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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 正文 谁家有女初长成03

所属书籍: 角儿

    第07节

    两人就这么抱着。巧巧透过睫毛上挂的泪珠去看大宏。大宏真的没那么丑,再说丑不丑作为个男人不碍太大的事。巧巧想,说不定可以照张合影寄回去给爸妈。门外传来二宏孩子般的声音——孩子生怕父母瞒着他相互加害或亲密到完全遗忘了他排斥了他的程度。二宏轻声叫道:哥,巧巧。两人这回都像没听见。巧巧在想头一封家信怎样起头,是寄一百还是两百块钱回去。大宏正伏在她身上,现在这种动作总算做顺了,劲也不瞎使了。巧巧想,这事也没那么受罪的。她身体乖巧地跟随上来,遥远地有了一丝快意。自她发现自己怀孕,她一直躲开这桩事情。她心情好些时叫它“办公”,黄桷坪人就叫它“办公”。她这么多个晚上一连在面孔上挂着“不办公”的表情。大宏对她其他表情懵懂,而“不办公”一眼就看懂的。这天晚上,她把整个身体都开放给了他。她心里有些好笑,大宏渐渐地有了些武艺哩,把她在一个床上摆弄到这头,摆弄到那头。二宏那边安静下来了。收音机吱吱叫,显然旋钮停在了两个波段之间。平时巧巧最烦这吱吱声音,骂二宏:傻驴一条收音机也听不来。这晚她随它去,骂已经骂过了瘾,也没劲了。大宏呻吟一声,巨大一颗头颅倒塌下来,湿漉漉的濡透了汗,贴着她面颊。一些汗珠落在她额上、鼻梁上,从热到冷,她感到轻微的恶心。这么爱出汗,一生都脱离不了出汗的这么个男人,让巧巧轻蔑。她想起他一系列出汗的模样:在公路上抡镐时出汗,给厕所出粪时出汗,办公时出汗,吃饭时出汗。巧巧觉得怀孕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明确经受妊娠反应。似乎是大宏稠浊的汗引发的一阵强烈的恶心。她驮着大宏的分量,那分量在坠落、垮塌,像垮在她身上一堆刚脱出的土坯。那分量渐渐发出长而深的鼾声。巧巧试着从那分量下挣扎出来,却几番失败。这屋真黑暗啊,巧巧想着,比黄桷坪的黑暗还黑。这样的黑暗里她忘了她还能盼望什么。一架电视机,彩色的,二十英寸。跟镇上李表舅那台一模一样。一架电视机?巧巧昏昏地想着,就是它把一个叫深圳的地方告诉给黄桷坪的。就是它把穿短裙子、穿游泳衣、穿不知什么玩意儿或什么玩意儿也不穿的那个世界搬到黄桷坪的。慧慧指着那个电视说,深圳的人就这样。慧慧那样有见识,并那样为自己的见识而对黄确坪傲慢。尽管她肺上烂出大洞来,一天咳出几口血来,她半点都不抱怨深圳。一点不错,活不长了的慧慧就常常指着电视机上的黄头发、绿眼睛的男人女人说“人家外国”。从此小梅、安玲、巧巧就受了勾引,聚在一块别的不谈只谈深圳。外国是去不了的,深圳是外国伸进来的一只脚。巧巧想,那就赶紧买台电视机吧。让外国、让深圳伸一只脚到这鬼都不生蛋的地方来。

    窗子上有些响动。巧巧猛一抬眼,见二宏一张脸在玻璃上挤成扁扁一摊。都给这傻东西看了去,大宏把她横过去竖过来,都给他看了去。这傻东西看了也是白看,今生今世他是找不来女人给他照葫芦画瓢地比划的。巧巧突然想,是不是傻东西每回都这样看大宏和她“办公”?看她赤身****?搭猪圈的土坯余下些在院里,窗帘是她撕了块破被面做的,只遮下半截,傻东西当然是站在叠摞的土坯上把眼光伸进来的。屋里这么黑,他不会看清什么,而傻东西可以想得很齐全。贴死在玻璃上的那一团五官多么丑陋啊,远超过屋檐下那张腌猪脸。巧巧想,这张在玻璃上挤得稀烂的脸要是给车辆碾一碾多好,就像那只偷跑出去,在公路上给碾成一摊糟粕的兔儿。兔儿该和傻东西调个位置。巧巧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恶毒,她感到大宏心里最深的那层感情只有二宏的份。死在兰州的傻兄弟使大宏拿这活着的傻兄弟来还一份情分似的。巧巧刚来的第一天就发现这对兄弟默契得神秘,谐和得古怪;大宏在听傻东西冒出种种傻气时,表现出深切的袒护和娇纵。巧巧恨兄弟俩那种心领神会,它似乎是种秘密的情感勾结,谁也别想离间,谁也别想插进去。

