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虽然我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棺材匠,细细统计一下,手头也出过五六十个棺材作品。唯一遗憾的是,每回满头大汗生产出一个,第二天它便被埋入东北冰凉的黑土层里。那边的规矩就是这样,主张现买现卖。
我那个农场老人多,当然老是死人,老是做棺材。我的师傅“牛眼”称加班打棺材叫“打连班儿”,我称之为“打包装”。牛眼师傅做棺材像做鞋匣子一样无动于衷,不像我一脸小家子气,因此故意取这么个洒脱名字软化神经,我这人实际很脆弱,摊上了这个民政工作,枉被连队女战士们视为一条无情硬汉,以至回城时,只挎回来一篮子土豆,别人都是挎一个姑娘或者娘儿们回来的。
我干这个活虽然很熟,可是一点儿不老练,常砸破手指头,半天也磨不快一把刨刀,锉起锯来老跳齿儿。牛眼师傅常常嘀咕说:“像小南这号的,该到城北那家土煤窑参观参观,瞧瞧人家的棺材活儿。”
是的,我知道那个煤窑老冒顶,库里的棺材有一定标准数,黑棉衣和黑棉裤摞得整整齐齐。追悼会横幅是专用的,上头起句的三个大方块像水牌一样,谁死了写上名字立刻就能挂出去……那边只有一个老头打这些棺材,又累,又寂寞,但是老头做到了一定的库存指标,就能自在些日子:甩扑克,拿鱼,聊大天……一直到窑里死人。这就算是优越性嘛。咱这个农场冒不了顶,自然没有做存货的理由,常常是我做房梁做爬犁累出了屁,连食堂的鞋底式油饼都没力气啃,那个黄脸大夫就来奔丧了:“小南,今晚加班做棺材,刘家老爷子快蹬腿啦。”
“你去找牛眼,我去通知开火锯,跟发电厂也说一声。”我拎着那张饼走了两步,又扭头问,“做大号的还是小号的?”
“做大号的。”
得!我听了心里暗暗叫苦。
依这里的土规定,大号棺材为干部及其家属享用,两寸半以上板子。小号棺材为一般农工及其家属享用,一寸半以下板子。你有钱但不够级别,就只能来个小号的。但是依我的观点,最好一律用等外的,这样省力气。
牛眼师傅照规矩去库里领了一瓶烧酒,哼着二人转过来了。我可绷着脸不动家伙。直到公路那边沥沥拉拉来了拨死者家属,我这才提了点精神——我哪是冲他们烟卷和茶水去的,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东西,自惭形秽。看看吧,人家死了人,你还大号小号拣瘦,王八蛋一样。
我们连队的同学们,男女战士们,对我这个兼营最后包装的傻蛋不予理睬,不感兴趣。这是应该的,我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上一定也这样。我打过很多辞职报告,但是每次领导都予以驳回,说我最合适干这个。为了这句话,我在木工房墙上的破镜前,端详了半天——里头的形象可真是惨不忍睹。
喜欢我这模样的,只有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婆……外加几个死病篓子。他们见了我总是满脸堆笑:“小南,上我家吃饺子去。”“小南吃血肠吗?”“小南吃倭瓜不?”
