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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而生 正文 第十七章

所属书籍: 借命而生

    从这天起,杜湘东结束了对许文革的监视。相应于法律上的结案,他在心里也替许文革结了案——但却无法一了百了。十几年的惯性还在,他仍会留意许文革的动向。而作为一名风头正劲的“商界新贵”,许文革就算想藏也藏不住:许文革的公司与第六机械厂正式合资挂牌;许文革的新工厂一经投产就打开了销路,并计划进一步扩大规模;我市正在摸索老旧企业改革新机制,以原第六机械厂为例,大批下岗工人经过培训再度返厂,共创人生的第二次辉煌;中国企业家涉足慈善,资助工厂困难职工子弟上大学……最令人意外的一条是从娱乐新闻里看到的,狗仔队拍到一个二线女演员在酒店“夜会富商”,很快又有网友“人肉”出了那个进房之前“先往嘴里喷了半瓶神油”的老男人正是许文革。

    许文革也开始找乐子了,还是用他那种身份的人的典型方式找乐子。刚学会用单位淘汰下来的“586”电脑上网的杜湘东稍微有点儿不适应,随之而来却是轻松与坦然:一头扎进凡俗热闹的生活,这说明那桩案件及其引发的后果已经在许文革心里杳然消散。引用一句过时的套话,许文革学会了“和往事干杯”。

    这也是杜湘东致力达到的目标。他回到单位,继续上班,干的还是检查包裹的活儿。在有条不紊的重复劳动中,他实践了那些更加过时的套话,比如螺丝钉精神什么的,但却不是“放在哪里哪里亮”,而是只要焊上了就义无反顾地生锈。刘芬芳的冷饮摊却不开了。自从大出血过一次,她变得既怕冷又怕风,焐在暖气边儿上还得罩件大棉袄,更别提在屋外一坐一天了。好在对于下岗职工的政策又有变化,政府强制原食品公司的上级机关补交了社保,不光看病能报销,每月还给发放一些生活费。刘芬芳也闲不住,自学了打毛线,每天拢在被子里操持着两根棒针上下翻飞。这些年,人们对“牌子货”的成衣渐渐厌倦了,她的家庭手工业产品居然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又联系了一个开服装店的旧同事替她代销,也是一笔固定的进项。身为穷人,他们日子倒也能过,甚而还有余力慢慢偿还外债。反正借的是亲戚的钱,有个态度就行。

    还有一个不知能否算是“可喜”的变化,也和态度有关。或许因为气血虚弱,或许是被漫长的卧床磨软了性子,刘芬芳丧失了对杜湘东进行抱怨的热情和斗志,却找回了早就丢到爪哇国里去的多愁善感。她现在特别爱看日本和韩国电视剧,经常边看边哭,并且还会把那些悲戚的柔情推而广之,施加在杜湘东身上。有时候,当杜湘东下班回家先给刘芬芳冲一杯红糖水,或者周末搀着她出门去晒晒太阳,她的眼泪就下来了。一边抹眼泪儿,她还会感激杜湘东的体贴,还会絮絮叨叨地为自己“亏欠了”他而致歉,进而还会在电视剧那莫名其妙的台词风格的催化下,说出像当年一样抽象的话来:

    “有了今天,昨天和明天都是无所谓的。”

    转变之大,几乎让杜湘东有点儿错乱。刚开始,他的回答是:“你可别吓唬我。”

    后来也顺着她说:“每个昨天和明天都是今天。”

    于是,无数个昨天和明天都被今天覆盖,一晃又是五年。对于杜湘东而言,这五年的时间感受和前一个、前两个五年又有不同。不能说它慢,也不能说它快,不能说它空,也不能说它满。总之,带着某种尘埃落定的踏实,世事就从眼前滑过去了。钱越来越不经花,上网也不用接电话线了,空气差得必须得在屋里摆个净化器,连猪肉和牛奶都有毒了,奥运场馆竣工在即专等着万国来贺……大多数事情好像既与他有关又与他无关。有兴致,跟着人家高兴或者担忧一下,没兴致,那些高兴和担忧也就成了无的放矢。而说到对杜湘东的生活构成决定性影响的变化,似乎只有一个,就是看守所迎来了搬迁。

