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事关李教授的荣誉,这件事并没有大范围扩散开,仅仅在研究所内“集成电路与能源”部门里传播,但即便如此,也足够让江静成为不受欢迎的对象了。
况且江静原本也就和其他门部门接触不多,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研究所里以“智能制造技术”、“智能感知与工程研究”等几个部门为主要研发部门,他们微电子领域的研究员人数原本就占少数。
从江静看到那篇完整有序的实验结果时,江静就知道自己被设计了。
因为整个实验过程和她晚上论证的过程虽然基本一致,但依然还有细小差别,与其说是模拟她当时做出的实验,不如说是在得到核心数据后反推出来的结果。
但没有人证明这篇论证实验的结果不是她做的,因为那天晚上只有她一个人在实验室,电脑数据又被她亲自销毁了,谁也不能证明两篇结果的过程并不完全相似。
她知道自己这时候就是磨破嘴皮也没有人会相信,只能自己默默去调查究竟是谁上传了她的数据资料。
江静首先去了那晚她做实验的实验室,资源紧张,他们实验室里所有的设备都是各课题组公用的,可各自的电脑却是私用的,江静检查了下上传记录,这份实验报告不是从她的电脑中被上传的,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有很多时候,研究员也会在家中使用私人的电脑、或是在外交流学习时,使用别的电脑上传自己的各阶段研究结果。
她在实验室里没找到自己装订过的实验记录本,但是碎纸机里也没有记录本的残骸。
她休假了太久,不能确定是记录本被人捡走了、所以从来没有被碎纸机碎掉过,还是期间碎纸机被人清理过。
对方就像是自己抹掉了一切实验痕迹一样,对方也抹掉了自己的所有实验痕迹,留下的仅仅只是一篇经过实验论证、看起来无懈可击的论证报告。
不同的是,江静所作的一切是为了维护李教授的荣誉,而对方所作的,是为了毁掉李教授的荣誉。
看到江静在实验室里忙活,其余几个研究员颇为不安地在实验室门外张望,他们不明白江静像是个疯子一样又开电脑、又翻碎纸机是为了什么,在他们看来,能通过课题组长身份上传实验报告、又实际操作过这些论证实验的,只有江静一人。
“我那天晕倒送医院后,有谁来过这间实验室吗?”
江静看着门口伸头伸脑的助理们,板着脸问。
李教授上班后,接到消息就去了医院,后来她醒了,请教授回去修改指导意见,那已经是中午的事情了。
将实验记录补全的人,是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内上传资料的,因为一旦动作慢了,李教授必然就撤了他的指导意见。
那个人必然是对他们课题组非常了解,而且专业知识极为扎实、实际动手能力也极强,以至于能通过她记录在本子上的核心内容,反推出整个论证的实验过程。
这样惊人的能力,根本不是跟着她做了几天试验都没看出关键的助理们能有的水平。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所以然。
那一天江静在实验室待了一天一夜,晕倒的时候天色太早了,除了那些想要加班加点早日出成果的研究员,大部分人都没来上班。
当时也没有人特意来打招呼说江静送医院了,等他们来上班时,发现作为课题负责人的江静半天都没来,才从别人那里知道她晕过去被送了医院。
负责人不在,他们就只会在办公室里整理材料和笔记,不会特意去实验室,自然也不知道哪些人去过实验室。
江静不死心,又去调了监控,确定自她晕倒后,整个早上都没有人进过这个实验室,而其他几个实验室因为都是公用的,进出的人次太多了,也没办法用上次仇复查监控的方法锁定怀疑人选。
越是调查,江静越是心灰意冷,对方不但学术水平高超、心思更是缜密,跟上次阴她的老陆完全不是一个水平,这件事注定要成为一桩无头公案。
更让人不安地是,因为她在休病假,没有赶上这一次李教授带队的学术交流,而且即便她销假回到研究所,也错过了最好的辩解时机,事情的结果早已经注定,对她和李教授的恶劣影响也早已经产生,根本回天乏力。
究竟是恰巧,还是对方早就知道有这么次学术交流,所以完美了利用了这次时间差?
江静跌坐在实验室的圆凳上,心里一阵阵发凉。
她一直是安静而勤奋的,几乎像个隐形人,跟在李教授身边这么多年,除了陆有为外,从没有和任何人结过怨。
而陆有为的学术优势是集成电路的设计,和她研究的“微纳低功耗器件”方向上区别很大,绝做不到从笔记本上几个关键性词汇就反推出整个实验结果。
然而和她有同样水平的几个课题负责人,不是她的同门师兄,就是比她资历还老的研究员前辈,无论如何,她都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科学家”,会去刻意陷害和为难她。
这些“可能”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最尊敬、最倚重的前辈、朋友、同事。
想不到对方的动机,就找不到任何的线索,江静越想越是心慌意乱,终于决定给自己的老师李教授打个电话,快刀斩乱麻,解释下这件事不是自己做的。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江静握着手机,大脑一片空白,倒是李教授在电话那边先开了口。
“江静啊,身体好些了吗?”