除了这批“好友”之外,有两个年近八十的老头属于我的未来主顾,但他们对我的态度相对来讲是矜持的,所以我特别地加以注意。
两个老头从年轻时起就是好哥们,现在更是形影不离;他们大清早都蹲在木工房不远的麦草堆前,虽然没啥可说,但是挨得可紧了。两个人偶尔都转过脸对视一眼儿,又各自无言地瞅着大路……
叫老奎的是个绝户,手里攥着个桦木疙瘩的大烟斗子,见了我就死盯着,那眼神儿那架势像一只掉了毛的老狼,连烟斗子里冒出的烟也阴森森的。他有怪厉害的肺气肿病,几乎一刻不停地吐痰,所以我慌慌张张从他面前走过时,老觉得他在啐我。
与此同时,另一位叫福顺的抓住了我的衣裳:“小南……小南……”他嘴里有股子烂土豆味儿,眼袋子松得露出红眼皮。他的右爪子抱紧了一只长了蚤子的老猫……我明白他是想说几句,但是他太老了,什么都无法讲清楚,只得勉强跟他胡诌些什么赶紧走开。我知道他是好意,但受不了那气味。这个老窝囊待在小北屋的一个凉炕上过夜,撑饱了儿子和那个大屁股儿媳的气……
黄脸大夫说:“他们盼着快死。他们俩从来不到我这儿来治治那些病,见了我就像见着龟儿子一样,理都不理,他们可想死了。他们就是想早点死。”
“还能活多久呢?”我问。
“老奎的胸水能抽两罐头瓶,福顺爷单单那身‘大骨节’就够邪乎的……没准出不了月就得死。”看黄脸大夫的模样,恨不能给他们俩各来一针氰化钾快些死掉免得遭罪。
人老了真够受的。
我对这老哥俩感兴趣,八成儿这就是领导所掌握的特长吧。
到了“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时候,一个打夜班修机车的知青被小锅炉炸死了……经过领导和家长的反复争执,最后立为烈士。这消息对我来说具有另外的意义:烈士之棺将是我棺材制造中最难得的一个作品,也算是整个农场扣人心弦的产物之一。开工的那天下午,连里的同学们,男女战士们,对我的劳动开始重新认识和做出评价。他们看我熟练地挥舞斧子,使用各种工具把木料收拾得光滑齐整,都惊呆了,特别是其中两名很傲气的女战士,简直是用一种特殊的眼神对我行注目礼……天黑了,大灯泡照得明晃晃,雪地上的青年们依然呆呆地看两个棺材匠在忙碌……我很感动,以往的牢骚一句都想不起来,这是为烈士干的,我得掏心掏肺地吧。
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最后装配,即“出形象”的时刻。
“天”头五寸,两个“帮”头儿五寸,“地”仅一寸。牛眼师傅跟我说过,棺材最要紧的是“天”板儿,愈厚愈好,可是“地”则不然,只要极薄一层儿就行了,别人看不见。我说棺底不是得压着泥么?不是得先烂么?他愣了一阵说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传下的规矩。这么薄薄的“地”,准是有意给魂灵遁走行个方便。
……两人好歹把这个厚匣子安起来。我累得两脚打飘,手臂快脱臼了,牛眼师傅老是朝两瓶烧酒对眼珠子,可没好意思喝……等最终完成的时候,周围四处嗡嗡起了议论:“这么个模样?”“丑死了。”“太出乎我的想象!”干雪嘎嘣嘎嘣地踩响着,两个女战士嘟起红嘴唇随着人流慢慢远去……没过多久,雪地上满是伤心的脚印儿,锯末子被风搞得团团乱转,灯泡晃来晃去大摇其头,牛眼师傅馋猫似的撕咬酒瓶盖儿,我呆呆地挂着脏围裙看住了雪地,看住了雪地中央这个蠢牛似的大棺材,心里发涩。
还有别的样式吗?我的胸口爬上来一丝哀伤。这可不能算我小家子气,我确实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劳动成果或者说是劳动结晶了,它曾是我最引为自豪的重要东西呵!牛眼师傅用双腿夹着酒瓶,大嘴一撇说:“那帮毛孩子懂个屁?这尺寸是古定的。‘古’懂不懂?我能反‘古’吗?笑话!”我没有理他。在我的眼里,这口棺材确实是丑,说多丑是有多丑,前头翘得又高又厚,旁板儿却带着圆弧,脸面猥琐,凹进去一块,摆出国粹的架势,一副自信的蠢相,光是凭借重量和厚度来吓唬人,算什么嘛。烈士躺在里面会舒服吗?记得在连队一个同学的炕上,翻过本小说,插图上那个洋棺材可算不错:轻巧雅致,有漂亮的六角形线条,镶着够诗意的铜把手,做那种死人也许不会担惊受怕。那才叫真正的棺材吧,躺在里头随你挑:进天国,还是要见马克思。我要是少年高尔基,也能躺在棺盖上跟人打一夜赌……
我心里的高兴劲儿以及红嘴唇引起的一股激情,就这样无影无踪。四肢就像稻草人似的,脑袋发木。我转到附近一堆破房梁地上,打算撒泡尿,隐约听到一只牛犊子在里边喘气儿,我抽出皮带,提着棉裤走近去找,这一看小肚子差点出事!——烂木头的阴影里悄悄蹲着老奎和福顺爷,挤得跟一对黑老鸹似的。
“你们干……什么?”我提紧裤子。
老奎的那双老狼眼呆呆盯住了我——牛犊的喘息就是他的喉咙发出的。福顺爷搂紧一只老猫,冻得咝咝哈哈还不愿起来,并企图伸出爪来挠我的衣裳,我跳了一步。
“你们干啥?”
