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扬
我们江城习俗,清明上坟挂吊子,要在清明前三天内,不能等到清明当天。说是当天地府里的鬼官出来上班,收亡人的钱财。收够了钱,这一年在地下就能过舒服日子,吃香喝辣。不提早烧纸钱,亡人拿不到,就来不及上供了。
过了清明,亡人必得责怪不肖子孙,让他头疼腰酸,浑身不爽。
今年五号清明。
四号下午,吃完中饭,我和大伯一家去公墓给爷爷上坟。
堂哥在前头开车,堂嫂坐副驾驶;我跟大伯伯妈挤在后座。可能看车里无人说话寂寞得很,伯妈问我,扬扬交女朋友没?什么时候请伯妈吃喜酒咧?
我说,工作太忙,没得时候谈。
堂嫂在前头说,是不是要求很高呀?
堂哥说,肯定要求高啊,不高我都不同意。扬扬从小就优秀,当年我们市状元考去的清华。
我呵呵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堂哥你看不见,我也就只能在江城当个状元了。我妈妈这辈子都希望我吃得苦中苦,去做人上人。可天外有天,人上总有数不尽的人。就跟这清明烧纸钱似的,你烧一个亿,他烧一百亿;你明年烧一万亿了,他又烧一兆亿。
想必地底下的鬼官也被人世间的攀比搞得头昏脑涨。不怕,我们还烧金条和银锭。
公墓外头,停车场堵得水泄不通。我们先下车,堂哥堂嫂去找车位。
沿着四月的青色往公墓里走,得见近年的祭拜物可谓花样翻新,保时捷,大别墅,颜如玉,黄金屋。
活着的人对死人没有要求,不求他读书争气,不求他做鬼官,竞选阎王;只求他好好享福,畅快过一回鬼生。
青烟阵阵,对面石阶上,有个短发女孩逆流而下,长得很像吴润其。我们隔着一排排墓碑,我正想如何走去另一条道上确认。
大伯忽然说,扬扬,你今年去杭州看你爸爸没有?
我说没有。
那人影一闪,藏在上山的人潮里,不见了。
他说,你放假就多去看看你爸爸,他很想你。
我说嗯。
怕是看错了。多年不见,她具体长什么样,记忆该模糊了。
他叹气,说,你爸爸也是冤枉,又没有多大的事。他被学校开除,还坐了两年牢,够苦了。你妈妈真狠,硬逼得他不准在江城生活。
伯妈说,是啊,不然你爸爸开个兴趣班也好,硬是要搞得他妻离子散。没见过哪个女的这么狠。
我说,爸爸也是做错了事。
伯妈说,人活一辈子,谁不犯点错。他晓得悔改就行啊。
大伯说,不过说起来,多亏张秋苇把他赶走,他去杭州还过得好些,早些年抓机会开公司搞了房地产。要感谢你妈,不然他现在发不了财。还有了新家,过得蛮舒服。
伯妈说,我是看扬扬造孽,不能一家团圆。
她怜爱地摸了下我的头。
我说,我没事。给爷爷烧纸吧。
爷爷是被我爸爸气死的。
我读初三那年,我爸爸性侵女学生的事情败露。据说有四个受害少女。
我爸丢了工作,坐了牢。在我爷爷和大伯看来,这处罚太重。
他们恨特殊学校,不肯赔偿受害者。我妈提出离婚,等我爸刑满释放后让他滚出江城,不准再靠近我。我爷爷是因为这事气死的。
那时候我是什么心情,不记得了。我的心情不重要。没有成年的孩子,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物件。就像大人认为孩子们没有腰一样,孩子们也没有心。
秦正宇这三个字是个很复杂的角色。他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好儿子,好兄弟;他是一个坏老师,坏公民。
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个的角色,这一个做不好,他或许还能是个好人;另一个做不好,就不一定了。
我站在他好角色的一面,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
张秋苇老师斩钉截铁给出了她的评价。
她说,秦之扬,你爸爸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败类,垃圾流氓!?本?作?品?由?思?兔?网?提?供?线?上?阅?读?
我大叫,你不准这么说!我要去找我爸爸!
她说,你初中要毕业了,还是非不分。你是不是要跟他一样当流氓?这要早十几年,你爸爸就是枪毙分子!他没脸皮在江城待,你要想以后别人指着你鼻子骂,你就跟他走。我看你还要不要脸!你自己想清楚你是想当老师的儿子,还是犯罪分子的儿子!
我甩开她的手往外跑,她又抓住我大哭,扬扬,妈妈也是受害者!你爸爸背叛了我,是他背叛了这个家。扬扬,妈妈这辈子的指望只有你了。妈妈命太苦了,你要是跟你爸爸走,你要是没出息,妈妈干脆死了算了!
