第25章
奶奶的住院导致全家职能不得不进行了迅速的大洗牌。家离医院太远,开车要50分钟,公交地铁要一个半小时,病人身边又不能缺人。齐妈先在病房陪护奶奶,其他人回家简单休整,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商议对策。
“还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出院,妈来回跑也太折腾了,我们如果都上班,没有人接送她跟她换班,她也撑不住。”向亦文说。
齐全把目光投向他爸。
“……要我说啊,住院就是没那个必要,人不是都救回来了吗?住院得多花多少钱……”齐爸还没说完,就被齐全打断了,“爸,那是我奶奶,那是你老娘!现在也没人让你花钱,你还在这抠抠搜搜的?”
齐爸被儿子怼了,才不作声了。
“……我妈陪床,你总得干点啥吧?”齐全又说,“齐盼那天说的没有错,你在家里可不怎么伺候奶奶吃饭睡觉,都是我妈干的。”
“……不就是陪护吗?怎么不行,我也行。”齐爸就说,“我跟你妈换班。”
“你说的啊。”齐全连忙确认。
没有人接送,他们来回医院都要公交倒地铁。对于节俭的齐爸齐妈来说,倒是宁愿花时间去省钱。向亦文和齐全决定也不再每天都开车,俩人换着公共交通上班,或者早晚接送想办法捎另一个回家,这样在需要的时候家里有车用,向爸可以接送娃或者临时接送齐爸齐妈往返医院。
齐全低头划着地图,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擡头问,“齐盼住哪儿啊?”
大家都扭头看向亦文,好像她知道似的。
“啊?我不知道她住哪儿。”向亦文说,“我没去过她家,蒋赛好像去过?我也不清楚。”
“你是她朋友你不知道她住哪儿?”齐全疑惑地问。
“她是你姐你不知道她住哪儿?”向亦文反问。
“我哪知道。”齐全嘀咕道,“那天她在医院陪奶奶的时候提过一句,说她过来不到半个小时。”他说,“你真不知道她住哪儿?”
“真不知道。”向亦文如实说,打开手机找到她之前给齐盼寄过东西的寄件记录,是一个小区收件驿站。“你看,我给她发快递的地址都不是具体门牌号。”
齐全看了一眼,在手机上搜了一下,“这小区挺近的,地铁到医院也就四五站。”
“那不比咱家过去近多了。”齐爸说,“老来回跑,公交地铁也花钱,油钱也贵。”
向亦文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齐全说,“我问问她。”
“你们想让齐盼过来陪护?”向亦文没听懂,说,“她也要上班的。”
“没有啊,”齐爸说,“谁用她来陪护了,问她要钱就行,我和你妈去医院换班,她要是住得近,就住她那儿就行了。”
“……这不合适吧?”向亦文说。
“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没让她照顾老太太,这点事还算事?”齐爸满不在意。
“齐全你在开什么玩笑?”齐盼接起电话,冷冰冰地怼回去,“出钱我认,这是奶奶的事情,出多少钱我都认。但是你要他们住到我家里,每天去医院换班?门都没有。你可以提醒他们想一想,我十八岁离开家的时候他们是怎么说我的,要是不记得了,我来跟你复述一遍。他们说那个家里没有我的地方,让我滚得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去,不要跟他们扯上半点关系,他们这辈子也永远不可能有任何事情求到我。对吧?现在是为了奶奶我可以出钱出力,但其他的事情别想来烦我。”
她挂断电话,正要开门进屋,看见门把手上挂着饭盒,肯定又是郭阿姨做的好吃的。她刚拿下来,那边郭阿姨就开了门。“小齐回来啦?我酱的牛肉,看你没在家,想着叫你过来拿你又不来,就给你挂门上了。”
齐盼心不在焉地道了谢。
“小齐,阿姨也不是有意要听见你打电话。你是不是跟家人有什么矛盾了?我看你最近早出晚归的,脸色也不太好。”郭阿姨有点担忧地问。
“……我奶奶住院了。”齐盼只好说,“我这段时间总要往医院跑,多陪陪她。”
“你奶奶在北京?”郭阿姨奇道,“离你这么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呢?……”
“那不争气的混蛋玩意,算了,就知道什么事都不能指望她。她出钱就行,我跟你妈折腾不要紧。”齐爸骂了一会儿,总结道。
“……”向亦文看了齐全一眼,想了想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向妈适时地岔开了话题,“你俩都上班了,俩娃都扔给我?”她看了看坐在一边的向爸,说,“他总得干点活吧?除了接送孩子,别像之前似的一天天的不着家,也不知道上谁家去忙活去了。”
向爸眼睛一瞪,“你又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