    搬迁之前,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直到那年入冬,命令才正式下来:在离城区更远的山沟里,已经建起了一座现代化的新看守所,老所全体员工和在押人员限期完成转移。听说这个大手笔的举动,是为了给一个“经济开发区”的规划扫除障碍,也像所有有幸被“规划”的城市边缘地带一样,附近几个村子早就上演了无数场悲喜大戏,有人发横财,有人喝农药,最后连坟都被推了个干净。而看守所是公家单位,更是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也算沾到了山乡巨变的好处——分房的承诺终于兑现,新所配套了一栋塔楼宿舍,员工人人有份儿。杜湘东也分到了一套客厅朝北的小两居。

    当全所上下都在兴致勃勃地搬家,他和刘芬芳却拖延了下来。新所按部就班地投入使用,但老所这边还有一些未竟事务,比如一些设备正等着拆走,仓库里的陈旧器材还可以卖些钱,以及按照旧地址寄来的公函和信件仍需要查收。所里派了一个管后勤的副主任带领几名闲人留下来料理,其中就有杜湘东。而等这轮善后也结束了,领导又觉得既然拆迁队还没进驻,彻底甩手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动员那几个还没搬家的职工,看谁愿意发扬风格,替所里把把门儿,站好最后一班岗。

    杜湘东报了名:“我留下得了。”

    那位副主任有点儿不好意思:“别别,这摊事儿我负责,该我留下。”

    杜湘东便解释:“新楼味儿大,我老婆身体又不好,怕熏着她。”

    这个理由也说得通。上面再一盘算,搬迁以后工作更忙,人手本就不足,留下的理应是个无关紧要的角色,那就非杜湘东莫属了。于是,他成了这座看守所里最后一位,也是唯一一位警察。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沿着旧所围墙溜达一圈儿,再给新所打电话报个平安,如果犯懒,窝在家里不出来也没人管。到了晚上,家属院里四下漆黑,寂静得连猫狗都仿佛响应政策搬了家,只有他和刘芬芳的屋里一灯如豆,又像被墨水浸透的纸上破了个洞。在这种环境里,俩人便生出了与世隔绝的心态,不过倒也安然。

    杜湘东觉得好笑:当年一门心思离开的是他,如今赖着不走的也是他。在这座行将废弃的看守所里,他究竟想要纪念什么,缅怀什么?而再过不长的一段时间,当那圈高耸的围墙在爆破声中轰然倒塌,也就意味着一段旧的故事终于讲完了吧。这个故事他已经看到了尽头,就像电视剧的最后一集,虽然不能错过,但无论演员还是观众都早已陷入了疲沓。

    然而杜湘东想错了。故事当然要讲完,却不是他默认的结局。

    他也没想到,还会有人造访这座只剩了个空壳的看守所,并且都是冲他来的。

    第一位访客是刘秋谷。那时冬天还没过去,杜湘东早上从家属院出来,刚绕过半圈围墙,便见看守所正门外停着一辆奔驰车。司机还是被他小小地教训过的那位,此刻正望着挡风玻璃外的空旷景色一脸茫然。杜湘东并未立刻过去,而是驻足远远观望了一会儿。就见车门打开,只下来了一个刘秋谷,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

    几年过去,这小瘸子似乎终于长成了个大人,一脑袋黄毛变回了黑色,下巴上布满了胡茬。靠近杜湘东,他点了下头:“许哥让我给您带个信儿。”

    杜湘东看到刘秋谷的胳膊上带着黑箍,心里明白了大半。

    刘秋谷完成任务似的把话说完:“崔阿姨去世了。二度中风,请了最好的专家做手术,还是没救回来。走时没受罪,昏迷了两天就没再醒。”然后他又说了姚斌彬他妈近年的状况。自从住进养老院,崔丽珍的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很快就不认识人了。许文革去看她,她会笑眯眯地问:“你是谁?”于是总得从头讲起。再到后来,就算磨破嘴皮子,崔丽珍也想不起许文革了。不仅如此,哪怕是许文革在医生的建议下故意提起姚斌彬,她也只是说:“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呀?”这意味着她不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儿子,因而也就忘却了丧子之痛。说到这里,刘秋谷转述了许文革的评价:“许哥说,这也是件好事。”