    二宏的傻脸慢慢从玻璃上揭下去,消失了。一股呕吐直拱巧巧喉口。她使劲掀掉身上烂睡如泥的大宏,挣扎到床边,大吼一声呕吐起来。大宏一点都不受打扰,鼾声的音调都没变。

    巧巧做了人工流产后给父母去了封信,寄了张与大宏的合影和五百块钱,黄桷坪出来的女孩,还没有谁头回就往家寄这数目的。合影是在县城照相馆请人拍的,两人站在卡车旁边,挡住一大片朽烂的锈迹。信上说这是大宏和巧巧的专车,除此外,还有部专用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还有大房和大院,五身新衣和三双皮鞋,一个城市户口(尚在重重困难的办理过程中),当然还有二十英寸彩电,除了最后这一项,其他都不是纯谎言。她还说她连班都不用上,大宏挣的钱都归她。这也不是假的,她手里有大宏的一切,他的一只旧罗马表,是他的老养路工父亲一生唯一的贵重物品;还有大宏的一个存折,虽然上面没多大面额。巧巧想象母亲挨家挨户把汇款单和相片以及信给人们看,当然潘富强最终也会看到的。想到潘富强,她一阵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希望还是害怕他看到那张相片。在他看,巧巧是不是“风采”,他会不会想,原来自视不凡的巧巧不过也就这点志向:草草嫁人,安居乐业。

    手术两周后,巧巧仍包着头,整日在被窝里孵着。偶尔下床,腿上套着两条线裤,完全是正规的“月母子”。黄桷坪的女人们都这样,大产小产都要理所当然孵一个月被窝,让男人们明白他们对她们的愧疚。巧巧连解手都不出门,就在卧室的花尿盆解决一切,然后留给大宏回来倒。有时大宏回来忙晚饭忙洗衣,就把这差使交给二宏。渐渐地,这就正式成了二宏的差事,每天一下班,就马上到巧巧床边来端那个鲜艳大红的尿盆。巧巧心里一点都没有过意不去,这傻东西别以为趴在窗上看足白看的。几天连着下雨,大宏回来得很晚,回来就像个过河泥菩萨。他说今年雨水咋这么大,小塌方有四五回了。他见巧巧空白着一张脸,对他的解释毫不领情,连反应也没有。他只好枯索地自说自话一会儿,无非再补些歉意或慰问,就到厨房做饭去了。现在晚饭成了夜饭,巧巧牢骚地想着。她靠着三个枕头织一条线围脖,秋深了。厨房里哥俩一搭一档地忙着炊事。大宏和傻东西照常有说有笑。她对大宏控诉过二宏扒窗的事。大宏并不很恼,只叫她做个大些的窗帘。她问那已经给傻畜牲看到眼里的怎么算,大宏半天才说,看了的就算了呗,你要我怎么办?把他眼抠出来?巧巧说,一点不错,我就是要你把他眼睛抠出来!大宏说,就可怜他是个傻子吧,心里对你可好了。巧巧尖厉地说:我多稀罕!傻得厨牛屎的畜牲!大宏叹口闷气:不是给你倒尿盆吗?巧巧说:那都是抬举他!最后大宏答应教训他一下,揍他两巴掌或踢他两脚。一天大宏不执行这教训,巧巧就给他一天空白脸色看。

    这样熬大宏熬了他十多天。傻东西名分下欠的那两拳或两脚仍是在欠下去。这天大宏晚上十点过才回来,雨衣一路滴水滴到巧巧床前。他从口袋摸出一沓钞票,叫巧巧数,看够不够买电视机了。巧巧空白的脸便立刻有了内容。她飞快地把手指在舌尖上蘸着,捻动一张张钞票。然后她跳下床,打开抽屉的锁,又把钞票数一回,夹进存折,把抽屉重重一关,锁上。大宏见她穿着那条粉红内裤跑到屋外,摘下一条五花腊肉,又去菜园子掐下几棵蒜苗。她吩咐二宏把腊肉上的厚厚一层黑烟灰洗下来,又打发大宏去拣米里的稗子和砂粒。哥俩看她活泼利索,笑出了一模一样傻得可怕的笑。这笑此刻也不败巧巧的兴,她一边兴冲冲抱怨锅台的脏,一边喜洋洋骂着男人能管什么家?男人还不把个家管成猪圈?她手脚口舌一块麻利着,连二宏直瞅她粉红内裤下裸出的粉红小腿,她都慷慨地给他去瞅了。二宏眼里的巧巧是刚揭开蒸笼的白面馒头,暄暄的,热腾腾的,带股发甜的气味。巧巧这些天在被窝里孵出鲜嫩圆润的一个几乎崭新的巧巧,原本的丰满此时便是饱熟了。肌肤灌足浆汁而略略透明,是一层透明的粉红。大宏凑着灯光仔细拣米,听巧巧和二宏异口同声哼唱“血染的风采”。两人起码唱出五个调门。大宏头一次见巧巧对二宏笑一下,虽是嫌他嗓子太左而皱眉的一笑,但大宏觉得二宏和自己被饶过了。一会巧巧摆出三个菜来,还烫了一瓶高粱酒。三人这顿晚饭吃得暖洋洋的。

    以后巧巧回想起这顿晚餐时,连它的气味、温度都记得很逼真。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都能忆起那碧绿的蒜苗、那烈酒的气味。