“嗯,没什么问题了。”
江静忍住内心的惶恐,鼓起勇气开口,“教授,那篇有关标准CMOS制备工艺的报告……”
她话音还未落,电话那边的李教授就像是明白她要说什么似的,开口宽慰她:“不要想太多,这件事你做的没错,专心做好你手里该做好的事。”
“教授,那篇报告不是我上传的……”
江静颤抖着声音解释着。
“等等,你说那篇报告不是你上传的?”
李教授诧异地问。
“是的,不是我上传的。”
江静像是一个急于解释自己做错了事的孩子,连忙解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明明把电脑里的资料都销毁了,但是我的纸质笔记找不到了,而且那晚所作的实验还是被上传了……”
她大概说了下自己这边的遭遇。
“其实都没有太多不同。”
良久之后,手机那头传出一声叹息。
“无论那篇报告会不被上传,都无法掩盖我错了的事实,即使没有人上传那篇报告,我也不准备撤销我的指导意见。事实上,那篇指导意见上的批注,是我在你的那篇验证报告上传之前,就已经批注的了……”
江静错愕。
她一直以为那个不怀好意的人是为了陷害李教授的名誉,所以才上传了验证报告,逼得李教授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却没有想到,李教授根本就没有撤掉过那段指导意见。
所以那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陷害李教授的名誉,单纯只是为了……孤立她?
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是在看到了我的批注以后,才大胆地上传了整个实验过程。我以为你毫不畏惧他人的眼光,想要以追求真理的科学精神完整地诠释整个实验的完整过程和结果,所以我非常欣慰……”
李教授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惋惜。
“想不到,不是这样的。”
“李教授,我让你失望了。”
江静又羞又惭,向李教授承认了自己的懦弱,“我,我根本没想过上传论证数据……”
从头到尾,她想的只有维护老师的名誉和权威,想的只有好好地掩埋掉一切错误的实验数据。
而这一切,根本就是个误会,只不过因为批注和报告上传的时间几乎是前后脚,再加上误导一切的那人刻意“标注批注重点”的行为,加深了人们的既有印象,先入为主的认为李教授是因为那篇报告,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难怪李教授从头到尾没有打过电话、发过信息质疑她为什么前后不一,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属于师徒两的“心照不宣”,也以为自己的弟子能够承受住这样的非议。
他不撤销指导意见并承认自己错误的行为,原本应该是真正的“高风亮节”,是科学家严谨的自省行为,却因为这个阴暗小人的“刻意引导”,变成了不得不低头承认错误的被胁迫结果。
而她,也不是李教授“赞扬”的那个“不畏惧他人眼光”的勇士,只是个会一想到别人从此会“孤立”自己,就躲起来哭鼻子的懦夫。
听完江静的解释和自白,李教授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他并不是什么只懂读书的酸儒,任教几十年,带过无数弟子,现在又管理着一整个研究部门,只是稍稍想一想,他就明白了这件事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而刚刚销假回来上班的弟子,又将会面临一种什么样的压力。
但他并不准备人为干预这一切。
“江静,学术界并非世外桃源,一样存在着派系之别和学术利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斗争。我原本希望你和你的同伴们能志同道合,行走在这条路上时不必孤独,但事实证明,有些时候,愿望就只能是愿望,你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李教授并没有用温柔的语言安慰这位内心惶恐的女弟子,反而冷静地掀开了现实冰冷的外衣,“原本,我以为你已经做好了接受挑战学术残酷一面的准备,如今这个结果虽然是阴错阳差,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意义……”
对于这位弟子,他寄予了深厚的希望,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现在还太“嫩”,太“温和”,缺乏一位科学家应该有的锐气和警醒。
“我常常对你说,学术研究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仅仅是研究过程中的孤独,更是一种再不能盲目信任任何人的孤独。”
李教授希望能点醒自己的弟子。
“学术界有固有的权威学派体系传承,这种传承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在我作为教授知识的权威学者时,这对于我的学术统治和教导是有利的,但在我作为传承科学技术的科研人时,这种权威性却妨碍了我的学生们进行自我创新。”
这十几年来,他所教导的弟子,几乎都只是在踩着他的脚印前进,无论他如何反复强调要根据因果关系来思考和观察事物而不是固有理论,也很少有人能突破这样的思维僵局。
这种权威性保证了他的知识体系最大程度的得到了传承,可也是扼杀掉了不少潜在的竞争对手,让他也失去了对学术的激情。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江静之后,再没有收过直系弟子,而是转为研究所管理人员的原因。
“当年,我会破格收下你这么个不被看好的女弟子,也是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敢于怀疑、敢于自我创新的品格,所以即使这段时间你所作的一切是在打破我的学术权威理论,我依然很高兴。”
江静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回应什么,她的眼泪几乎是夺眶而出,旁人的质疑和即将被孤立的惶恐没有让她崩溃,而李教授对她寄于的厚望却让她诚惶诚恐、自惭形秽。
“你在这种体系里得到了保护和成长,就要承受住体系带给你的压力和伤害。但在这个过程中,你不必在意别人如何看你,你甚至不必顾及我的感受。因为如果想要成为一名真正的科学家,你最好的助手是自己的头脑,而不是别的东西,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
江静流着泪回答。
“而且,经过这件事,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的研究成果。”
李教授再一次提醒弟子。
“你不需要向我交代什么……”
他说。
“顶住压力,完成你的学术研究,就是你对我最好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