    杜湘东心里闷然一痛,回答说:“知道了。”

    刘秋谷又说:“明天崔阿姨下葬,许哥问您去不去。”

    杜湘东发了会儿愣,半晌才说:“难得他有心,还是算了。”

    刘秋谷便又点了下头,转头往奔驰车走去。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两步,他突然又转头说:“北京水太深,买卖不好做,也许过段日子我们就要去外地了。”

    对于刘秋谷透露的这个信息,杜湘东联想到的是“商人的本性”。厂子已经开了很久,钱想必也没少挣,没准儿许文革现在又嫌北京地租贵、管得严了。也或许他本人对六机厂仍有感情,但公司不是他一个人的,如果背后的那些股东强烈敦促他去再当一把拓荒牛,恐怕也没法拒绝。而既然姚斌彬他妈已经去世,北京这地方对许文革而言,也就再没念想了。这样想着,杜湘东便对刘秋谷说:

    “告诉许文革,甭管到哪儿去,都别再犯法。”

    刘秋谷把眼一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默默走了。等奔驰车开出视线,杜湘东便进了看守所。他到办公室找了一只搪瓷脸盆和一叠旧报纸,又折回到空荡荡的操场上,把报纸撕成纸钱的形状,放进脸盆里点燃。许文革想必会为姚斌彬他妈举行一场足够体面的葬礼,但对于逝者而言,也许倒是这种潦草的祭奠方式更衬她的心意。风从四面八方卷过来,吹得纸灰和火星遍地飞扬。杜湘东拍打着身上,仰头望望苍穹,叹了口气。

    这事过去,转眼就过年了。杜湘东去和同事们开过联谊会,又用带棚三蹦子拉着刘芬芳进城串了两趟亲戚,仍回旧所待命。刚开春,第二位访客就来了。

    又是绕墙而走时遇上的,又是在铁门外停了一辆黝黑的奔驰车。杜湘东还以为刘秋谷又来了,再一打量,才发现这辆车比许文革的那辆更新,号牌也不一样。身为一个留守荒野的闲人,却总要接待光鲜堂皇的来客,他不禁有点儿错乱。而车门打开,下来的人他也见过,是当初替许文革辩护的那位律师。这人还穿着西装拎着皮包,气度却变得大大咧咧,见了杜湘东不再称呼“杜管教”,而是自来熟地打招呼:“好久不见呀,老杜。”

    杜湘东问:“许文革让你来的?”

    律师却不接这茬儿,转而撒娇似的抱怨起来:“我先去了你们那个新单位,找你找不着,这才又奔了回来。这破地方不是早就说要拆了吗,怎么还没动工?你也真够老实的,开发区的管委会又不给你发工资,你替他们站什么岗呀。”

    杜湘东又重复:“是不是许文革让你来的?”

    看到他僵着脸,律师便讳莫如深地笑了:“那倒不是,不过也跟许文革有关。”

    这么说着,律师回头瞥了奔驰车一眼,拉着杜湘东往墙根底下走去。而车上的司机也相当识趣,不仅关紧车门摇上车窗,还播放起了震耳欲聋的劲爆舞曲。这就让杜湘东摸不清头脑了,他跟随对方站住,又道:“有什么事儿直说,甭跟这儿装神弄鬼。”

    “那就明人不说暗话。”律师嘴上这么说,眼珠子却仍然四下滴溜乱转,好像怀疑围墙背后藏着个人似的,“听说前几年,您查过许文革?”

    “早就停了。”

    “有没有查到什么?”

    “没发现纰漏。”

    “究竟是没纰漏,还是有纰漏但您没发现?究竟是没发现,还是您发现了但却无法坐实?究竟是没坐实,还是坐实了又被人保下来了?这里面的区别大了。”

    面对律师绕口令似的质疑,杜湘东更加生疑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您还没听明白?我也在查许文革。”

    “你不是许文革的律师吗?”

