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寒 正文 第11-12节

    11

    七官几乎没有睡好，她是个嗜睡的女子，在她的印象中，这一夜过得太累，也太紧张，事后很久，听到窗外的豪雨，她真有些支撑不住自己。

    天亮后，七官换了身月白色衫裤，仔细把夜里解下的那串钥匙系在衣衫里边，贴近肚子。她坐在镜子前，无意中发现自己将蓬松的辫子梳作了沉甸甸的一个大髻，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看着自己这张妇人的脸和发式，她还想改动一下，但她没有再拿起梳子。自己的脸形像是变了，皮肤光滑，气色比以往要好得多，只有怀孕女人的脸上才失去光泽。七官这么想。她在大襟上掖了块丝帕，仔细再照镜子。虽然已是早晨，七官不知为什么现还是想去见马老三，找他过来再讲些什么呢。

    昨天那个夜晚已经过去，七官平静多了，不会再轻易出汗，她穿戴停当，独自在屋里坐了好长时间，听清楚店里就她自己，才慢慢踱下楼来，打开店门，发现对岸的茶馆里，有个农家打扮的妇人坐着，对于不熟悉的女人，隔了一条河，七官很难看清模样。也许，这就是那个要价一担米的女佣吧。七官想。价钱是贵了些，怎么会那么贵，寿生最后办了这件蠢事。她想。她无意间碰到了腰上的钥匙，胸口还有点发闷，早晨用盐汤漱口的时候，她扶住脸盆边的朱漆架子，有一点儿透不过气来，但比前些天，确实是感觉好多了。

    实际七官已不必再走长长的一段路，到警所里去找马老三了，她走过了慈渡桥堍，发现迎面过来一个面熟的男人，她觉得这人总有些异样，但一时说不上来。直到两人离得很近，她才有些忸怩了。她认出了这是换了便装的马老三。

    12

    马老三跟随眼前的七官到肉店去。

    镇上不会一直这样下去，也许马上就会有坐着火轮的驻军过来。马老三需要买一条黑脸船夫那样的船，买几串虾笼。

    马老三打开床下那只四层罩篮，翻出压在最下那层的夏布衫裤和几摞包了黄布的银圆。他事先已经把长枪和神龛里的关公，用他的玄色制服包了，扎紧皮带扣，扔到水深一丈的石桥下，扑通的声音在雨后的晨曦里徘徊，马老三浑身酸疼，想到了坐着自己新漆的船，回到芦苇丛去的样子，知道身上的衣服有些不习惯，腰里是空的。

    “我有事跟你商量。”七官说。

    “我有事跟你商量。”七官说。

    七官的头上留着刨花水的气味。马老三模糊地觉得，七官的白影变矮了点。往年的地藏王菩萨生日，七官顺着棋盘格的街石缝细心细意地插上线香，这个情景以后大概就不会有了，被一个很成熟的妇人所取代。从表面上看，她可真不像很成熟的妇人呢。马老三想。七官的眼风里分明有昨晚的那股磁力，马老三把目光留在前面这个走动中的身段上，默默看她的背影，乌油油的大髻颠出许多碎光来，促使马老三时常低头，两手抄在上衣的宽大口袋里。马老三有点高兴地看着前面颤动的白亮的影子，七官像是一直浮在昨晚的香火之中，香头的光晕照着她藕荷色的浅口缎面鞋子，竟然是熟虾样的红亮。

    马老三随着这个女人踏进店门，看到两张黄榉木椅子，仍然四脚朝天撂在砖地上，四周都是熄掉的香头和香灰末子。马老三在迟疑的时刻，七官这个妇人正朝前面的天井走去。店里的咸肉味与潮气吹过来，翻动女人滚了边的宽大裤脚。马老三呆在那里，看到柿子树投下碧绿的阴影以及枝杈上总不会红的青涩果实。马老三感到自己几乎沉陷在这个环境之中，难以自拔。这时，他背后的店门似乎被风吹上了。马老三听到有门闩滑动的滑溜溜的声音。马老三打算回过身，又见天井那边的七官正惊诧地看附近斜倚着的两条扁担。马老三朝前跨了一步，女人满脸苍白，突然吃惊地盯住他，她隔着黑暗的甬道，面孔丰满圆润地对着自己，也许是再次认真细看他新换上的这身夏布衫裤。马老三抄着手，转过身想看看背后会发生什么事，但他发现自己朝后倾斜了过去，意识自己有如被推倒的屏风一般朝后直栽下去。在这个时候，马老三转过眼去看七官，但他感觉血脉被扼紧了，两条扁担哐啷啷倒入天井，又像是谁拖着它。眼前女人那姣好的、白花花的躯体逐渐离他远去，变作一团模糊的轮廓。马老三几乎是轰然倒地，那些银圆从宽大的袋口里一个一个滚落在地上，发出清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