“真……够气派。”福顺爷冻紫了的嘴朝灯光下撇。他可从来没说得这么清晰动听过。
从这里看过去,雪地中央的那个棺材被灯照得光彩夺目。
我使劲闭紧了眼。但愿我老了别像他们那样儿。
暮春的时候,黄脸大夫急急忙忙地吩咐我说:“小南,今晚又来活了。”
“大号的?”
“不,是老奎要死了。”黄脸大夫说。
黄脸大夫是金口。有的人瘫在炕上三五个月,他都不吭气儿。可是病人进入真正的弥留状态,他会精确地与我联系。他善于判断死亡,他在算计死神的脚步时从没失误过……所以约定俗成拥有这种通知最后包装的权力。
老奎这样,还是死了舒坦。我边磨刀边想着:只是福顺爷往后的日子孤单了。死这东西就像落下的树叶子,谁也没法挡住它。我这么思考的时候,脑袋里各种尺寸的棺材和各种各样的老脸、裹尸的束带等等,都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弄得眼花缭乱。
“你给刨一下。”牛眼师傅扛着板子过来,哗啦一声撂在木案子上。
“这是钉猪食槽的料呢。”我说。
“对付对付算了,这是领导的意思。”
“不干。”我嚷嚷起来。这些精湿的松皮板,一寸厚都不到,节疤多,好几块都是鼓的。
“小南就是享福,湿木头刨起来累得慌。”
“不怕干活,是这样太缺德了吧。”
“人死了能看见啥?老奎吃了这么多年的救济,有个匣子就不错了。”牛眼师傅从兜里拔出酒瓶儿。
“不干。”
“听不听领导的?不要领导?!……算了算了,小南是好心人,干吧,咱就这么对付一回,里边就不刨了,外皮推掉点毛刺就行……”
这个夜班我基本没有干活,都是牛眼师傅一个人吭哧吭哧捣鼓着,等弄成了样,已经是下晚两点了。我心想关了灯泡就打算走,牛眼师傅不让,掏出一包炸豆,拽我坐在这个白惨惨、软乎乎的大匣子上喝酒。四野很静,喝酒时能听到酒在喉管里汩汩地流下去。两个人也捞不着话头儿,牛眼师傅呆看着青苍的白桦林……皎洁的月光洒下来,清丽地照着棺盖上的节疤和木纹,那木纹太美丽了,可惜是棺材的一种装饰。木材刚脱离泥土,刚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下袒露出它内在花纹,却会在明天重新埋入泥土深处,黑暗之中,牛眼师傅嘎的一声嚼碎豆子,双眉拧着,脸歪着……
“……你不自在?”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不自在,我喂的那只母猪老是配不上。”
我鼻子酸了,可没多喝酒,不是为弥留的老奎,也不为我自己……
翌日的房前空地上,这口棺材没人来抬,太阳上房顶了也没见背杠子的。不久黄脸大夫抹着汗走近我说:“老奎又活过来啦。”他为这事可真够沮丧一辈子的。
我赶到老奎家,走进那扇破门的时候,心里有些高兴,有些激动……老奎平躺在炕上,福顺爷搂着老猫在炕下偎着。他们冷不丁见到了我,眼睛里都露出一种惊惧的神色……我像被兜头浇了一桶井水。——我这号人来干什么?我不是一个狰狞小鬼吗?不是一口会行走的活棺材吗?不是一个棺材的活广告吗?
