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黎里的摩托可以从人群外沿绕过去,但她偏选择了鸣笛。
或许因为隔着重重人影,她看到了燕羽。少年面容苍白而静默,接受着邻居们的恶意围观,眼神空洞得像站在无人的巷子里。
她也曾站在他那个位置。那时,没人为她鸣一声笛。
她骑着摩托车,看了眼天空。
无数错乱的电线,数不清的晾衣绳。各色秋裤、牛仔裤、西裤、涤纶裤、开裆裤、内裤、背带裤在风中招摇。
小时候,爸爸告诉她,不能从别人的裤.裆下走过,会倒霉的。
可这地方裤.裆晾晒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难怪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个赛一个的倒霉。
她一路向东,穿过不知多少条男女老少的裤衩子,行过整片秋杨坊,驶过洛河沟上的小东桥,到了废弃钢厂区。
她还没出生那会儿,钢厂就倒闭了。
北区靠近江堤,无人管理,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墙上的白底红字已分辨不清。
墙内一个巨大的砖红色烟囱拔地而起,上印“江州钢铁”四个模糊的大字。烟囱脚下,几处车间、锅炉房掩映在疯长的野树里,又盎然又萧条。
靠近主城的南区却截然不同。
十几年前,崔让他三叔家买下这块地,围墙全拆了,请来知名设计师,将南区近十处筒子楼、平房宿舍、厂房车间大翻新,搞成了个颇具品位的小资艺术区。
但那个年代的江州人欣赏不了艺术。这儿便长租给了附近的学校、会展及艺术中心;其中最出名的要属小提琴大师关之月夫妇创办的乐艺音乐培训机构。
乐艺师资雄厚,授课灵活且种类繁多,江州和隔壁市艺校的老师都在这儿带课,时不时还请奚音附的名师开周末班或寒暑班。
生源就更丰富了,既有艺校学生、普高艺术生,附近高职大专的学生,也有二战三战的落榜生,还有不少社会人员。本地外地的都有,光是乐艺的宿舍就能容纳一两百人。
当然,学费昂贵。
能长期驻守的都是家境殷实的,否则只能负担偶尔的夜班课周末课。
艺术是一门烧钱的学业。有钱没钱,差别巨大。
像崔让,他的小提琴专业课从不在江艺上,而是受关之月教导。他甚至有一对一的练耳老师视唱老师。一年光是在乐艺的培训费就近百万。
而黎里只能接受最基础的艺校教育,偶尔想上课外培训班,接触更厉害的老师,就得打工攒钱。
乐艺的艺考冲刺集训班要开班了。分基础班,中级班,高级班,费用与老师配置相匹配,分别是4999,6999,8999元。
她把摩托停在废钢艺术区东门口,通知买家取货。等人的间隙,她划开微信查一眼,余额4384元。
她长吐一口气,摘下头盔,抓了抓被捂得些微发臭的头发,又甩了甩,瞥见摩托车镜里的自己。
身后是蓝天,镜中女孩头发蓬松,脸蛋巴掌大。
她微嘟了下嘴,唇色挺红,但竟比不过某个男生。
正看着,有人吹了声口哨。
街对面是江州演艺职业学院西门,路边一排茂盛的樱树,停着几辆不错的车。每个车顶上放着一个饮料瓶。有康师傅矿泉水,果粒橙,养乐多,茉莉清茶等。
离她最近的一辆放了瓶东方树叶。驾驶座上是个三十左右的公子哥,冲她笑了一下。
演职学院几个大门外常年停着这类车辆,不同的饮料瓶对应不同的价格。像一块钱的康师傅,代表车主出价一千。
能接受的女生,拿下饮料瓶,上车。车主觉得她值这价,便开车带走。觉得不值,要么砍一砍价;要么下车走人,饮料瓶原封不动放回去。
东方树叶六块一瓶。
黎里面无表情,对他竖了个中指。
“这是我的东西吗?”取货的女生恰巧来了。她比黎里大一两岁,相貌端正,妆容清透。卫衣上印着“江州演艺职业学院”的字样。
黎里收起中指,将两包塑料袋递给她。
对方拎上东西离开。
黎里套上头盔,调转车头,车镜晃了一下。小圆镜里,那女生走向街对面某辆车。车顶似乎放着瓶果粒橙。
黎里没回头探寻,只加大油门,冲进了夕阳里。
……
……
今年天气有些反常,入秋了,雨水竟意外的充沛。
秋槐坊地势低,又紧挨长江,空气潮湿而绵稠。一大清早,地板砖就湿漉漉的,洗手间墙壁上也罩着层水汽。
黎里刷着牙,手指往壁砖上一抹,几股子水流顺壁而下。她甩甩手,吐了口泡沫,低咒道:“又要下雨,烦死!”
