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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命而生 正文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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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起刚参加工作时的三年之约,比起越狱事件之后六年有余的屈辱和困顿,接踵而至的五年简直像打了个盹儿还没睁眼就滑过去了。再换个比喻,以前也说日子快,快得像狗撵,那么后来就像疯狗在撵了。好像除了“快”本身,生活已经不再值得感慨。

    当然,这只是杜湘东的个人感受罢了,因其过于主观,所以并不具有代表性。要是逐一盘点,他也必须承认这些年来的生活变化之重大。譬如变化之一,是刘芬芳下岗了。其实对于这一天,不光是杜湘东,就连刘芬芳也早有心理准备。食品公司每况愈下,冰棍儿汽水早已停产,冷库里的猪头猪腿猪下水也在亏本经营,于是领导们关起门来一合计,索性来了个处理大包圆儿,连猪带人一块儿甩给了外商。而外商也不傻,表示猪可以要,人不能留。双方在谈判桌上打了很久的消耗战,等到敲定改制方案,必须公布下岗名单时,却又不约而同地采取闪电战。那天刘芬芳和她的姐妹们刚转移完猪腿,就被勒令去签协议,领买断工龄的钱。人家还告诉她们,再过不久厂子就没了,要是不签,连这点儿钱也领不到。

    偏在这时,刘芬芳家里又出了情况。她的一个弟弟急着结婚,另一个弟弟怕吃亏,也扯来个女的要结,兄弟俩瓜分了宣武区那套平房的里外间,便把父母送给了二姐。二姐没结婚,房子宽敞还雇着保姆,再加上越有钱越对家里有愧的心理,即便不是女儿的责任也应承了下来。但这样一来,却显得刘芬芳多余了——没人需要她伺候了。刘芬芳只好卷着铺盖回到郊县,她觉得自己是被厂里和家里榨干之后扔出去的,这种心情也决定了她不会给杜湘东好脸色看。因此,杜湘东生活中的第二个变化虽然是与刘芬芳结束分居,但却感受不到夫妻团圆的喜悦。他必须时刻准备聆听刘芬芳那更加漫长、频繁、恶狠狠的抱怨,抱怨的内容则直指第三个变化,即:他们已经沦为了标准意义上的“穷人”。

    平心而论,如果纵向比较,他们的生活水平一直都在提高,筒子楼单间里添置了电视、洗衣机、窗式空调,算是基本完成了一间陋室的现代化。但这番现代化的进程却伴随着一轮又一轮的节衣缩食和忍辱负重。连单门冰柜都是刘芬芳她二姐的公司用剩下的,为了把那个号称八成新的“西门子”牌铁箱子搬回家,杜湘东借了辆板儿车,愣是从二环边儿上蹬出了城外。路上正好碰上城管查抄无照摊贩,看见他四脖子汗流的模样,还以为是个收旧电器的,二话不说把他连人带冰柜扔上了卡车。他挤在一群卖菜的、卖袜子的以及抱着孩子卖黄色光盘的妇女中间,一直坐到看押点,这才申明自己是一警察。人家自然不信,管他要证件,证件却没在身上,于是又给单位打电话。验明正身后,协管员露出了伪军打了皇军的尴尬,连称“误会”,又哭笑不得地问:“您怎么不早说呀?”

    杜湘东回答:“蹬累了,想蹭段儿你们的车。”

    作为一名穷人,这是你能占到的少数便宜之一,而一旦既坦然又处心积虑地去占这种便宜,也说明你从困惑阶段转入了适应阶段。这桩误会的解决方案,是城管方面派了一辆小卡车,把杜湘东和他的板儿车、冰柜一起送回了郊县。经过看守所正门,刚好遇到当班的同事们去吃晚饭,大家嘻嘻哈哈地笑看杜湘东如何智取城管。这时所里的人员构成也发生了巨变:老吴那代从“革命时期”过来的管教纷纷退休,接替上来的都是从警校分过来的大学生,有许多学历比杜湘东还高,正经八百的四年全日制本科毕业。这些年轻人穿着与国际接轨的“九九”式警服,像当年的他一样身材挺拔,面露英气。车停下,两个跟他关系不错的小伙子绕到后面问:“杜哥,帮您把东西抬上去?”