这口出世便畸形丑陋的棺材,第一次作为公开展品(牛眼跟人说是与小南合作的),搁在木工房前边的空地上。青年观众寥寥无几,没有引起预期的什么骚动或者轰动。它静静地趴在那里,乏味得很。有时我下班觉得累,就常常坐在棺盖上憩一憩,它随之吱吱地哭泣……那片寂静的白桦林,在黄昏到来时有一只孤独的鸟在歌唱,唱得又舒坦,又悲伤。
我算是给连队丢了脸,烈士之棺和眼下这“破木匣”把那帮人吓得够受,其实我做得再坏或者再好看,也称不了他们的心。我每一个毛孔里都是陈腐,他们受不了。……虽然两名红嘴唇女战士偶尔会来木匠房逛逛,我很知道这不是冲自己来的,是想请我帮她们安个镰刀把儿或锄头把儿什么的……我连眼皮子都懒得翻一下。我知道双方没有共同语言,越像头蠢驴那样大献殷勤,她们心里越是乐……因此,只要见她俩撩骚着过来,我赶忙往棺材上一坐——这个方法治她们绝对有效,她们可惧怕死神的阴影了,她们脸蛋子“刷”的一下由红变白,眼珠儿往上一翻,东北话把这称作“比脚指甲盖儿”。她们怀着对死亡细菌的极大恐惧,气急败坏急匆匆走了。
这一个月内,场子里凡是能起炕的老人,都各怀心思前来端详棺材,他们对我和牛眼师傅的手艺在沉默里表示了充分的不信任。特别勤的是那对老哥们,还有那只老猫,都在某日以及某日,来看过了几回,他们俩看上去是偶尔经过这里的样子,眼睛稍不经意地朝棺材瞥一眼也就收住,两人同老猫那样只瞥一眼,就像万语千言尽在这一瞥中。有一次他们的手同时伸向这个等待尸体的“木匣”,见我从屋里出来,两手立即弹射回去,脸上出现一种害臊的表情,这样年迈的人还具有快速反应,真使我惊讶。
自此之后,他们再也不来了。
这是一段宁静的没有死讯的痛快日子。那副棺木在外头日晒雨淋,钉子逐渐锈了,每个拼缝都咧着嘴。傍晚我坐在棺盖上吃饭的时候,总共从缝里漏下过三根筷子。它整个儿衰老了许多,染了一层不太正常的灰白色。时间在悄悄啃噬最坚硬的棱角——我对它的联想已经淡漠多了,常常只当它是个备人闲坐的旧板箱。两位久违的女战士,竟然也同时步入熟视无睹的佳境——常常能靠在棺材旁边和我交涉小板凳事宜。我那把灵验的杀手锏,已被她们水汪汪的杏眼解了招法。想到即将又得扮演一头转磨道瞎眼蠢驴,挥汗如雨地打造那些小凳儿、小炕桌儿,心头未免暗暗发狠。
这一日,我察觉两位长发战士双双勾着手嘻嘻哈哈往这里进发,我飞快地掀开盖子爬进了棺材,仔细把盖子弄妥当。吓唬不成,躲一躲也可以,她俩说定今天来取炕桌,以便更热情地写她们的情书,但我还没锯下过一根木头……
棺盖嘎吱一声合上,那股热烘烘的闷湿味儿,就挺噎人的。我疑惑这气味总不像木箱味的朴实好闻……狭窄黑暗的这层空间里,漏着一条条粗细不等曲里拐弯的白线。这是照老奎一米五几的身量定制的,我的两腿伸不直。牛眼也太马虎了,四面果真一刨子也没趟过,躺在里面,浑身立刻开始刺痒……热烘烘的闷湿之气堵在心口,想喊却什么也喊不成的感觉。一股说不出的怪味越来越浓,怪熏人的,细细辨别,却分明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觉得躺着的身体不是我,是一具早已腐败的死尸,这个黑沉沉的地方是与世隔绝的地狱,躯体身不由主,想立刻跳起来逃离,就在这时听到两位姑娘的脚步声。
我不得不用了“姑娘”这个字眼儿——这声音让人觉得温暖。只有像我这样体验过的人,才会感觉这脚步声的温暖。
“小南!小南你死哪儿去了?”姑娘在我头顶上喊。另一个喃喃地,软软地说:“他刚才还在的。”
我困在她们眼皮底下的匣子里,不由自主捂紧了嘴。——我难道该像僵尸一样嘶嘶地说在这儿吗?这不仗义,是兔羔子干的。
