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
一切存在的物质,都是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今天温度23度,湿度91%,我早上6点03分醒来。我的体温36.6度,我的体重43千克,我的身体长166厘米,我的床长200厘米,宽120厘米。我的房间长3.5米,宽2.5米。
窗外,枫树高10.4米,有1根树杆,23根大分叉,56枝小分叉。它的叶子我没有数,可惜疗养院不允许我爬树,不然我可以把它数清楚。
太阳的角度,月亮的盈亏,树的高度,猫咪的年纪,蜗牛壳的大小,一切都是数字。
护士说,夏青,疗养院就是你的家。
我说,为什么这里是我的家?
护士说,因为你住在这里呀。
照她这么说,我有7个家。
……
小时候,我的家在江边的筒子楼里,后来,我的家在12路公交站终点的对面,之后,我的家在张洪源的小楼,再后来,我的家在特殊儿童寄托所,然后,在李桥的房间里,又后来,我的家在一艘汽渡轮船上。我喜欢船,虽然只有夜里才能去。
船上风很大,风铃挂在栏杆上,唱一整晚的歌。
李桥扎个猛子,鱼一样钻进水里,不见了。我蹲在船上看,等啊等,他不出来。
我喊,李桥。
什么也没有。
我啊啊叫,跳啊,踩啊,跺啊,铁皮子甲板轰隆隆响。江面破开,水花四溅,李桥抓住我的脚腕,他从头发脸颊到肩膀胸脯裹着一层水膜,月光嵌在里面,亮晶晶地流动。李桥说,不怕,跟你躲猫猫。
我说,不躲猫猫。
他说,好。不躲猫猫。
李桥攀着船舷,抓住栏杆上我的手。他的手溼润冰凉。他不上船,一头闷进水里,身子漂浮起来。他趴在水面上,头发像黑色的水草,几串泡泡从水草里冒出来,很快没有了。他还趴在水上,江浪飘荡,他也飘荡,像落在水里的一件长衣。
我抓住他的小手臂,往上拉,他的手臂上全是水,滑溜溜像泥鳅,拉不动。我不管,用力拉他。他还是不抬头,不上来。
我叫,李桥。
李桥从水里站起来,跃跳上船,贴贴我的脸。他闻起来有一种水腥味,像江鱼。
我说,你闻起来像江豚。
李桥笑了,说,你见过江豚?
我说,好吧,没有,我想说江鱼,但是,江豚可爱,我喜欢江豚。
李桥说,那你闻起来像刚刚结了果子但还没有长熟的小西瓜。
我说,你喜欢小西瓜吗?
李桥说,我喜欢。
李桥说,开动。
飞船启动,脚下震颤,我吓得抱住他的腰,脑袋左看右看。江岸离我们而去,几颗星子掉在岸上。我们滑进江心,漂流而下,沿岸缀满了星星。
李桥说,青青,我们一路开,把船开到海里去,好不好?
我说,好。要是船翻了,我们就变成鱼。
李桥说,船不会翻,会没油。
我说,加油,李桥。
李桥哈哈笑。
江风潮湿,我们在黑色的江水中游荡,月亮落下来时,船哐当撞上了岸。我们回到白筏渡口。那时候的李桥闻起来像夏夜的江风。
李桥又扎到江里去了,我也跳进江里,我像一只秤砣,咚!
李桥在水里把我接住,托出水面。
他说,好玩吗?
我冷,哆哆嗦嗦,牙齿咯咯响。江水像冰块。
他说,习惯就不冷了。
李桥一手抓着船边的缆绳,一手拉着我,我们在起伏的江中颠簸。
他说,夏青,干脆漂走吧。
我说,漂走吧。
李桥松了力道,我和他慢慢下沉,咕咚,我被江水吞没。那种感觉很奇特,像是掉进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果冻里,被紧紧包裹。风声,浪声,安静了,咸湿的气息,没有了,江面以下,暗流涌动。
李桥松开缆绳。一股波浪一推,轻轻地,我们漂离了渡船,像两片树叶被水推远。
咕咚,我张开嘴巴,痛苦地抽搐。
李桥的脚勾住缆绳,用力一拉,我们逆流拨回船边,撞出水面。夜风大吹,我趴在他肩头,咳嗽不止。
李桥的脸上全是水,有冷的水,有热的水。
他说,不行。
那时候,李桥闻起来像下了雨的夜晚。
……
傍晚,没有风。枫树一动不动,夕阳落在上面,灰尘一样。
李桥坐到窗台上,说,我走了。
我盯着我的拖鞋和脚趾,不说话。
李桥又跳下窗台,走来我身边。树的影子在墙壁上闪烁。他摸摸我的头,说,怎么了?
我说,你走了,不回来了。
李桥说,不是。
我说,骗人。
李桥说,不骗人。
我说,下次是什么时候?
李桥不说话。我哭了起来。
他说,青青,不哭,我会回来。
我又不哭了,说,好吧。
李桥坐上窗台,说,我要走了,你过来。
我走到窗边,李桥亲了我一下。
李桥的嘴巴上有薄荷糖的味道。
他翻身,越过窗台,落进花丛里,人不见了。只剩墙壁上一串数字,170504。
一切物质,都可以用数字衡量。连疼痛都可以,O度、Ⅰ度、II度、III度、Ⅳ度。最高级的Ⅳ度是持续的剧痛,伴有血压升高,脉搏剧烈,严重甚至晕厥。我看到窗台旁的170504,是Ⅳ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