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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的日子是漫长的,干了些活,他们就去看小饭馆里的男人喝酒。跨线桥上装饰着青铜兽头,火车的烟雾熏黑了桥穹,连那些积雪也显得脏,玻璃窗里是装卸工大口大口喝啤酒的情景,灯光暗淡,有时对面的窗子外正有一列火车疾驰而过,那么车厢的灯光就闪烁着,投到酒馆和这些男人们的身上,他们就像是跳动起来,如果他们此时在吵架,那他们就跳动得更奇怪,几个人会合在一起,突然又消失了似的。啤酒被装在当作酒杯的大口玻璃瓶内,变成不安的、金黄的颜色,比白天的样子美丽得多。
小满和爱生只能坐在饭馆外,有次他们推门进去,那跑堂的娘儿们说,赶紧回家,这里没什么意思,走吧。他们出来,继续坐在墙边的旧枕木上,那儿挺冷,寒风从桥穹吹来,煤烟的气味同夜色一样,逐渐变浓。
附近是终点车库,南方发来的几趟直快列车就停在那儿,已经摘了车头,拉掉电闸,但是买了联票继续北上的那些知青乘客,全都待在车中没有下来。酒馆里的装卸工,包括那个开票跑堂的女人,都知道那几列火车里,有人坐着过夜,到了第二天,这些乘客背着行李穿过三股铁道,可以爬上一列待发的空车,等于是个最近的中转地,比在车站上过夜要方便,他们可不在乎这一夜安不安稳,会不会有人上来抢东西。
有时最终,小满和爱生会跟着饭馆的男女爬到车厢里去,都喝醉了,他们随随便便就跳在座位上,拿取那些乘客的行李,或用手电晃知青们的脸,车厢里很黑。第一次听到女青年的尖叫,爱生就想逃走,黑暗挺可怕,让人心神不定。有时,远处响起了嗡嗡的警笛声,车里已经打起来了,有些人立刻从车窗往下跳。车里的姑娘哭的时候,都是悄悄的,几乎听不真切。小满拉住爱生,很想看看具体的事,想到车厢里去,但没有一次能拉动爱生,遇到这个时候,爱生总是说,快走吧,快跑,乘警马上就来了。
他们跳下路基,顺着跨线桥飞跑,警笛嗡嗡地由远方传来,车里仍然大打出手,但也有安静无声的夜晚,谁也不知道,黑暗的车厢里出了什么事,只有两个孩子飞快地朝桥穹的深处跑,那桥穹很深,射出信号灯的紫色光点,在夜雾中一切都在闪动,脚下是不安的、滚下铁道的石头的响声。
有次小满告诉爱生说,在车厢的联结处,他看见饭馆那个女人了,不知被谁拦腰抱着,背对着过道,她一点儿也不动,在那角落里像是一截枕木。
“她穿着衣服,还是脱了?”爱生说。
“她穿什么衣服?”
“白的嘛,她是服务员。”
“那是她了,很白。”
“有趣。”爱生说,“你不知道,这娘儿们可会来事儿啦……”
小满不甚明白地同意了,并答应爱生,以后再看见什么就一定告诉他。
这天他们很晚才回家。小满和爱生是邻居,整个冬季,小满都睡在爱生家,他没钱买煤烧暖屋子,他那间小房就给爱生的姐姐萍青堆她的破布,萍青没下乡,在家里靠做鞋垫子生活,而实际上,她只是替街道上存放那些破布,谁家也没地方堆这些东西。
记得那一年的秋季,梳着长辫子的萍青对小满说:“你叔叔死了,他走了,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的眼睛里漾出愉快的神情,小满有一点疑惑,但是当她握住小满的手时,发现她的手很凉,她有一点儿紧张。
“我讨厌这样的话。”小满说,“你走开,我叔叔去打夜班了,他忙。”
萍青撩撩辫子,走开了。记得萍青的嘴里含着颗糖果,比如她趁院里没人的时候,掏出一颗糖块来,塞进叔叔的嘴里,她喜欢这样,即使小满看见了,她一样会扔下糖纸,把糖放在叔叔嘴里,她只给叔叔吃糖。
糖果在萍青的嘴里蠕动,小满看着她,把舌尖顶在腮帮子上学她的样子。
后来,萍青也当着叔叔的面,给文志强老师吃糖,而那些糖果,是文老师装进她兜里的。
这些往事,小满没有说给爱生听。但爱生知道,姐姐习惯含一颗糖果,踩缝纫机的时候,她的桃色的左腮总有个圆圆的突起,她不用牙去咬碎糖果,她是爱生的姐姐。
“这辈子,我姐姐不会出嫁了。”爱生说。
“她比过去漂亮了,她是不想这么早就嫁人吧。”小满说。
“好吧,谁会知道这些事。”小满又说。
他们在外屋洗了一下,吃完爱生母亲留着的饭菜就睡下了。睡一条炕,萍青、爱生母亲、爱生和小满,顺序就是这样。夜行火车经过这栋平房,朝渺茫的长夜深处驶去。小满躺着,听到萍青均匀的呼吸,萍青的肩膀在夜中出现暗灰色,他曾在自己屋子里也见过这层颜色,以后就消失了,像叔叔一样离开,融化在黑暗中。当他回想这个情景时,萍青均匀的呼吸逐渐袭来,是一种温和的,他不曾记得的声息,但此刻却缓慢地抚摸他,使他睁开眼睛,想到了过去,小满已经是拥有“过去”的人了,虽然他还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