透过某一条缝子,见到她们健康的、套着花尼龙袜的脚踝。第一次贪婪注意人间这个细节。阳光像一道道金线射进眼前的黑暗,把我黑乎乎的躯干分割成几段,在我髋骨边上的一条小缝里,露出半片鲜亮的草叶儿……真爱这些光线,心里迫切地想念,但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挺痛恨它们。……要是四周漆黑一团,我可以想象自己半夜从炕上醒来的样子……光线提示一种隔绝和麻烦的事实。我曾下到三十五公尺深的水井底部淘过沙,当我向上仰望的时候,发现井口仅是一枚硬币大小的银色光亮,我当即感觉人世的渺茫与遥远,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和这个硬币样的光明世界永别……
女战士,也许应该说是姑娘们,继续在我头顶对话:“怕这棺材?”“才不呢。”“那咱们像死小南那样坐一会儿。”棺盖在我鼻子上方吱吱嘎嘎地笑了一阵,有几道阳光给挡暗了,我不知怎么,感觉身体越飘越远……
她们继续说着什么,还有几根火柴杆样的东西从阳光里掉下来,那是她们捡了些白杨叶儿,小丫头似的在我头顶斗叶梗玩……她们说悄悄话,抱怨来了例假黄脸不给开条,含糊其词说了一个如何如何有关女人的梦……她们咯咯地笑得棺盖呻吟、发抖……远处有一群初夏的乌鸦,大声聒噪着掠过草地和我的上空,那一定是蔚蓝蔚蓝的天空了,蓝天下那片寂静的桦林,在黄昏到来的时候会有一只孤独的鸟在歌唱,唱得又舒坦,又悲伤……我躺在她们的下边,贪婪地听,也想突破棺材,大声高喊。
阳光像一道道金线射进眼前的黑暗,
把我黑乎乎的躯干分割成几段,
在我髋骨边上的一条小缝里,
露出半片鲜亮的草叶儿……
在这儿,我伸直胳膊的样子像死尸,两手挽在胸前也像死尸……只要人躺在这里,什么姿势都是个死尸样。
这么折腾了十五分钟,她们才一路走了。她们走了,这两位花神。
我半死不活,病病怏怏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立即神经质地赶到房里,朝墙上那半块破镜子里望。
这一刻,我尝尽了生死滋味。
我恨这棺材及所有棺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老奎和福顺爷谁也不搭理谁了。每天早晨虽然他俩照例蹲在草垛跟前,但两人保持有相当的一段距离,如大庙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谁也不再看谁一眼,各自沉着脸盘算着心事。老奎手里的桦木烟斗不见了,看上去阴森气淡了不少。福顺爷怀里那只老猫准被扔在屋里,怀中一空,人也就不那么拖三拉四了。两个人像守着猎物似的盯住大路,发现有人来,老奎的腰就绷直了些,止住咳嗽,摆出年轻时扛木头的模样儿,含着满嘴的痰都不愿意吐。福顺爷见人,也一改伸爪子的毛病儿,老是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土,可是他身上哪有土呢,尽是些面汤渍子老硬垢儿,发亮光的磨印儿……但他执意地拍,这么拍两下仿佛显得利落似的……
他们实在是太老了。
他们一改不进医务所的秉性,三天两头找黄脸大夫号脉……一个在里头撸袖子,另一个也在房外候着,你出来他就进去,怪怪的……
黄脸说,这对老孩子逼得他头晕目眩,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八十开外的人,破炉子一个,再补再抹也四处冒烟,没用了。
棺木上的钉锈随雨水一点点化开,缝子继续在扩大,有一半的板皮子全走了形。青草和蒿秆茂盛地长了起来,远远看去,像绿池塘里一只半沉的旧船,静幽幽趴在那里……看见了它,我总想到干过的那件蠢事儿。有一次我对牛眼师傅说:“做猪槽不是缺料吗?……咱把这棺木拆了得啦。”
“嚯!”牛眼师傅立刻瞪得牛肉包子模样,“没料就歇着,这是随便拆的?”