    二宏这餐饭吃得出奇的安静,偶尔一两句愚蠢的多嘴,巧巧也没白他眼。大宏却是紧张的,似乎这样的融洽不知将要他付什么样的代价。他还紧张巧巧会问钱的来路。她却一字不问,只说电视机该放在什么位置,厨房还是她和大宏的卧室。大宏被她弄得直是满心感慨——她原来可以给我们多少快乐啊。巧巧说到了遥远的黄桷坪,说到镇上的电视机前总有争执不休的男孩女孩,男孩要看足球,女孩要看电视剧。大宏此时充满做牛做马的渴望,只要巧巧一直这样比划着两只带酒窝的手,永远滔滔不绝。

    饭吃罢时,雨下得开锅一样。大宏二宏是两张一模一样的紫红脸,额上的头发汗湿了,汗顺着太阳穴淌到两腮。巧巧竟忘了每次看见这两张汗湿的脸心里必出现的话:吃饭出汗,干活白干。她自己也喝了两盅酒,变得什么都好商量的样子,大宏说他得去看看路况,叫巧巧把锅碗留给二宏洗,早些去睡。巧巧把自己碗里的肥肉倒给灰灰,便趿着鞋回自己房了。酒意刚刚好,最是令人舒服的时候。她躺躺又起来,打开抽屉,把钱又点数一回。二宏在无缘无故地训斥灰灰,巧巧竟没像平日那样烦恼。她把抽屉锁好,钥匙藏到褥子下,这才上来瞌睡。

    巧巧睡得快沉到底时大宏回来了。他直接就上到她身上。她懒得去管他,接着睡自己的觉。醉和睡眠使她把身子彻底扔给了他。但不时出现的几丝疼痛使她的睡眠开始断裂。她口齿不清地抱怨一句:你是狗啊,怎么咬起来了?过会儿她口齿清楚了些,又骂:我又不是炉子,你乱捅啥子?!终于结了尾,她狠狠抽出身转向墙卧着。疼痛却不退去,一点点把她的困意醉意弄碎了。巧巧恼火起来,伸手一拉灯绳。灰白的日光灯下,她身边并没有大宏。巧巧看看自己,当内衣穿的旧衬衫被撕开了怀襟,两个钮扣眼被扯破了。胸口的痛处火灼一样,一些被咬噬的红痕。粉红内裤落在地上,竟有浅淡的血流在床单上。她尚在小月子中,大宏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她叫了两声大宏,空寂中她的叫声起着轻微的回音。她再次检查自己遍体的伤,渐渐感觉到那具身体,那一系列动作的陌生。巧巧突然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扯直嗓子长啸起来。她直接冲到厨房,抓起菜刀回到二宏屋里。她嗓子一直这样,扯成一根弦,喊出黄桷坪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最野最毒的语言。刀剁了几下,感觉却不对,二宏并没躺在那里。巧巧浑身发冷,喊破的嗓子冒着血腥。她提着刀把屋子、院子搜了个遍,灰灰唬坏了,跟了她一阵,又突然意识到该离她远些,便窜入猪圈。猪和狗就那么毛骨悚然地瞪着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巧巧的衣襟仍敞着,一只鞋陷在了泥里。傻畜牲对她如此畜牲了一番,她感到手里的菜刀如同她的牙齿和指甲,痉孪地发着狠劲,成了她身躯、肢体的延伸。

    雨停了,空气尖溜溜的冷。巧巧提着菜刀站在泥水里。那股冷使她骨头酸胀起来。她就那么两脚泥水地回到床上,死去般的冷冷地僵直地躺着,握着菜刀的右手压在腿下。她已一滴泪也没了。

    第08节

    天发灰白时大宏回来了,带一股野外凛冽的风。这里的深秋是黄桷坪的隆冬。甚于巧巧经历的所有隆冬。巧巧的样子把大宏唬坏了。她一双眼完全是被碾死的那只母兔的。她就拿那样的一双眼看着他,实际上她不在看他,只是他走上入了这双眼的焦距,流散成一摊黑暗的焦距。实际上他被这双不再有焦距的眼睛照射着。她脸色是破晓的银灰。他问她,她不答。再问,她便闭起眼。大宏把落在地上的被子拾起,拍打几下,替她盖上。巧巧有了声音,巧巧是另一个声音。她说让她死了吧。大宏听一个沙哑、粗砺的声音说了一切,说傻畜牲如何了她,如何畜牲到极点。人日死,你就等她去死是吧?!她撩开怀襟,给他看已不再鲜红——已略略发紫的咬伤。她说,你是条猪啊?猪也晓得护自己的猪婆!你婆娘给人祸害成这个样子,你就给他祸害是不是?大宏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也出来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嗓门。巧巧一时诧住了,心想这是谁的嗓门?分明是那傻畜牲的嗓门。刹那间她似乎什么都清楚了:他不是为他自己娶的她;他实际上买了她来。是省了一部分的她给他兄弟的。难怪他不在乎姓曹的给了他那么大个亏吃;他先吃下一场亏是为在此时来堵她的嘴。你又不是没给人祸害过.他刚才说,她还听出更恶毒的意思:你分文不取都能给姓曹的狠狠嫖一场,二宏平日傻里傻气对你的好呢?他在我筹那一万块钱时凑进来的三千呢?你能给姓曹的没日没夜的舒服,白白送上去给他舒服,我兄弟傻疼你一场你就不能给他舒服舒服?巧巧认为她这才把大宏那句话彻底听懂。难怪大宏不止一次告诉她,那三千块是二宏的全部积蓄。难怪她为大宏织的线衣线裤,不多久就上了二宏身上,哥俩真够哥俩的,什么都不分彼此。这三个月的生活一页页在她脑子中翻过去。哥俩背着她的交头接耳,当她面的会心会意,一切秘密的勾结原来就在于此。巧巧的揭露、指控、咒骂终于把她最后一点嗓音耗尽。大宏始终坐在床沿,不再出声。他甚至不否认巧巧的推断。后来巧巧想,假如他在她推断哥俩的下流勾当时蹦起来,给她一巴掌,大声来一句:你再说浑话我揍死你!如果有这一下子,下面的事或许不会发生。但大宏不吭气,巧巧推理完成了,一套丑恶罪过的逻辑完整了,他仍把头搁在满是泥污的手上。然后他站起来,仍拿脊梁对着她说:你要咋说就咋说吧。要是你非要法办二宏,我替他去蹲监。我爹我妈死时都不闭眼,我答应他们,我有稠的二宏不喝稀的。说完他连看都没看巧巧一眼,拾起地上的胶皮雨衣就走了出去。