我跑到楼道里,坐在楼梯上嚎啕大哭。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我爱爸爸,我恨爸爸。我选择和妈妈一起生活,我恨妈妈。
我不想去上学了。爸爸的事,江城传开了。我受不了同学的目光。
妈妈逼着我去学校。
妈妈说,扬扬,你好好读书,考上三中就好了。只有好好学习,走出江城,你才能证明你和你爸爸不一样。你现在放弃,你就让那些笑话你的同学得意了。
我沉默,学习。
妈妈说,王聪骂你的事,我跟他班主任说了。以后谁再乱说,你告诉我,我去处理。大人的事你少操心,你不懂。孩子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期末年级排名是不是后退了一名?
我沉默,学习。
妈妈说,高二分班选理科,文科没前途。
我沉默,学习。
妈妈说,你怎么有游戏账号?是不是偷偷打游戏了?打游戏的都是些不学无术的混子,你跟着他们近墨者黑迟早被带坏,你还想不想考好大学?还有几年高考?你怎么这么不中用,经不起诱惑,我的心思全部白费了!
我冲她嚷,你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她嚷得更大声,谁让我喘口气?我又要上班又要养你,累死累活我说过一声没有?你跟你爸一样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就丧气了。
我是我爸的儿子。我爸欠她的,就是我欠她的。
长大后的很多年,在梦里,我会回到当年的小房间,看着那个在夜里沉默哭泣的少年,想对母亲说,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你是大人,你该比孩子懂事。
高三模考之后,我换了个新同桌。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叫刘茜。
刘茜是春江镇蜀河乡人,是住读生,家境不太好,从衣着能看出来。
刘茜的成绩在我们班中下游,但我们班是重点班,她考一本没问题。她很腼腆,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跟人说话。我也不爱说话。
上三中后,没几个同学知道我爸爸的事,但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
我们坐在一起,谁也不跟谁讲话。过了半个月,她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我能不能问你一道题,老师讲的,我还是不懂。
我转头看她,哪道题啊?
我和刘茜除了讲题,不说别的。
刘茜说她感觉复习来复习去,成绩也就那样了。可她还是想争取一下,怕我嫌她耽误时间。我说没事。
我没有朋友,和她讲讲话也很好。
前排的女生穿了条白裙子。年级里很流行,我看到好多女生穿。
刘茜问,这裙子哪里买的?真好看。
前排女生说,真维斯的。
刘茜问,多少钱啊?
一百九十九。
刘茜吓了一跳,小声说,天啦,一件衣服居然要一百九十九。我一个月生活费都不要这么多。
我本来没有在意。可有天去街上买鞋子,经过真维斯,想起刘茜一直穿着很难看的旧衣服,我买了一件,也不知道尺码,就买了中码给她。她拿到衣服时惊喜得一张脸像在发光。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发现她长得还是蛮清秀可爱的。
第二天,她换上了那条新裙子,坐在我身边时,脸兴奋得红了。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刘茜没来上课,我旁边的座位空着。
前排的女生说,昨天住宿生上第四节晚自习,你妈妈来了,叫她把衣服脱下来,拿走了。哦,刘茜跟班主任说,她要换班。
我去张秋苇老师的办公室,见那条裙子挂在她的椅子靠背上。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我说,把裙子给我。
她脸青了,压低声音说,我回去收拾你。秦之扬你还敢早恋,还几天高考你就早恋?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说,把衣服给我。
她说,你用的是谁的钱?你自己这一身衣服都是我买的,我叫你脱下来你也得脱。
我于是把外套脱下来,甩在她桌子上;我把鞋子脱了,甩在地上;我拉皮带准备脱裤子,她冲上来打了我一耳光,说,你发什么疯?
她眼里又含泪了,她说,你还委屈?我才委屈。你太让我失望了。把你从小教育大,你就这么软弱,没定力。高三了你还谈恋爱,我看你没脸没皮,是个流氓,跟你爸爸一模一样。从小教你读书成才,你呢,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秦之扬我跟你讲,你以后长大就晓得了,你以后上社会吃了苦撞得头破血流了你就晓得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晓得后悔没听话,晓得你妈妈说的都是对的了。
听完她说了无数年无数遍的长篇大论,我忽然轻松了。我笑了一下,恶毒地说,我爸爸就是受不了你,才会做错事的。
她的脸骤然灰掉,人晃了一下,像是下一秒会垮塌。
我提着书包,光脚奔到大街上,冲上一辆公交车。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随着车在城市里晃荡,太阳照得我眼睛疼,我看见前面座椅后背的广告纸上写着一行字:“我想去死!!!”
我好像听到脑子里有人在喊,回音阵阵,我拿笔写上:“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