    “那是过去。”律师脸上再度绽放了职业化的微笑,“您也明白,干我们这行的跟你们警察可不一样。你们是国家机器,只有国家这么一个主子,我们呢,得随时随地各为其主。尤其像我这种按小时收费的,上一个小时和下一个小时的服务对象都有可能换人。以前是许文革雇了我,我得把他捞出来,现在是想查许文革的人雇了我,我又得琢磨着把他送进去——据我所知,这也是您一直想干的事儿。您不是动用过私人关系,从经侦和刑侦的渠道都调查过许文革吗?现在我想要的,就是您掌握的那些资料。”

    听着对方的话,杜湘东面无表情,眼神却冷了。他引用了当初刑警同学给自己的答复:“要真能查到什么,我们早动手了,也轮不到你。”

    律师却仍锲而不舍:“这您又不懂了。警察取证,都是从刑事的角度出发,民事方面的问题全都忽略不计,而同样的资料到了我们手里,只要操作合理,照样能让许文革吃官司……当然啦,让您白辛苦也不合适,既然我的工作是商业行为,那么也得遵守商业原则。您看这样行不行,那些资料算是您卖给我的,报价嘛……”

    这么说时,律师的神色还是理直气壮的,甚而带着几分恩赐的意味。但正当他要说到自以为最关键、最有底气的那个环节,杜湘东就让他闭了嘴。一只手挟着风声向律师逼近,眼看就要掐住他的喉咙了,但却随即一变,换成了一根手指顶在他的鼻子上。律师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杜湘东便用手指“点”着那人,一字一顿道:

    “刚才的话我要是录下来,进去的就是你了。”

    说完,杜湘东把对方晾在原地,转身就走。脚步飞快,进了家属院,他才突然站定。这时他又想起了刘秋谷说过的那句话——敢情话里还有好多话。许文革得罪了什么人吗?还是他发财的同时挡了别人的财路?自从看守所搬迁,家属院的网线就被电信公司掐断了,因此这些日子里,杜湘东没再查阅过关于许文革的信息。而这天,他便把带棚三蹦子从楼道口里推了出来,突突乱响地开出几公里,终于找到一家没有营业执照的黑网吧。输入几个关键词,若干条新闻便以时间顺序罗列了出来。半年多前还尽是好消息,许文革的公司仍然生意兴隆,六机厂还新上了两条生产线;而这几个月来,就渐渐让人看不懂了,一边是厂子继续签合同接订单,另一边却是财经媒体爆出他资金链紧张、频繁受到“专项整顿”。最大的一条新闻,是厂里的工人也闹起了事,却不是针对厂方,而是冲击了区里的规划部门。因为影响恶劣,政府出动了防暴警察,最后许文革代表厂方做检讨、写保证,承诺此类事件绝不再发生。但至于工人为什么闹,新闻里又只字不提,只说大部分群众“情绪稳定”。

    即使是一个生意场上的门外汉,杜湘东也能看出许文革的公司处于困境,甚至可以说是风雨飘摇。但了解了这个情况后,杜湘东便又开着带棚三蹦子突突乱响地回了家。刘芬芳还等着他熬腊八粥呢。他一度考虑过,要不要把律师找过自己的事儿透露给许文革,不过再一想,还是算了。许文革不是他的仇人,可也绝称不上他的朋友,习惯了与世隔绝之后,他最不想接触的人其实就是许文革。况且在许文革那个层面的纠纷与倾轧之中,他这个穷人、废物、看大门的老警察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掂清自己的分量吧。

    然而杜湘东迎来的第三位访客,恰恰就是许文革。

    当时已经是夏天了,滞留的日子即将结束。外面的人来过好几批,有政府的头头脑脑,有拆迁公司的,还有接手这块地皮的开发商。领导勉励杜湘东“再坚持一下”,而围墙上也的确写满了巨大的“拆”字。那么他也得计划着搬家了,杜湘东把零碎物件都装进了蛇皮袋,还到河北的家具市场订购了衣柜和餐桌。乔迁新居,怎么也得置办两样新东西。这天他又想起,登记处还扔着几个纸箱,正好可以收衣服,于是开了大门去取。