“行了行了。”向亦文脑仁疼,现在这种非常时期,麻烦都解决不完,实在不想再听见他俩吵架。
驻守家里的现在也只剩下向爸向妈,责无旁贷地接过了带俩娃的重任。向亦文虽然心疼她妈辛苦,但总比事无巨细盯着齐全要放心,还是得全权交给她妈。还好小琪白天都在幼儿园,二宝跟着姥姥也还算习惯。向妈顾不过来的,向爸也得随时顶上,不能像之前那样优哉游哉当个甩手掌柜了。
一开始的几天比较重要,全是齐妈看护的,几天下来没睡过一个整觉。齐妈也是六十岁的人了,很快就熬不住了。直到监护机撤了,奶奶也清醒了很多,全家人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来,才觉得算是转危为安了。奶奶能表达点简单的意思,但仅限于饿不饿擦擦手上厕所之类的,齐妈问她你认不认识我,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说的话齐妈也听不太明白,看起来还是有些糊涂。白天歇下来的时候,齐妈一边给她收拾一边抱怨,“你伺候你家老头子那么多年,现在我还得伺候你。”她听懂了,拉着齐妈的手掉了眼泪。
齐爸总算能来换班的时候,奶奶还在睡着,齐妈絮絮叨叨地教他都要干什么,什么东西放在哪,哪里按灯叫哪个护士。告诉他病房里哪个是花了钱的哪个是要省的。
正在床边说着,奶奶醒了过来,转了转眼睛,看到了床边的齐爸。
“你妈醒了。”齐妈怼他胳膊肘,“看看她要什么,要水喝还是要上厕所。”
齐爸凑过去,还没说话,老太太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看一眼齐妈,像是不耐烦似地试图摆手,说,“走。”
“不要上厕所?”齐妈问一句,她又摆摆手,“走,走啊。”
“那你给她倒口水喝。暖瓶在那儿,她不起来就用那个吸管。”齐妈指使齐爸。
齐爸就倒了水给她,但她推开了,还是摆手。“走。”
“怎么了?”齐妈奇怪地问。
仔细辨别了一会儿老太太的意思,俩人才明白,她看出来齐爸来换班陪护她,不让他来,要赶他走。
“你不让他陪,就非得累死我是吧!”齐妈有点不高兴,“老太太,我这天天伺候你也没埋怨过,你不能可着我一个人使唤啊,我好几天没睡个整觉了,给你端屎端尿的,总得回家洗个澡睡个觉吧?你儿子来照顾你一天你都心疼他?我在这累死累活谁心疼我?你们齐家没有一个有良心的!”
齐爸顺势就说,“哎老太太不适应,我还怕我手轻了手重了弄啥都弄不好,要不你再待两天,说不定过两天就能出院回家了。”
“你少扯!”齐妈当然知道他想偷懒的心思,“你的亲娘你自己不伺候,都想推给我是吧?我伺候了半辈子你帮过手吗?……”
正在拉扯的时候,齐盼推开了病房门,身后跟着提着营养品的蒋亚君。
从蒋赛那里听说齐盼奶奶的事之后,蒋亚君就帮忙找了相熟的医生朋友看诊断方案,一直在忙前忙后地奔走。齐盼说不用了,但他还是每次在她下班要去医院的时候过来接她,虽然自己再回家得在四环上堵一个多小时。
“我爸当年也是我们全家轮流照顾的。”蒋亚君说,“我理解你的心情。这样的时候,跟你爸妈再有龃龉,也还是要把奶奶的康复放在第一位。有任何我帮得上忙的,你什么都可以跟我说,千万不要有任何顾虑。”
齐盼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松动的,蒋亚君跟她来医院陪奶奶,也是任劳任怨事无巨细,要是老太太没生病,估计早就一脸欣慰地把她跟他撮成一对了。不过现在老太太还是糊涂,齐盼来的这几次,就算趁着她醒着一直跟她说话,她都没认出来。
“得,又来一个白眼狼。”齐妈本来就又累又疲惫心里憋着火,看见齐盼来,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收拾东西就要走。
“你别走啊,你走了老太太又叫人,你不在怎么办?”齐爸忙说,“我这不行啊,人家不要我陪。”
“叫人你就叫护士。”齐妈也是真生气了,铁了心要走。齐盼站在门口,观察了片刻就明白了,没说话站着看戏。
“看什么?每次来就知道带这些用不着的,你怎么不来伺候你奶奶?”齐爸遭了齐妈嫌弃,看到齐盼也窝火,“住你家也不乐意,怎么你家里有金子啊?藏了哪个野男人的钱?”看见她身后跟着蒋亚君,不吭声了。
齐盼看他俩互相损又只能拿外人撒气,倒也没生气。“用不着就用不着,也不是给你用的。”她走过去,让蒋亚君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地上。
奶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拉住齐妈袖子,不让她走。齐妈拽开袖子,奶奶又拉住齐盼的袖子。
许久僵持不下,护士过来说,“你们家属能不能别在病房聚堆?留一个,其他人赶紧走,影响别的病人休息了。”
齐妈看老太太可怜,还是心软了,凑过去问,“老太太,你不想让他晚上陪床是吧?”