——看来他家那头母猪这辈子是配不上了,我想。
有天我趁牛眼师傅不在,操起斧子朝这口棺材当头劈将下去。但用力过猛,斧子滑倒了,那个荒草中的空壳,发出“咔……咔”声音,是在招架,哀鸣。于是又劈了一斧,这斧劈得过实,棺盖一口就叼住了斧刃,我费了吃奶的劲,吱吱嘎嘎踹棺材盖子,木板刺耳地响着……
翌日心境转好,连队同乡(包括那两位姑娘)居然发了天良慈悲,拟吸收我参加下周的“赴北五周年”大宴……出于卑下的身份,我提前去“会”里表示一下感谢。我发现各种吃食已准备周齐,心头深感不安,见两个姑娘面对五只活鸭,柳眉倒竖,是呀,侍候它们一周可不是玩的,我主动提出养鸭任务,博得她们的赞许……
饲养处所就是那具棺材。
对鸭子来说,这个窝除吃喝拉撒之外,还富余一个健身场所。我也很满意,知道喂在这里掉不了一钱膘。又遮阳,又避雨,四边通风,外面看不出破绽,也听不出响动,因为鸭子都是公的……六天以后群贤毕至,也就在这棺材里杀了这些鸭子。
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要这么干。我是一心一意要把这口棺材给毁了。
现在,棺材里已留下大量的鸭血、鸭屎,四周粘了许多鸭毛,曾给鸭们洗澡,剩下的菜帮子和馒头渣,湿淋淋培育出密密的银色茸毛来。金头苍蝇早就大批大批地涌到,包括蚂蚁、腻滑的蜗牛。我后来把棺材盖掀翻在地,这块大木板上,也许能长出大片蘑菇和乳黄色“马粪包”等等菌丝类、孢子类植物。倘再泼几场豪雨,刮几阵风儿,弄一通鸡蛋大的冰雹来,说不定真把这东西毁了。
有个夜晚偶然发现,木工房的空地上冒出一个小亮点,然后消失了,过十秒钟又亮了一亮,消失。我感觉光亮是从棺材范围发出的。这是可怕的事,我咬着大拇指头挨过去,两个腿肚子转筋,脚片子差一点相互打架……那光就这么只亮了两下子,再没有了。月亮猫到云层背后,四周起了一层湿漉漉的浓雾,灰蒙蒙看不真切,要不是这棺木是师傅亲手所制,出两条“哈尔滨”烟外加“土老帽”打火机,我都没兴趣管。
棺材阴影兽脊样露出轮廓,心头疑云乍起,这浓雾弥漫的黑夜里,它好像拉长了许多,约摸长出三尺还多……每天都打照面的东西会有错?但它就是长了嘛。真出了问题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躺在它里头顶天立地的情景,支着棺盖的膝头现在还毛拉拉的不舒服……
越往前走,雾气愈稀薄,等半片残月的冷光投在我的前方,我这才泄了气——棺材的两头都蹲着人,一个是老奎,一个就是他原来的哥们福顺爷。
“……你们干吗呢?”我松了口气说。
他们沉默着,哈着腰站起来,手里头似乎都攥着一盒火柴。
“想干吗?”我说。
他们俩隔着固定的距离,一前一后,慢慢被夜雾吞噬了……闻到那股阴沉的桦木烟斗的辣气时,有一声极干燥喑哑的猫叫:“喵呜——”
“干吗?!”我对这片茫茫的夜雾喊。
我尽做噩梦。