    满头是灰地出来,迎面就碰上了一个人。杜湘东定睛看了两眼,这才反应过来是许文革。才几年工夫,许文革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两眼深抠,颧骨突兀,一头短发几乎全是白的,如同大夏天落满了雪。相形之下,杜湘东反倒像个有钱人的模样了。为了给刘芬芳补身体,他没少变着花样给她弄吃的,刘芬芳吃不下只能自己吃,生生就把他塞圆了,塞鼓了。那叠纸壳子被他抱在怀里,又像摞在了他的肚子上。更让杜湘东诧异的,是许文革这次来,奔驰车也没跟着,铁门外停的是一辆蓝黄相间的出租车。

    看到杜湘东愣着,许文革叫了一声:“杜管教。”

    杜湘东瘪了瘪嘴,蹦出一句:“你来干嘛?”

    “跟您告个别。”

    “要走?”

    “要走。”

    “什么时候?”

    “今儿就动身。”

    杜湘东手一松,纸壳子落到地上。他略微直起腰,继续望着许文革。许文革却走近几步,咧嘴笑了:“您气色还行。”

    “也老了……”杜湘东迟疑了一下又问,“去哪儿?”

    许文革的眼睛往别处看看:“还没定。”

    “厂子不开了?”

    “不开了。”

    “出了点儿事?”

    “连您都听说了?”

    “具体也不清楚……你没犯法吧?”

    “这您放心。”许文革又笑,流露出近乎嘲讽的神色:“我要犯了法,那些人还能允许我在外面待着?”

    杜湘东接不上话,便又弯下腰去,重新把纸箱捡起来。许文革伸手替他分担了一些分量,俩人各捧着一叠破纸壳子,沿着看守所围墙边走边聊。略问几句,就知道了许文革洗手不干的原因。自从这片地方要建开发区,他就被人盯上了。那些人的来头之大,连许文革这个当事人都无法指名道姓地说出他们究竟是谁:刚开始以为是几个商人组成的私募基金,后来又听说有外资和国资的参与,再后来才发现是个什么领导的什么亲戚在背后撑腰。对方找到许文革提出合作,并直言不讳地表示,他们对于工厂才没兴趣,六机厂那个国有企业的“壳儿”和地皮才是有价值的。利用这些资源,他们将会整合出一家地产公司再打包上市,此后连一砖一瓦也不用盖,到股市里迅速圈钱走人。作为回报,许文革可以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分一笔账,比例虽然不大,却是“他这个级别的买卖人”这辈子也未见得挣得出来的。

    比起苦哈哈地卖零件修卡车,这种玩儿法几乎就像变魔术,但许文革没答应。原因也很简单:如果六机厂的地皮改变了使用性质,工厂就没法儿开下去了。而他想干的只不过是开工厂。在常人看来,许文革肯定算个聪明人,但在那些资本游戏的老手眼里,他就是个榆木脑袋了。谈了几次没谈拢,双方翻了脸,对方便又绕过许文革,去找六机厂的领导谈。一蹴而就,一拍即合。撇开桌子底下的“勾兑”,就连能摊在明面儿的理由也是充足的:接着“做实业”,能盘活的无非是工人和厂房,只有炒地皮炒股票,靠近北京城区的地理优势才能无限放大。家有一口金锅,谁都不想拿它淘米做饭。这时对于“上面”而言,许文革就从救星变成了累赘,踢开他才是当务之急。于是厂方提出解约,又找出各种名目查许文革的账,那伙儿资本玩家也没闲着,雇了许文革原来的律师揭他的老底、抓他的把柄。而许文革也发了狠,发动工人去申诉请愿,保卫饭碗。一不小心把事情闹大了,又有上级机关介入调停,最后裁决:许文革还是得卷铺盖走人,但可以得到相应补偿;工人还是得二次下岗,但厂子上市之后可以享受分红。

    处置稳妥,公平合理,许文革相当于被强制套了现。此后的日子,他都在忙于善后事宜:给南方的股东交割结账,又给刘秋谷和常年跟着自己的那些手下每人分了笔钱。厂子就这么没了,钱上却没吃亏,该庆幸还是该愤恨?但令杜湘东感到意外,在讲述的过程中,许文革的口气是漠然的、轻率的,仿佛他是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俩人缓缓走进家属院,把纸箱放在带棚三蹦子的后座上,许文革拍拍手,望着筒子楼:

    “这儿也快拆了?”