她头发本就又厚又密,碰上潮湿天就愈发蓬松,无端叫人心情繁重。她绑上马尾,看一眼镜子,女孩的脸跟最近的天空一样阴云密布。楼下持续着每日清晨的刺耳聒噪——
“我要买飞机!我不去上学!我要买飞机!啊啊啊啊啊!给我买给我买!”
王建叫了十几分钟,黎里简直想一飞机抡死他。
这家真是待一天烦躁一天!
她收拾好书包下楼,飞速出门。
继父王安平一边哄着宝贝儿子,一边冲她背影喊:“出门不晓得打声招呼,当你屋里大人都死绝了!”
母亲何莲青小声:“她又没惹你,你管她干什么?”
继父嚷:“老子不管,她以后别吃老子屋里头的米!”
“我吃我妈的米,关你屁事。”黎里走出院子,把院门摔得哐当响。
她七弯八绕地出了秋槐坊,见堤坝那头,一排排银杏和栾树灿烂了街道。
好美的秋天啊。
她忽就决定放弃城中道路,沿江堤去学校。
秋风萧索,时不时飘来几缕纤雨,无伤大雅。
因天空阴沉,江水也混沌,不似晴天时那般清碧。
江堤外侧是水泥方砖筑的防波堤,水位比夏天低了许多,露出堤底的乱石。江堤内侧是长满野草的土坡,草叶已泛黄。
她无意望一眼秋杨坊,红砖白墙,赤瓦绿树,一株株红枫点缀在错落的屋顶后头。
忽然,一个眼熟的少年从某条巷子里走了出来。
燕羽穿了件白色卫衣。风吹动他的黑发,他好像有点冷,微蜷着肩膀正要往江堤上来;刚套上卫衣帽子,抬头间发现了坝上的黎里。
他脚步放缓,折身走了江堤下的小路。
江堤外,水天一色,昏沉而辽阔。
江堤内,银杏青黄,栾树花红,江州小城铺陈至远方。
少年少女像两条画在江堤上下端的平行线,一路迎着秋风细雨去了学校。
短短几天,同学对燕羽的好奇已褪去。虽有奚音附的光环,可他经常旷课。众人推测,他应是学业垫底被劝退了。
但那天下午,燕羽出现了。
黎里进艺术楼教室时,见他独自坐在四组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侧头望着窗外,有些出神的样子。
那节是练耳课,虽位置随意,自由落座,但大抵遵循着优生前排,差生后排的默契。黎里这课成绩不错,但也跟谢菡坐在后边。
江州艺校对学生基本功抓得严,不少学生基础打得挺牢。黎里从小对音乐感兴趣,练功也不觉乏味。她听音成绩不算顶尖,也是中上游。
老师董涛考虑到考试临近,这堂课以七和弦练习为主,这块是丢分点,简单的原位和弦他们都能听得磕磕绊绊,更别说转位了。
“小笔。”老师四根手指一同击打钢琴键。
钢琴发出“咚”的一个整音,学生需分辨这一声混沌的响音里,老师同时摁下去的是哪四个音键。
小笔挠挠头:“do,fa……”
董老师摇头:“谢菡。”
谢菡立马坐直:“la,do,……”她迟疑半天。
“还有呢?”