    事情清楚得不能再清楚,所有的人——从曾娘、姓曹的,到大宏、二宏,全是串通好了的。他们全串通一气,把巧巧化整为零,一人分走一份。谁都在她身上捞到好处,就是她自己成了好处提取后的垃圾。爹疼妈爱的巧巧,最初也只不过是这些人手里一块糕饼,大口吞小口啃,巧巧给他们咀嚼、咂巴着滋味,消化。巧巧感到自己此时是一堆秽物,消化后的排泄。

    一天的昏睡,巧巧被卡车声惊醒,内外都是夜色了。不久外面屋里亮了灯,两兄弟说笑的声音跟任何一个收工归来的夜晚一模一样。屁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巧巧这样想着。她已确信自己的推理百分之百的正确,大宏是有心把她让给那傻畜牲的。不然好好的怎么想起去看路况?那么深的夜即使有塌方也怪不到谁的。塌方堵了车电话铃会响。他随口诌个借口,让傻畜牲得手罢了。巧巧又想起那张挤压在玻璃上的脸,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说不定那些个夜晚里有几次,巧巧睡得熟透时,拱动在她身上的不是大宏。她拼命从混沌一片的记忆里寻摸异感,越寻摸越觉得异感的存在:二宏给她的一个个傻笑原不傻,原是占足便宜后在表示领情。怪不得她怎样差使他、怎样调遣他,他都巴结得比灰灰更狗里狗气。

    兄弟俩在商量什么。商量什么呢?巧巧听了一会儿,听不清。兄弟俩一直在递着眼色、窃窃私语,原来在算计她,细细地分享她,一点都不把她浪费。他们当然有得商量,这份艳福往后再如何分享下去。巧巧想起两天前收到的安玲的相片,安玲戴着墨镜穿着短裤成了个真正的深圳女工。相片是妈从安玲妈那里借来的,要巧巧看完再寄回去。听说小梅也嫁了人,也嫁得像巧巧一样“好”。三人中只有塌鼻子扁脸的安玲真的上了流水线,实现了一天挣十四小时工钱的梦想。巧巧已躺得筋疲力尽,她想翻翻身,硌到一件硬器。菜刀在她身子下已悟暖了。这是一把比一般菜刀尺寸大很多的刀。巧巧刚到这里就发现,所有厨具都像大宏一样大得可怖,大得蠢气。她起身,穿上件毛衣。事后她会奇怪:那个时刻怎么还怕受凉,还晓得套件毛衣。又扯过一条长裤,将两脚踢进裤腿。事后她也觉得不可思议,那种关头还顾及羞耻,还不愿只穿条粉红内裤冲出去。她没有理会两眼一抹黑的晕眩和随即灌入她四肢的虚软,事后她一样的诧异非常,当时怎么撑得动身体迈得出步子。她把提刀的手背在身后,迈着如往常的轻快步伐走进厨房。屋内陈设正在变动中,所有家具都被挪了位。大宏正搬着一个木箱,就是盛被褥那个大的。若没有他那样的身高和臂力是不可能搬动它的。他抬眼,看巧巧翠绿毛衣浅灰长裤,脸是苍白的脸,却没了那股恶狠狠了。他并没预期她的出现,双眉一提,几乎喜出望外。这神情顿时让巧巧认出他来了,怪不得她一见到他就觉得他眼熟。延河旅社的第一夜,她在走廊上碰见的那个猿人般的大汉。原来全在这儿等着我呢,巧巧想。原来他那时就相中了她的轻信,她的无知无畏,她的一汪水的青春。她背在身后的菜刀从一侧切入她自己的视野,随后她整个视野成了一片红色的浑沌。二宏此时从门外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大纸箱,他的傻脸不得不高高仰着,以使下巴与手之间的空间足以盛下纸箱。他怪样地扫过架在纸箱上的下巴,看见了巧巧,像头次那样欢叫起来:巧巧!巧巧!叫得如揭短,如冒犯,如寻开心。他的视线被大纸箱阻隔,一时看不见正在巨大血泊里抽搐的大宏,他只觉得在他眼里一向洁白如雪的巧巧脸更白了,不是人的白法。他觉得巧巧今天的面孔有些古怪。当然他脑子里是没有“狰狞”这形容词的。他趟着他哥哥的血从巧巧面前走过去,继续欢叫着:巧巧!巧巧咱买了电视……他感到冷飕飕一片东西截断了他的欢乐。他转过正汩泊流血的脖子,看着这个给了他三个月美妙温暖的女子。他看着这女子奇怪地高大起来,他与这远方来的美丽女子之间的空间关系变得非常、非常奇怪——二宏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同地平线平行,而这女子正垂直于地平线。然后这女子退出了二宏越来越小的视野,没有了。再有就是蓝幽幽的夜色给阵阵的风刮进门来。