三天以后,草垛前一对“石狮子”少了一个,只剩下老奎独自蹲着。这老汉一下子给抽干了,脸上勒满一层丝挂子网的细纹,两眼是两颗实心的黄石头子儿。他急躁地摩挲那个冒阴森气的烟斗子,开始不停地吐痰,口水就如牛唾沫一样,在风里柔韧地飘动着,那喉结顶着脖上布袋样的老皮上下游移……
福顺爷瘫在小北屋的冷炕上。他那只秃尾巴老猫偎在他脑袋边上,跟主人一样张着嘴喘。老头和猫的胡子都很稀很短,眼角也一样堆着稠眼屎……福顺爷的儿子和媳妇每天轮班进来一次,在炕上置一个窝头,窝头的眼子里塞一段咸黄瓜……炕上已经摆了三个窝头了。那大腚子儿媳看见我进来就拉长了马脸,这娘儿们,凭两条眉毛能砍死人。
福顺爷看见我,眼睛有了点湿气,张开嘴打算说话,那只猫也打算叫,但空气里连半丝音节的颤动都没有,眼睛是他唯一能转动几次的器官,但眼睛已经看不出任何的表示,他瞪了我一会儿,转而盯住门外,从此就一直这么盯住门外……
门外是什么呢?是老奎?还是棺材?
黄脸大夫来仔细看过了,说老头到熬干,还有几天日子。
翌日,草垛前不再有什么人蹲着——老奎也已经瘫在炕上了。
仰天躺倒,瘦成了一副骨架子,几只苍蝇在他脸上爬动都不知道,他那双老狼眼重新亮得照人,看着这双眼睛,我觉得黄脸大夫一定会为难的……
老奎见我望着他,努力地说:“我……”他说了这个字,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来。
第二天,我遇到黄脸大夫,他皱着眉,似乎因不能为两个老人各来一针氰化钾而深深苦恼。他说老奎的肺是泡了水的烂麻袋,可他的心脏,听起来小伙子一样有力均匀……“真是见鬼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福顺爷怎么样?”
“够难说的。……反正,暂时没你和牛眼的事。有那个早打的棺材顶着,谁死了谁先用。”
这鬼大夫也没忘了那棺材。
老奎和福顺爷就这么跟死神“泡蘑菇”。他们都知道对方病重,对方要死了。
每夜的露水都把那口棺材打得湿透,每日的骄阳,又把它晒得啪啪作响。我似乎能看见棺内升起难看的白气……我向它走去。棺木完全变形了,到处是蜗牛亮晶晶的爬痕,四个角张着七张银色的蛛网,挂着浓雾样的水汽和一些昆虫空壳儿……棺底的罅缝里钻出孱弱的黄草芽。板上的水渍,有黄边的,黑边的,在四处的明暗里各自圈地盘……这就是我曾经躺过的,姑娘们曾经坐在上面斗叶梗、嬉笑的棺材吗?
某日黄昏,空气闷湿得厉害。东方和南方的地平线,已被铁铸的沉重雨幕锁住……而西边仍然红透着地狱之火……
“小南!小南呵!”我发现黄脸大夫兴奋地朝木匠房跑来,“小南……”
我心里并不明白。
我发现那口棺材是从心里燃烧起来,狂风在板皮的缝隙里小声笑着说话……
那只鸟又在白桦林里唱了,唱得又舒坦,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