    “快了。”杜湘东顿了顿又说,“我老婆身体不好,就不请你上去坐了。”

    “杜管教……”

    “叫我杜湘东吧。”

    “杜湘东。”许文革喉头跳了两跳,第一次称呼了杜湘东的全名,“临走前就想见你一面,见着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说完,他对杜湘东似笑非笑,随后默默离开。杜湘东看着那副空荡漏风的背影,心想,这是最后一次见到许文革了吧。这样也好。他上了楼,照常做饭,服侍刘芬芳吃了,外面的天就慢慢黑了下来。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里就不安宁了,既燥得慌,又空得慌,好像被什么事儿扯着。同时,他还感到了憋闷,胸膛像压着一块铅。那种感觉曾经一度淡了下去,却在这时卷土重来。忽然动了个念头,杜湘东就从桌前跳起来,火急火燎地冲下楼去,在带棚三蹦子的后座上翻找着。许文革替他拿过的那一摞纸壳子里,果然滑出了一张存折,密码写在背面,还是姚彬彬的生日。翻开一开,上面的数字把他吓得一哆嗦:那么多的零,随便数错了一个两个,都是令人魂飞魄散的差距。

    刹那之间,杜湘东明白了许文革的用意。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许文革告别时的似笑非笑——姚斌彬也曾这样笑过,俩人的脸重合在了一起,让杜湘东对自己的猜测更加确凿。他冒了一头一脖子的汗,身上的警服都湿透了。他的腿也在发软,必须撑着带棚三蹦子的那层铁皮,才不至于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但他总算喘了几口长气,告诉自己:杜湘东,你得冷静,你也不是个没经过事儿的人。

    因为没手机,他先跑向办公室去找到电话。110吗,我报案。有人要自杀。他叫许文革,人现在不知道在哪儿,也没跟我说过不想活了,但我确定他要自杀。我没开玩笑,我也是警察,你们最好……喂,喂,我去你妈的。他摔了听筒又抓起来,随即拨通的是刑警支队长的号码。同学总算没像声讯台那样怀疑他在恶作剧,但也问:

    “你有证据吗,这种事儿可不能凭感觉。”

    “有证据,他给我钱了。”

    “他以前不也给过你钱吗?”

    “这次多……总之你们得赶紧出动,同时去六机厂、许文革的住处还有他城里的公司办事处……就算我求你帮个忙还不行吗?”

    “杜湘东,你这些年整出的这么多幺蛾子,我哪次没帮过你的忙?但现在我想帮你也没空——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同学说着苦笑一声,似乎把手机举到了高处。听筒里便传出了车声、音乐声和鼎沸的人声。杜湘东反应过来,就在今天,此时此刻,奥运会即将开幕。真不知许文革是有心还是无意,偏偏挑了这么一个普天同庆的时候去死。那么同学此时正在执行的,大概是某个场馆的安保任务——也许就在举世瞩目的“鸟巢”。这不仅是北京的重要时刻,也是全国全世界的重要时刻,一点纰漏也不能出的。杜湘东只能靠自己了。

    他跑回家属院,开上带棚三蹦子,在闷热的夏夜里狂奔起来。许文革会去哪儿?在这片遍布工地的郊区,适合送命的地方太多了。许文革会不会已经死了?他为耽误了那么久才发现许文革的用意而后悔,可见自己真是老了、迟钝了。风声浩大地从头顶掠过,眼前的柏油马路却仿佛是凝滞的,这让杜湘东想到了多年之前追击姚斌彬的那个下午。不知过了多久,那栋城乡接合部的四层小楼出现在了车灯劈出的亮处。四下漆黑一片,大概是为了奥运会,北京周边的外来人口都被暂时清理回家了,又或者为了建设开发区,那些一盘散沙的小本生意全被强行关了张。但小楼里却依稀有一丝灯光,外面的门也敞着。杜湘东跳下车,冲进楼里,狼嚎一般喊道:

    “许文革,你给我出来。”

    “许文革,你可别死。”

    走廊和房间里四处回声,喊了几句,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真是蠢透了。一个寻死的人,哪会别人一叫就不死了,没准儿还会死得更着急了。然而他的喧闹却从楼梯拐角引出一个胖大的秃子,小背心下露出的皮肤上布满文身。这人一手打着手电,一手拎根铁棍,打雷一般爆喝:“你他妈才想死呢。”但等看清杜湘东身上的警服,立刻扔了棍子开始揉肚皮:“您瞧您,吓得我肝儿直颤。”

    “你揉的那是胃。”杜湘东从他手里夺过手电,四下照着,“这儿就你一人?”

    “对呀,我是房主。”

    “以前的租客呢?”

    “早走了。”

    “你确定?”

    “我都在这儿守了半个多月了,就防着那帮拆迁的。”秃子重新打量了一眼杜湘东,“这位警官,您不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吧?要是那样我也只能跟您拼了。”

    杜湘东将手电掖进后腰,也不顾秃子的狐疑和抱怨,出门开车就走。沿着土路拐上国道再走不远,就是六机厂,此时杜湘东只希望许文革在那里。如果再找不着,那就真是大海捞针了。当路从窄变宽再从宽变窄,工厂的轮廓在夜幕里显现了出来,看起来却和以前不同——那栋苏联样式的主楼凭空不见了踪影。似乎是为了宣誓胜利,工厂的新主人在整体动工之前,先行拆除了这里的标志性建筑。但这个决定也造成了厂区的管理混乱,当杜湘东撞开半掩的铁门呼啸而过时,传达室里的保安几乎没反应过来。再往里开,就见以前的办公区外竖着铁皮围挡,附近还集结着若干奇形怪状的工程车辆。因为奥运会,昼夜奋战不休的拆迁队终于得到了休息,他们还在空地上支了台小电视,围坐成一圈儿观看开幕式。各国运动员已经入场,屏幕上充斥着花花绿绿的热带服装和大团黑亮的肉。当工人们听到突突乱响的车声,扭头便看到了另一幅奇异的景象:一个警察驾驶着一辆带棚三蹦子,以近乎漂移的速度和曲线呼啸而过,他的头发被风往侧后方拉扯着,脑袋像颗斜飞的彗星。

    而此时,杜湘东的眼前一片澄明。如果许文革要死,他会选择怎样一个死法?如果杜湘东就是许文革,他又最愿意到哪儿去死、最应该到哪儿去死?如同冥冥之中被人点醒,这个问题突然有了答案。那么现在需要考验的,就变成了他是否像他自以为的那样了解许文革,或者说,许文革是否愿意给自己的那条命赋予最后的意义。杜湘东心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笃定,他也知道他的自信来源于孤注一掷的赌博。

    他开车冲进了工厂车间所在的区域。这里总算还没拆掉,一栋一栋灰盒子沉默地耸立着。夜更黑了,在一个拐弯处,带棚“三蹦子”轧上了马路牙子,把前座的杜湘东甩了出去,车也歪歪斜斜地倒在了路边,一个轮子掉了。顾不得身上受没受伤,杜湘东咬牙爬起来,继续奔跑。他的目的地是厂区边缘的那排平房。

    空地对面,低矮的门窗如同一列熄了灯的夜行火车。距离越近,杜湘东便闻到了越浓郁的汽油味儿。那味道正是从停放着皇冠轿车的屋里渗出来的。他跑到简易车库门口,看见百叶门的下方没有上锁,但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无法把它拉上去。果不其然,门从里面锁上了。杜湘东脱下警服上衣裹住右手,一个冲拳击碎了玻璃窗。汽油的味道扑面而来,发动机的声音也破墙而出。杜湘东从里面打开窗户,屏住呼吸跳了进去,开灯,找到正门的螺栓再把门拉开,这才回头,在车里看见了许文革。