    这样一个小女人突然冒出锅炉房雾腾腾的昏黯,粉粉的一条儿。“哪个?!”她问着,在大锅炉后面不见了。

    倒问我“哪个”,金鉴想。我是这个兵站的站长。他没有吼回去:“你是哪个?!”多少有些理屈。年轻的站长不是看清了,面是知觉了那一条儿粉色是什么。每个男人在男孩子时期早就在梦里把它温习熟了。不管怎样,是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精光的身子,你说没看清也好,你说它撞进我眼里也好,怎么也算不上绝对无辜。

    “莫慌,呵?一下下儿,呵?……”她小调儿似的乞求从锅炉后面出来。听得见抖衣服、开关塑料袋慌成一片的响。她也思量出自己的理短了。金鉴当然不能走,他背转身子等。军事重地鬼里鬼气出现个女人,他当然要问清楚。他到这个小兵站上任半年了,饭厅那张女明星巨大一个脸印成的年历是他惟一看清楚的女人。偶尔有在兵站吃饭进藏探亲的女人们,都是臃肿的一大团,羽绒服或棉大衣上一丝女性轮廓都不见的。

    真的一个女人。她左手挽着湿发,右手提一个大塑料袋,裸着的脚趿着泥污的高跟皮鞋,皮鞋颜色像是深红色,似乎被穿了去跋山涉水,此时是精疲力尽却又顽韧不衰的样子。女人有二十多岁,二十一二岁,金鉴判断着,大概还算不难看,他对女性美或丑的鉴别已不敏锐,招架女人也没了功夫。原来也没有过多大功夫。这个年轻女子不太敢看金鉴,垂着毛茸茸的眼帘,笑容的吃力使她腮上两个酒窝越发的深。她是害怕他的,却也有一点儿兴奋。她认不得他肩上两块红牌是什么军阶,只知道有那两块牌牌是官儿。

    金鉴问谁带她到这儿来的。他讲话一向打不开嗓门,但那份不动声色,还有颇重的书卷气给他一种奇特的威严。人们并不是马上看出他其实在模仿着谁,模仿他自己在四年军校生活中心里树起的一个现代化的、冷面而机智的军官形象。这形象是基于外国电影、战争小说,以及军校某几位气质不坏的教员,再添加他自己的理想化想象,七拼八凑出来的。他已意识到,这一切在这二十多人的小兵站里纯粹是浪费。

    “莫得哪个带我来。”女子说,“我跟着学放蜂,不晓得咋个就丢了。我们一路的有十多个人呢!”她拿把鲜绿的塑料梳子梳着湿淋淋的头发。在一个高中生似的军官冷淡的眼睛前面,她得不断找出事来使她手脚忙碌。不然她经不住他这样微微反感地打量和询问的。

    金鉴看见她身上一件毛衣嫌窄,胸口的编织花纹给撑得变了形。“放蜂?”他问。这个来头不十分使他信服,他立刻让她知道这一点。

    “啊,蜂子,采蜜的。”她飞快看金鉴一眼,笑一下。她不懂他的话应该这么听:到这个海拔四千多米的山窝里放哪家的蜂?花都没有三两朵。“我搭了车撵他们,不晓得咋个搭到这儿来了。一下下儿天亮了,我就走。”

    金鉴觉得这川北人的“一下下儿”挺悦耳。它和他的重庆北郊人的“一下下儿”有着微妙不同。川北人放蜂放到这里小半辈子也放掉了。这里靠金沙江上游,离青海不远,公路地图上几乎找不到,要到军用地图上找。往前往后都是山,这座小兵站的存在目的只是供应运输部队白天的餐饮,偶尔才有受了天气或路况影响而被堵拦下来、不得不在此过夜的车。他告诉她这个季节车很少,雨季来了。他的意思是,天亮了你也没法走的,你看看你给我找的这个麻烦。他想她大概是昨天傍晚搭车到达此地的,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宿。他不再去看她,拿两只暖瓶去接开水。他瞥见地上有个尼龙旅行包,灰尘蒙蒙,拉链敞开着,里面万紫千红乱七八糟。她窈窕的丰腴,美丽的愚蠢早在粉粉的一条儿时就给他看到眼里了。他觉得一点儿恶心和心动。