奶奶点点头。
齐妈指了指旁边齐盼,“那她陪行不行?”
奶奶又点点头。
“……”齐盼说,“我明天早上八点有课。我不可能陪床。”
“就今天一晚上。”齐妈说,“我明早就来。”
“你凭什么不让他陪护啊?”齐盼不满道,“奶奶说不让他陪就不让他陪?”
“人家老太太心疼亲儿子呗。”齐妈哼了一声说,“儿媳妇是外人,怎么指使都不心疼。你爷爷当年也这德性,让你奶奶伺候那么多年,儿子从来没使唤过。”
齐盼哽住,不知道怎么回答。
“要不,我去找个临时的护工吧。”蒋亚君在一旁说。
“那不行,这种临时找的,他们要价可高了。”齐爸立刻说,“就让她在这吧,我们回去了。”
“要不我送你们回去。”蒋亚君又说。齐盼瞪他一眼,“不顺路。”
等护士走了,病房里重又安静下来。齐盼跟蒋亚君说,“你回去吧。我就陪奶奶一晚上也没事。”
“那你需要什么就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蒋亚君说。
奶奶有时候清醒一点,但也认不出来齐盼,齐妈不在,她就把齐盼当作齐妈。她现在能说话了,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就唠唠叨叨地说胡话,不知道在说什么。齐盼凑近了听,竟然听到她在念叨爷爷的名字。爷爷去世很多年了,奶奶也不怎么说他,至少在她面前奶奶是愿意提她小时候的事的,但提的都是她和齐全,极少提到爷爷。
可能人的脑子生了病,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时候,反而是近的事情想不起来,只能想起那些久远的回忆。齐盼有些感慨地想。
“齐成孝,你这个老不死的糟老头子。”
她仔细听,顿觉奶奶不是在回忆,反而像在埋怨似的。
“……你这个没良心的,你那么对我,我还上心伺候你,好好地把你送走,把你儿子养大,我不欠你的,你还来,你别来了,我下去也不会跟你在一块……”奶奶继续神志不清地叨叨。
齐盼一头雾水地听着,突然想起刚才齐爸和齐妈还在的时候奶奶的神色和非要把齐爸赶走的固执,一下子明白了。奶奶是把她爸认成她爷爷了,她爸现在老了,和爷爷当年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早上她出来看到蒋亚君给她发的定位,发现他车停在附近等她。
“一会我送你到学校,不会晚的。”他说。
“你什么时候来的?”齐盼惊道,“你不会等了我一晚上吧?”