    许文革端坐前座上,身体后仰,模样就像一个疲惫的司机正在打盹。而当杜湘东拉开车门,他便侧倾着滑了下来,头靠进杜湘东怀里。这种状态下的人自然是脸孔煞白,嘴唇乌黑,而对杜湘东来说,这个晚上最揪心的时刻才刚刚到来——他半蹲在地上,托着许文革的头,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有气儿。当一股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从指尖传了上来,杜湘东浑身颤栗,随之猛喘几口气,又被呛得天昏地暗地咳嗽起来。

    于是,暗夜里出现了这样一幕:杜湘东背着许文革,在厂区空旷的干道上磕绊前行。他很想走快点儿,更想甩开两腿奔跑起来,但浑身剧痛让他连站立都很困难。毕竟是这把年岁的人了。然而这个老警察心里却涌动着悲怆的豪情。他从来就不甘心当管教,一直想做个刑警,但直到今天才破获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桩案件——不是为了抓人而是为了救人,救的还是他曾经最想抓住的那个人。

    颠簸之中,许文革渐渐恢复了意识。这人的命也真够硬的。杜湘东觉得耳边有人吹气,刚开始还以为是许文革的喘息,进而才听见是许文革在对他讲话。

    许文革说:“杜湘东,你何必呢?”

    杜湘东反问:“你又何必呢?”

    许文革气若游丝,语调却是蛮横的:“命是我的。”

    杜湘东用更加蛮横的语调回答他:“许文革,你他妈的说错了。”

    他不管许文革是否在听,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讲述起来。那些往事在他心里压了将近二十年,如今终于到了可以说出来,也必须说出来的时候。他甚至比刚才更加庆幸许文革还活着,因此他获得了亮出底牌的机会。杜湘东的讲述与许文革的讲述合并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姚斌彬的故事。

    姚斌彬早就成了残废,并且他知道自己的右手无法治愈。当年法医对杜湘东陈述伤情时,他就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听得一清二楚。一个废人跑出去也是累赘,因此在越狱发生的那一刻,他决定用自己来掩护许文革。也正是出于这个想法,姚斌彬临走前抢了那把枪。枪放在他手里也没用,但他知道,假如两个人只能追一个的话,杜湘东也好,其他警察也好,都肯定会追那个带枪的。姚斌彬把逃走的机会让给了许文革,他要让许文革替他伺候崔丽珍,替他学技术、做生意、开工厂……替他完成他想干而干不成的所有事。姚斌彬把什么都算透了,因此他死了,许文革却替他活着。如果不是被捕之时、临死之前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杜湘东也许永远都想不通一个右手残废的人为什么非要抢一把枪,也不会相信真有人会把自己的一条命托付给了别人。

    四周充满了雷鸣般的寂静,不仅是脚步声,就连许文革的呼吸声似乎都在杜湘东的耳边消失了。而杜湘东还在怀疑许文革是否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又说:“你这条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向姚斌彬借的。借了人家的东西,就得替人家保管好了。”

    他还说:“许文革,你连死也不配,你活着吧。”

    这时他的脖子后面一热,接着又是一热。那是许文革的眼泪。这男人的身体在他背上抽搐,嗓子深处呜咽着,但却连放声一哭的力气都没有了。但杜湘东又感到对方垂在自己胸前的两条胳膊蜷了起来,软塌塌地环绕着自己的肩膀,像溺水的人搂住了救命的树干。

    那条漆黑的路也被他们走到了头。前方就是临时工地,人们还在电视前聊天、抽烟、喝啤酒。杜湘东驮着许文革,朝那光亮处挪了过去,想叫一声却再也发不出声响,好像已经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似的。直到离那些工人的背影只剩下几步距离,他才轰然而倒。天旋地转之中,杜湘东看见了受到惊吓又一拥而上的工人,也看见那台电视机正在自己头顶不远的地方闪着光亮。电视里放着焰火,苍穹布满光彩。

    男人战斗,然后失败,但他们所为之战斗过的东西,却会在时间之河的某个角落里恍然再现。在那一刻,杜湘东觉得全世界都在为他庆功。他还觉得不止许文革,就连自己的这条命也是借来的,向姚斌彬借,向许文革借,向刘芬芳借,向警察老徐和崔丽珍借,向这世上的所有人借。这么一想,那伴随了他多年的憋闷也在此时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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