    “咋办呢?”她轻声问,话音里又有微笑又有耍赖,却是知错的。她是以如此微笑和耍赖闯天下所有难关那类女子。

    一般都是不良女子。金鉴手里的暖瓶盛满了,水溢到地上,起来一大蓬白汽。初夏了,这地方的早晨还是严冬。水烫到他的手背,他不给她看出他是因为她跑神而挨了烫。他说:“再说吧。我打个电话问问大站,有没有往兰州去的车。”他盖上暖瓶盖子,打算离开。

    “我不去兰州!”女子说。

    “你不是说你要去兰州?”金鉴已走过她几步,这时再回过头。突然瞥见她眼里黑洞洞的惊恐。“那你要去哪儿?!去不去兰州你都不能留在这里。”他见她又要给他两个酒窝了,脸上马上挂出个“我不吃这一套”的表情。

    这天竟没一辆车,说是两头都有塌方,都过不来。炊事班的就狂欢地叫唤:“猪们都不来喽!看录像带哟!”二十多个兵都知道来了个女人,长相还过得去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便说话、动作都有些失常,互相都看出些人来疯。来的那个女人给安排在小客房里,一个白天都在睡觉。没见她的向见了她的打听她的名字、来历。见了她的不多,便天花乱坠地把她说成下凡的电影明星。一整天人的眼睛都长在小客房紧闭的门上,想这女子够能睡的,一泡小溲都不出来解。

    第09节

    傍晚篮球场干了些,六七个兵跑来跑去地玩篮球,一会儿全停在那里:门开了。出来个略微矮胖的女子,披了件军大衣,脸睡得呆呆的,眼睛有点肿。六七个兵里的小回子第一个感到沉痛的失望:她和电影明星边都挨不上。她烫过的头发已快要直了,没有什么发式而只添一层毛糙和枯焦。圆圆的脸是不难看的,充其量只是不难看,小回子是文书,爱读文学杂志,文学故事里的女孩、女子、姑娘、女人给他一个非常单薄、飘逸的女性美准则。他对旁边的刘合欢说:“漂亮个鬼啊,那么短个腿。”刘合欢是兵站最老的兵,脸子是最黑。他不理小回子,他认为十九岁的小回子在女性的鉴别上懂得什么?小回子在这个年纪一点都不实惠。而姓潘的这个年轻女人的好处都是实惠的。刘合欢在她从厕所走回来时对她叫道:“小潘儿!过来玩玩吧!”她被叫得一怔,兀突出来一个笑,像一下认得自己就是老成军官口中叫的“小潘儿”。她那一笑还有一点儿为自己得到“小潘儿”这个名字的受宠若惊,也表示她对给她这名字的人的些许感激。“小潘儿”是个女护士或女秘书,总之是和这群兵这座兵营很搭调的。小潘儿便朝篮球场这儿来了,脸蛋红起来,知道自己在这些兵眼里是个主角,正走向舞台中心。她把两个手插在裤兜里。等她走近,所有兵倒又不来搭理她了,都去玩自己的。球艺马上有了长进,相互间的接触也热闹起来,不是你纤我一腿,就是我踢你一下屁股。刘合欢则是最吵闹的。他的黑脸使他一口牙方正而洁白,他就用这口牙笑和骂人。他要让小潘儿知道自己的司务长身份,也让她明白,他可不像这些年轻兵娃子那么没用,为她起劲了一天,而她近了他们是看也不敢看她的。她对他们来说太成熟、太丰满,他们吃不消,而他在这方面比较老资格,眼睛找着她眼睛地冲她笑。小潘儿于是看出叫刘合欢的司务长是个一天到晚笑和骂人的人。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被砸在了小潘儿肩上,她便球那样一弹,肩上披的军大衣坠落了。里面是件紧身的绿毛衣,兵们一下子看出她的好看来。刘合欢从她旁边跑过去,去追逃远了的球。捡球的时候,他特地抬起眼,跟小潘儿碰了一下眼神。小潘儿眼中的羞涩和风骚,刹那被他捉到了。他对她的实惠的判断显然是相当准确的。他身上是一件米色和深蓝图案的毛衣,露着天蓝的衬衫领子。相当在意打扮的一个男人。他跑起来的姿势特别潇洒,从小潘儿身边跑过时又添了层造作的潇洒。然后他转过身,退着往球场走,手把篮球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拍着。他对小潘儿邀请道:“来一块玩玩嘛!”小潘儿肩膀俏丽地一拧:“我哪会。”她此时将棉大衣抱在臂弯里,宁愿微微挨着冻。她其实一点也不是有意识要邀人看她有凸有凹的身体。刘合欢手里拍着球,退退又进进,问她:“你家在成都?”她说:“不是。你咋个晓得我是成都的?”刘合欢说:“我们这儿有过成都的兵娃子,都骂死这地方了。三年一到全都急着回成都了。”

