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扬
四月五号清明这天,我睡到中午十一点。张秋苇老师没喊我起床,也没训我懒。这几年她不怎么管我了。
要奔三了,就这么个好处。
吃饭的时候,她没有问给爷爷上坟的事。她从来不提秦家。但她问了句,你嫂子是不是快要生了?
我说,八个月了,你怎么知道?
张老师说,办公室新来的小刘老师跟她是发小。
一晃我妈当老师也快三十年,教的学生变成了老师。不知道在她眼里,我算不算成才。或许不算。当年考了高考状元,都说我前途无量。现如今我走到“前途”这里,看看我自己,不过如此。
北京买房照样靠父母资助,拿着高薪,本质还是打工仔,汲汲营营,跟三十年前江城的钢厂工人没有二样,充其量换了个大厂子。
张老师说,扬扬,你的个人问题是不是该解决了?
我说,你安排解决。
张老师不讲话了。
我想起刘茜来,我早就不记得她的脸,但名字我记得很清楚。
我又想起吴润其,她穿那件白裙子的样子,很好看。
张老师说,江城地方小,我打听了也没得条件好的女孩,北京那边多,你自己要主动点。我下次再问问教过的学生,看有没有认识条件好的。
我不做声。
她很操心,说,你一个男伢子,长这么大,也该要谈一两个女朋友了。哪怕不是结婚。
我说,你现在晓得急了?之前要别人女伢脱裙子的时候忘了?
……
星期一下晚自习,我上公交车,是吴润其爸爸的那趟车。我看见李桥坐在最后排靠窗。他看到我,把脑袋转过去。
我坐到他旁边的空位置上,他又把脑袋转过来,说,你把夏青的蜗牛踩死了。
我说,对不起,我不晓得。
李桥说,小事。她说不要紧。
他前面座椅靠背上,我们几个写的字还在。
我说,你从哪里来?
李桥说,买绳子。
我说,五月三号要用的绳子吧?
他拉开麻布袋给我看,几捆很粗的白绳。
我说,这是船上用的缆绳?
李桥说,嗯,锚绳,有八股。
我说,只有你晓得哪里买,我肯定找不到。
李桥把袋子收拢。
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到船上玩?
李桥说,把船摸得一清二楚。
我说,我爸爸在的时候,带我去江边游泳,放风筝,钓鱼。很小的时候了。
李桥不喜欢讲爸爸的事,说,你今天怪了,话多。
我说,你要体谅我,我在学校,从早到晚不讲话。
李桥说,换个话题。
我拿眼睛指了下麻布袋,说,有我的吗?
李桥说,有。
我说,谢谢。
李桥没讲话。
我靠在椅背上,脚伸很长。
夏天快来了,路边树枝压得低,刷起车窗玻璃,像夜里鬼伸来的手爪。
李桥前边座椅靠背上有我写的字“我也是”,我指了一下,说,半个月前写的。李桥看了一眼,说,那天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给同桌买条裙子,我妈妈要她把裙子脱下来。
李桥一开始没说话,后来问,你喜欢你同桌?
我说,不是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别的朋友。可能,也喜欢吧,我不晓得。她转班了。我觉得她考不上一本了。她脑筋不是蛮聪明,数学成绩物理成绩蛮差。
李桥说,夏青数学很好,但她这种病,不能上学,她妈妈也不管她。你继续,讲你的同桌。
我说,她长得也不是蛮好看,很普通的长相,像吴润其那种,短头发。不过人蛮好,其实。
公交车快到原棉花厂了,过了厂子再走两个站就是五中。
我说,李桥,你去过三角公园没有?
李桥拿眼睛斜我,说,干什么?
我说,想见识一下。你带我去见识一下。
李桥说,三中的尖子生,脑壳里也装些污糟东西哦。
我说,马上就五月了,不见识一下,我吃亏。
李桥说,死不瞑目吧?
我说,死不瞑目。
我们在棉花厂下了车,沿着路灯往三角公园方向走。
三角公园是一处Y字路口的街心小公园,连接客运站、火车站跟棚户区。一到夜里,特殊群体便在小公园里定点游荡。
我说,你路走得这么熟,是不是经常来?
李桥不答。
我说,她们长得好不好看?多少钱?
李桥不答。
我说,是不是好看的价格高些,不好看的低些?