“当然没有。”蒋亚君说,“但是怕你早上赶去上课不吃早饭。”他把买好的早饭递给她。
“……谢谢。”齐盼说,“这段时间,我这些破事,没少让你费心。”
“跟我就不用说谢谢了,”蒋亚君说,“显得我像个外人。”
齐盼默默地吃着,他就说,“我觉得你已经做得挺多了。本来你和家人这些年也不近,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没人能指责你。”
“……怎么说呢,我现在对他们,也不是恨,也不是厌恶和疏远。”齐盼若有所思地回答,“只剩下……难过。就是那种,不管这个人是我爸,我妈,我奶奶,还是邻居郭阿姨,还是随便一个医院里见到的病人,随便一个路上见到的老人,你看到他们的痛苦和恐惧,他们的自找苦吃或者无端受罪,你都会觉得可悲的那种难过。不管你这一辈子是怎么过的,到老都逃不过命运捉弄和折磨的那种难过。”她说,“可能我是真的老了。”
得知齐盼临时过去陪床,向亦文觉得很是过意不去。自从奶奶住院以来,齐爸齐妈借着家里手头紧的借口,已经问她要了无数次钱了,他们觉得心安理得,向亦文只觉得自己和齐全无能。
齐盼没有对她表露过任何不满。知道她又要上班之后,齐盼和蒋赛都在第一时间告诉她,如果带娃倒不过来,也愿意帮一把手。当然向亦文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让朋友帮忙带娃,爸妈们更是觉得宁可自己家人累死也不能给外人带,怎么可能放心。
“为什么妈妈每天都很晚才回来?”
从小琪记事起,妈妈几乎都是在家里陪她的,即使她上幼儿园了,她也知道妈妈都在家等她,回家也都是第一个找妈妈。虽然姥姥也很好,偶尔跟姥姥玩,跟姥姥睡,她也接受,但现在每天都要快睡觉前妈妈才回来,甚至经常她都要睡了妈妈还没回来,周末也不是妈妈整天陪她上课陪她玩,她一时间还是不太适应。
“就像你长大了要上幼儿园一样。”向亦文只能说,“妈妈也长大了,也要每天出门上班了,但是妈妈尽量早点回来陪你睡觉好吗?”
“……我不要长大,妈妈能不能也不要长大?”小琪问。
“妈妈不能。”
向亦文想着不能心软,好不容易开始全职了,不能因为心疼孩子就前功尽弃,至少撑过最难的这段时间。只要他们俩都有稳定薪水,孩子的固定支出和家里的贷款就能基本覆盖,其他的能省则省,怎么也撑过去了。
但是怎么可能不心疼呢,本来向妈一个人忙活两个娃,就已经很难处处顾到小琪了,只能保证按时吃穿睡觉别磕了碰了,其他的什么都顾不上。顾不上的时候,不能把二宝扔给向爸,就只能把小琪扔给向爸。向爸没怎么带过孩子,让他陪着看个绘本,玩个玩具,他也就只能在那儿坐着。让他做口吃的,他也做不好,最后总是拿点小饼干小零食塞孩子手里。向亦文也管不了那么多,先保证孩子生活安全,至于额外的情绪价值就不奢求了,更别说教育了,她不在家的时候,小琪闹起脾气来,根本没法乖乖地弹钢琴或者画画,想学点什么更是不可能。孩子心思很敏锐,她发现妈妈不常在家之后,她干什么其他大人都不太管,只要不磕碰不跟弟弟打架,她吃零食,看动画片,随便干什么都行,一不让她干,她就大哭大叫,往往就能得偿所愿。
晚上向亦文回到家,很多时候小琪已经哭累了睡了,向亦文过去看,还能看见小花猫一样的脸蛋上都是泪痕,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哭。
“要不,我去开车得了。”向爸跟向亦文说,“我听别人说的,那叫什么,网约车啊,也能赚点钱。”
“你能开吗?咱家里人平时接送还行,你要是去开网约车,人家平台要求挺严格的,出车收车有时间,不是你随便想跑就跑,想歇着就歇着的。万一有人投诉你,还要罚你款,就怕你赚的那两个钱还不够罚呢。”
“这么麻烦?”向爸说,“那算了。”
“反正比你在家带娃麻烦。”向亦文说,“要是怕辛苦,也赚不到几个钱。咱们别费那事了。”
自从上班之后,她怕自己看不过来家长群里小琪老师发的通知,就让她妈也加进来,以防自己晚上累得没看完手机就睡过去,错过了重要的消息。
但这天晚上她还没睡着,就看到手机里有几条白天没看见的消息,是小琪的幼儿园老师单独发给她的。
“齐小琪妈妈,”老师说,“你这段时间是不是很忙?方便的时候来一趟吧,有些小琪的情况我想跟你私下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