谢菡纠结:“升sol……”
老师摇头:“黎里。”
黎里:“升fa,la,do,mi。”
老师点头,按顺序弹奏那四个音,给出答案后,说:“下一题。”
再次,四根手指同时敲下。
黎里蹙眉分辨,犹豫了会儿:“la,升do,mi……”
最后一个音,她在sol和升sol之间选不定,猜了一个:“升sol。”
老师点头。
猜对了。
董老师在教室里点了一轮,到崔让时,他答得很快,也是全班准确率最高的。基本上老师一奏下去,他就能听出是哪四个音。
董涛在乐艺就带崔让的课,本就很喜欢崔让,干脆出了七八道给他练,只叫他答得慢一点,给其他同学答题时间,再叫他公布标准答案。
黎里耳朵分辨,纸上写划,平均十道题错一两道。准确率不错。
“同学们,统考就剩两个月了,抓紧练习啊。勤能补拙,两个月也能改变很多……”董老师讲着,看向某个方向,语速慢下来。
同学们跟着他目光看过去。
黎里回头,见燕羽倚在四组最后排的窗边,脑袋歪靠在墙壁上,在睡觉,长长的睫羽柔和地垂着。
玻璃窗透进来的光撒了一半在他脸上,额上凌乱的碎发正好投了阴影在他眉眼处,只照得他下半张面颊光洁白皙。
董老师问崔让:“那新同学叫什么?”
崔让说:“燕羽。”
“奚音附的那个?”
“嗯。”
燕羽听到自己名字,醒了,微抬头;阳光照进眼里,他狠狠眯了下眼,偏过头去。
董老师嘴唇弯着,却没笑意:“我的课睡得还舒服吗?”
教室里哄得一阵笑开。
燕羽没做声。
董涛放在乐艺都是实力超群的教师,多少有点脾气。他显然对燕羽在他课上睡觉很不满,轻嘲道:“大名鼎鼎奚市音乐学院附中的,挑战一下五个音吧。没事,挑战着玩儿,别有压力。”
又是一阵哈笑。
而董涛不等话音落,迅速在钢琴上击打出“嗡”的一声闷响,收了室内所有杂音。
众人安静,只有少数优生试图分辨是哪五个音符;大部分听不出的,看热闹地瞧燕羽。
燕羽无谓地看向窗外,侧脸淡漠,也不知刚才那声他听没听。
董老师见状,笑说:“听到几个说几个。”
燕羽仍是看着窗外,神态有些疏远。
有人笑:“他没睡醒呢。”
罗东嘲:“可能耳朵不太行,万一是聋的。”
“他平时就不讲话,估计真聋。”
又是一阵笑声。
董老师觉得大概为难他了,说:“五个确实超纲了,根本不会考。还是按考试的四个来吧。”
他正要坐下,燕羽说:“sol,re,sol,降si,升re。”(g,d1,g1,降b1,升d2)
崔让看一眼稿纸:「5,2,5,b7,#2」和燕羽是一模一样的答案。
其他学生静了少许,不知他对错。
董老师笑:“不是猜的吧?”
顿起一片议论声:“答对了?”
“我去,我只听出三个音。”
“我听到两个,还错了一个。”
“我就听了个duang!”
董老师挑眉:“再加一个?”
同学们发愣之际,老师一手敲下去:咚!
这次,钢琴的尾音还没落地,燕羽淡道:“re,升fa,do,la,si,降mi。”
崔让的纸上刚写下「2,#4,」……
教室一下子炸开。
“太快了吧!”
“这就是奚音附的实力?”
“神呐!”
“他答对了?不一定吧……”
学生们迫切想知道答案。可此刻,董涛老师根本不解大家的惑了,他盯着燕羽,说:“继续?”
燕羽:“随便。”
其余人:??
董老师:“你能听几个音?”