李桥说,秦之扬你要是紧张,你就先把嘴巴闭起。
我说,放屁,我不紧张。
李桥说,那恭喜你。
我嘴巴厉害,走到路边,看着人行道对面的一团阴暗树影,紧张起来。
李桥掂了一下手里的麻布袋,叹气,你也不挑个时候,我拿着绳子跟麻袋,别人以为我要去杀“鸡”。
我突然笑起来,说,那我们两个是变态杀人狂。
指示灯绿了,李桥和我走过人行横道,进了三角公园。
夜黑树深,我从城市遁入小森林,暗处,灰尘青草味和廉价香水味混杂。一片夹竹桃树,隔几米一个扭捏的人影,夜风来,树影在摇,人影也在摆。
男人的影子移来移去,这里走走,那里停停,看中了,两个影子勾搭成一团,挪走。
李桥点了根烟,说,你自便。
我站在原地不动,说,你不……
李桥笑起来,说,一起?你脑壳被门夹了?
我说,我意思是你不,选一个?
李桥抽着烟,说,我哪句话讲要来跟妓.女做生意了?我就送你过来,你安置好了,我拜拜。
我说,我请你。
李桥咳嗽起来,说,秦之扬,你不想玩就回家睡觉了。走吧。
一个穿包裙的女的走来我们跟前,嗲声嗲气说,小弟弟,找人呀?你看姐姐要不要得?姐姐身子软,好睡得很。你们两个一起也可以,长得这么帅,第二个打五折啦。
我耳朵根红了,烫得要死。
李桥笑嘻嘻的,拿烟头指了我一下,说,就他一个。
包裙说,怎么不一起嘛?我什么姿势都晓得,手灵活,嘴巴也灵活,保证舒服呢,我回头客很多,晓得吧。
我骑虎难下,看见几个中年男人经过,有厨师样子的胖子,枯瘦的民工,腰上挂着钥匙的出租车司机……
我突然很恶心,很肮脏。我想要亲密,但不是这种。
李桥看着我,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我浑身瘙痒,林子里恐怕有虫。
我说,蚊子太多了,先走吧。
包裙挽我的手,说,哪里有蚊子,我帮你赶。
她的手在我腿上摸,我推她推不开,说,你松手行不行?
包裙说,还在上学吧,我屋在对面,我屋里有书,弟弟去给我上课,教我英语行不行?
我说,救命。
包裙连拉带扯,说,弟弟不要看不起人。我也搞学习的。走吧,跟我去屋里搞学习。
李桥说,没行规了,还强买强卖哦?
包裙说,弟弟,皮肉生意不好做。
李桥说,把你捆起丢江里就好做了撒。
包裙松了手,说,瘪三,以后不要等我看到你们。
出了林子,重新回到路灯下,我一身热汗冷汗,黏在前胸后背。
我说,这就是三角公园啊。
李桥说,这回见识了,眼睛闭得上了?
我说,我刚刚有点想吴润其。简直有毛病。
李桥笑了一下,说,正常。
我说,什么意思?
李桥说,不废话了。回家睡觉。我晓得你什么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
李桥说,矫情。你们这些书读多了的,都矫情。
我说,三号没几天了,你就没有想干的事了?
李桥把烟头扔了,说,没有。有想干的事,还死个球?
我不讲话了,跟他并排踩月光,踩了一会儿,说,你跟三角公园熟不熟?
李桥说,你喜欢刚刚那姑娘,现在转身来得及。
我立刻摆手,说,我就是问一下。
李桥说,李康仁熟。
我说,李康仁是哪个?
李桥说,我老子。三角公园常客,新人旧人没他不认得的。天天来做生意。
李桥拿拇指头往身后指了指,说,里头各个是我后娘。
我叹气,说,你妈妈是这么没的?
李桥说,不是,打的。
我慎重地说,我理解你了。你说你爸爸的那句话。
李桥说,三角公园卖很多东西,你想要的那个,买不来。
我很难受,说,你妈妈是不是很好?
李桥说,忘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她跳长江了。
我说,啊。
李桥竟然笑了一下,说,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几个说喜欢长江。
我说,沿江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李桥说,夏青说的长江,不是我们说的长江。
我说,她说的长江是什么。
李桥说,时间。
我说,啊。
李桥笑了,说,有时候你以为她在说这个,其实她在说那个。她就是个憨憨。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夏青啊。
李桥说,你屋到了,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