    六个年轻的兵就那么站着,蹲着,听刘司务长把他们想知道的有关这小潘儿的事情打听出来。他们没有超过二十岁的。有刘合欢代表他们同一个年轻女子问长问短,他们十分乐意。他们中的小回子慢慢改变了他对小潘儿的最初认识。他认为她渐渐好看起来。他想大概有的女孩是看看便看出她的好看来的。他注意到小潘儿一边同刘合欢一来一往地谈话,一边在玩脚上的高跟鞋。她把一只脚从鞋里抽出,搁到另一只脚上,让自己整个身子的平衡出现微妙的危机。她一个不十分轻盈飘逸的身子全支撑在一根细细的鞋跟上,于是轻盈便出来了。然后再换另一只脚来玩同样的把戏。这使她小妇人的形体与形象在小回子眼里变成了百分之百的女学生,顽皮和淘气以及多动……小回子是头一次在文学杂志外面发现了一类女性的魁力。他有些感激刘合欢:他没话找话同她陪聊,他便可以明目张胆地端详这个每一秒钟都增添一分美丽的年轻女人。

    刘合欢漫不经心地练着运球,嘴里的话毫不受影响。他觉得小潘儿是乐意别人把她当成都女孩的。他这方面很老练,说一个小城或县城的女子来自省城,其实是最投此类女子所好了,他二十八岁了,总不见得连如何讨一个女子欢心都不懂。小潘儿头略略低着,目光稍被压制一点再投放出来,投放到他脸上,便有了些嗔怨的意思。似乎还有一点难以诉说的心事。他觉得这女子是懂得摆置自己目光的,她是简单还是不简单,他心里不大有数了。他想,竟有我一时看不透的女人呢。她就那样扭来扭去,一会儿立在这只鞋跟上,一会儿那只,嘴里说:“你猜嘛——反正不是成都的。”刘合欢笑着说:“那我猜不出来了。我们河南人听四川人说话都一个调!”小潘儿马上露出惊奇:“你河南人啊?听你讲话还以为你北京人呢。”刘合欢想,她也会讨男人欢心呢。他用纯粹的乡音说:“咱是河南洛阳的。要是北京人我八年前就回北京了!”小潘儿出声地笑起来,手舞了舞,像要来遮挡嘴,却又意识到没这必要似的,改道去耳边顺了几下头发。他笑着问她笑啥,她说她从没听过河南话,原来它这么好耍。刘合欢精神更抖擞起来,用那种老乡般的侉音逗她:“咋着?咱河南话咋着?”她便笑得越发浑身动荡。

    站在后面的六个兵全看出刘司务长和这小潘儿已调上情了。对于这样的调情,他们是望尘莫及的,也只好由刘司务长代表他们去调,他们得到些刘司务长剩余的快乐就不枉给刘司务长跑一场龙套了。小回子一直在注意小潘儿身上的各个部位。各个部位凑出一个活泼亦泼辣的女子。小回子尤其注意到她那双手,一些小窝儿在两个手背上,他从来没在文学杂志里读到这样一双女性的手,带这样的小窝窝。文学杂志里的作家们肯定没见过这样的一双短短的圆乎乎的手,他们但凡描绘女性的手,一律都是“纤细、修长、白皙”的。有一天轮到小回子来给文学杂志写小说,他一定不会忘记这双手。由此他马上就想给文学杂志投稿了,这双舞来舞去的手上,小窝窝使上过县重点高中的小回子心神散乱起来,不再听得见刘合欢继续在代表大家同小潘儿闲扯什么。他没听见刘合欢在问小潘儿叫什么名字。小潘儿说:“你不是叫我小潘嘛?”刘合欢笑道:“保密啊?”小潘儿把话岔开去问这地方的气候。刘合欢很快又转回来问她家到底在哪个城市,这趟旅行是不是去兰州。小潘儿又是答非所问,说一路看见核桃树了,没想到这里跟她家乡一样,有好多核桃树。没等刘合欢来得及把话再转过来问有关她家乡,她问兵站是不是能看到电视。刘合欢回答她,这里十回有八回接收不到电视,周围山太高了,连特别无线都白搭。不过兵站有不少录像带,有个新电视剧叫《渴望》,看得一个兵站几夜没人睡觉。连最深沉的站长都魂不守舍了一阵子。小潘儿便问站长是不是肩上扛两块红肩章的。刘合欢说这兵站只有两人肩上扛牌牌,金鉴和他刘合欢。