燕羽:“我刚说了。”
随便。
教室一阵骚动。董老师面色严肃了,他思索一下,突然,
“铛”一声雄浑。
崔让在竭力分辨的那一瞬,握笔的手指僵住——他只听到了六个;而那一声浑音尚未散去,燕羽没有丝毫犹豫地开了口:
“fa,do,sol,la,升re,la,降si,mi。”
(F,c,g,a,升d1,a1,降b1,e2)
八个音???
那声里有八个音?
空气开始凝结,所有人因太过惊讶而忘了讨论,谢菡甚至作惨状地龇了下牙。
众人求索般望向董老师,后者还是没讲话,失了神;但这次,他不自主地把那八个音一个个按顺序弹了出来:
大字组:fa;小字组:do,sol,la;小字一组:升re,la,降si;小字二组:mi。
教室里一片哗然,卧槽声连连。
八个音?横跨钢琴大字组、小字组、小字一组、小字二组……这……怎么可能有人如此迅速精准地辨出跨越四个组的八个音??
崔让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前排的好些优生已崩溃地趴到桌上,抱紧了头。艺术生的求学路上,最怕的莫过于碰上燕羽这种天赋点满的人,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他们的自信摧毁。
教室里早没人笑了,大家表情怔松,仿佛这些年脑子里储存的关于专业的一切都在今天被那几声根本分辨不清的混响击打成了碎片。
这就是绝对实力的碾压吗?
轻轻松松,不费力量。
虽说这条路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但此刻仿佛是绵延群山之外的崇岭飞檐陡然壁立于眼前,又像是高耸于九天之外的更辽阔绚烂的天地骤然当头倾泻压迫而来。
全班屏气凝息,绝望地希冀着老师能想点办法,再用力一点,把他拦下来。
仿佛突然间,教室里只剩下燕羽跟董涛老师两人,甚至董老师也被踢出去,他只是个媒介,大教室里只剩下燕羽和那台黑色钢琴。
终于,董老师吸一口气,双手张开,两只手臂沉着地往下一压。
哐!!!
一声闷响,浑厚得仿佛钢琴都在震颤。音波激荡,震得人脑中思想碎如齑粉。
余音还在教室墙壁间回荡,燕羽说:“升do,mi,升sol,mi,sol,re,升re,fa……”
(升c,e,升g,e1,g1,d2,升d2,f2……)
他说出八个音,停了下来。
寂静。
董涛等了一秒,微微笑了。
学生们观察到老师放松的表情,齐齐望向燕羽。窗边的少年垂了下眼眸。
教室里有了轻微的窸窣声,像迎来复苏。
他答错了?
还是说,老师弹的不止八个音?他答不上来了,八个就是他的极限?
董涛从钢琴凳上站起,说:“我刚才弹了……”
“升fa,la。”(升F,A)燕羽抬起眼眸,刚好一丝阳光斜进他眼底,他嗓音轻轻淡淡的:“大字组升F键和A键(升fa、la)构成的小三度音高关系不准确,钢琴要调音了。”
片刻的死寂后,一阵倒抽冷气声,众人鸡皮疙瘩起来了。所有目光刷刷从燕羽身上弹至那架黑色的钢琴。
十个音?
横跨四个音区的十个音??
人耳对低频音的接收本就比较钝,燕羽居然能在十个音里听出钢琴的低音区走音了??
董涛一愣,赶紧把大字组的升F键和A键按顺序慢慢弹了两下,咚,咚,两声厚重低沉。
余音绕梁中,老师脸色变了。崔让脸色也变了。
而绝大部分的人根本听不出来,只能茫然地从老师和崔让的表情里得知答案。
偌大的教室安静得似乎能听到灰尘在光线中漂浮碰撞的声响。
新来的这位神仙……怕不是……传说中的……绝对音感?
黎里听到那两声似有些微不准的钢琴键音时,像被某种细微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牵扯,扭头望向最后排的燕羽。而他的眼眸清黑沉定,正注视着她。
就好像,他知道她的目光会来找他,所以早就在那儿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