    六个兵此时都听出刘司务长在趁机自我吹捧,那也是没法子的。认真起来,除了刘司务长和金站长,这个漂亮女子是没他们任何人份的。他们都是兵,兵想女人只能做梦想去。他们都没意识到,逐渐逐渐,这个不难看的胖乎乎女子,已被他们认定是漂亮的了。他们当然不懂拿什么同去形容小潘儿眼神里那点令他们快乐又令他们不适的东西。他们心目中尚没有风骚这词,即使有,也不会往这小潘儿身上用。小回子走过去,从刘合欢手里拿过球,闷头闷脑一个人去练三步上篮。他的步子很大很懒,人也是没头的样子。偶尔回过脸,见小潘儿正看自己。小回子脸上立刻灼热起来。他是极爱脸红的男孩,读文学杂志都动不动脸红。人们就说:“小回子脸都红到脚后跟了!”小回子的模样和个性毫不相符。个性秀气得别人都为他受罪,模样却像只长了个子没长心眼;一米八三的身高,脸蛋鼓鼓的,一边一块高原红,整个脸像画成丑角的孩子,又搁在个成年汉子身上。小回子特别爱干净,却从来给人泥乎乎的印象,正如他特别爱读书写字,有时还画两幅小画,但他看上去大大的脑袋里一个词都积攒不住。因此谁也不会想到小回子此刻心里的大动荡。他不停地上篮投球,只是为躲开人们而独自占据一个观察和体味小潘儿的角度。刚才小潘儿同他眼睛的邂逅,让他感动得心里一阵休克。他愤愤把球砸向篮筐,“梆”的一声,他想,文学杂志上的女孩、女子、少女都是什么!他不管除他之外的所有人都在刘合欢率领下靠近小潘儿去了,他只管在心里一遍一遍为一个爱情故事开头。他的感动在他心里形成一串串泉涌般的句子。那感动也使他后脖梗乍起一粒粒鸡皮疙瘩。他觉得他每一个身姿都给小潘儿看到眼里去了。渐渐他已一身大汗,但他仍不愿停下,不愿加入以刘合欢为首的集体献殷勤。

    “中午这里怪热的哟,我睡觉被子都盖不住!”

    “住久了就晓得了,我们这儿是一天三季。那边坡上有一大片松树林子,林子里背阴的地方有块雪从来都不化!宰了猪,打到獐子,吃不完就送到那里,拿雪埋上!……”

    “你们兵站连冰箱都莫得?!内地城里差不多家家都有冰箱……”

    “一个兵站就靠一台小发电机,电还不够点灯、看录像的呢!来个冰箱,里头暖和得说不定能发豆芽!你要在这多待几天就知道了,这里是原始社会!”

    “啥子原始,有录像看叫我待一百年都行。”

    “那小潘儿你就在这待一百年嘛,保证你天天有录像看!”

    “当真的哟?”

    “问他们,我老刘说话是不是算数?”

    “你啥子老刘哟!……”

    “笑什么——比你老多了!我当兵的时候,这些兵娃儿还穿开裆裤呢!”

    “刘司务长还是牛务长哟!”

    小潘儿最后这一记还未把六个小伙子全哄得笑出哈哈来。小回子抱着球从远处看过来,心里轻蔑刘合欢的粗鄙,一点诗意都没有。他认定刘合欢是只懂男女间那一桩事的人。他看一眼小潘儿,她竟对他笑一下。这一笑使小回子感到她的大胆。许多日以后,小回子想起她时,不懂自己最初怎么会用大胆来形容她的笑。但这形容后来被证实是准确的。

    早饭前金鉴集合了全站二十二个兵。他操着军校学生的步子,走到队伍前。他似乎尚未过渡完少年时期,哪里都单单薄薄。他眼睛在压得很低的帽檐下把二十二个人从左扫到右,再从右扫到左。刘合欢心想,又来这套了:有事没事先拿住人的注意力。这个小兵站,充其量也就是个军事车马大店,军校的架式给谁看?说不定也是给昨天来的年轻女人看的。金鉴单薄的身板挺得电线杆般的直,帽檐阴影外的脸冷若冰霜,至少他自认为冷若冰霜。他嘴角微微向下撇着,用着一股力,表示他这段沉默是在挑每个人的刺,而每个人都让他不满意。他指着一个兵说他的领口风纪扣没系,又指着另一个兵,叫他出列给大家看看,他的立正可有个立正的规格:伸着下巴送着髋骨驼着个背,哪里是个兵,活活是个刚锄完二亩地的老农。二十来个兵于是笑起来。那个被叫出列的兵大声说: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现在都不锄地了。金鉴问:锄什么?兵一本正经回答:地卖给汉奸,汉奸和省政府勾结,在我们村盖了一个大游乐场。金鉴并不提高嗓门,斥问:什么汉奸?!报告站长,我们村的老农把国外回来的家伙都叫汉奸,他们里应外合,一头勾结日本鬼子美国鬼子,一头勾结政府里的贪官污吏,不是汉奸是什么东西?金鉴自己也绷不住了,向下撇的两个嘴角跃动起来。他带着笑腔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兵又说:是我们村的老农胡说八道。不信站长去我们村看看,那个大游乐场尽是政府领来的人吃喝嫖赌。金鉴说:行了,住嘴。他冷眼看着兵们从大笑到小笑,终于由于他的冷眼很快静下来。金鉴接着发难,他叫出三个兵来,请他们摘下帽子给大家看,这么长的头发是否打算在这兵站组织披头士乐队。一个长发兵说:报告站长,正在练吉他。队列里有个兵插嘴:报告站长,他在厕所里吊嗓子!……金鉴不理会兵们又一潮的笑声,说:立刻剃了去。另一个长发兵说:那刘司务长赖不剃?刘合欢沉着地微笑,看着金鉴。他明白金鉴从不当众修理自己,私下对他也敬而远之。金鉴果然说:你也带个“长”吗?你跟刘司务长一样,也在这儿驻守了九年?嘿,站长,革命不分先后嘛!金鉴突然变脸,谁在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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