    杜湘东却没答应。他歪着屁股坐在车斗上,朝前方的后视镜里照了一照。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突然发现年轻同事们看他的目光是似曾相识的。在哪里见过呢?其实并没有“见”过,那是若干年前自己看待老吴的眼神:虽然亲热但又不屑、怜悯,同时还夹杂着几分无可奈何。现在,人家也把他当老吴看了,而且在年岁上比老吴还要提前了。微微鼓起的后视镜里映出了一张滑稽变形的脸,两腮深陷,额头皱纹交错,被风吹乱的头发白了三分之一。除了牙齿尚在,他的面貌和做派都在活脱脱地向着老吴那个方向飞奔。

    记得老吴退休时,反倒是扬眉吐气的。他在平谷的几间大瓦房喜迎拆迁,又利用老婆家在延庆的种菜大棚开了个采摘园。随着城市的大干快上,地广人稀的郊区冒出了一批土财主,他们举着小旗到国外豪迈地吐痰,他们开着进口汽车盘踞在村口拉黑活儿,他们在床底下藏了大摞现金以至于钱都长绿毛了,而老吴三生有幸地混成了他们中间的一员。对于故人,老吴是懂得藏富的,直到离开的前夕,他才对那些嘲弄过他鄙夷过他的同事宣布:

    “我他妈跟你们才不是一个阶级呐。”

    但杜湘东告别时,他却仿佛流露出了一丝忧伤。在办公室里,老吴抄起窗台上的半瓶白酒,自己先吱溜一口,又把淡绿色的酒瓶递给杜湘东,杜湘东便也吱溜一口。吱溜完,老吴拍了拍杜湘东的肩膀:“这些年给你添麻烦了。”

    杜湘东说:“哪儿的话。”

    老吴说:“你好好儿的。”

    杜湘东说:“好好儿的。”

    老吴又说:“别想那事儿了。”

    杜湘东说:“不想了。”

    没过半年,所长也离开了所里。倒不是退休,而是肩膀上的旧伤复发,手榴弹弹片钻进肩胛骨压迫了神经,一到阴天就疼得直打滚,上面体恤干部,给安排了个调研员的闲职,基本上是在家养着了。走的时候又赶上下雨,所以所长是用担架抬出办公楼的,只能躺着与同事们一一握手。握到杜湘东,所长虽然满头大汗,但还是格外加了把力,将他拽近了,颤巍巍道:“耽误你了,我有责任。”

    杜湘东说:“您别这么说。没您保着,我还不知怎么收场呢。”

    所长又说的话,却与老吴如出一辙:“别想那事儿了。”

    杜湘东再次保证:“不想了。”

    当年偷偷跑到大同,没抓着许文革又牵扯进了一起矿难,当地政府把电话打到了市局,询问杜湘东是什么身份、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一问才知道他是在管辖权之外私自展开调查,弄得上级很被动,还是所长求了局里,好说歹说才把对方的抗议搪塞过去。而既然两位老同志临走前都专门劝他,杜湘东实在不好意思辜负人家的苦口婆心,便也决定“不想了”。他现在需要做的,是深入贯彻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

    比如那个单门冷柜,他就没让同事帮他搬到楼上,而是摆在了看守所大门正对面的河岸上。那里有个近两年才形成的小集市,做的是前来探监的家属的生意,有卖鸡蛋灌饼的,有卖劣质服装的,还有代写申诉材料的,但就是没有卖冷饮的,因为找不到冷柜电源。这可难不倒所里的“自己人”,杜湘东找了个旧接线板,又从传达室扯出来一截电线,下岗女工刘芬芳就可以奋发图强、自谋生路了。为了招徕顾客,刘芬芳又管她二姐要了个淘汰的音箱喇叭,循环播放的总是《从头再来》。这歌声不仅激励着她,好像也在激励着一墙之隔的犯人。而郊县现在也开始整治市容市貌了,对于路边的无照摊贩,隔三岔五也有城管查抄。城管一来,其他小贩望风而逃,只有刘芬芳岿然不动。她的大喇叭仍然引吭高歌,杜湘东则带了几个小兄弟围坐在冷柜旁,都穿着警服,手里举着冰棍和啤酒,挑衅地面对执法人员。有了警察“罩着”,刘芬芳不仅可以夏天卖冰棍,秋天卖水果,冬天还可以支个电炉子,卖鸭肉冒充的羊肉串。她一年到头都能从头再来,这点儿小小的特权终于令她对杜湘东感到了一丝欣慰,但表达欣慰的口吻还是嫌弃的、抱怨的:

    “总算沾着你的光了。”

    这么说时,杜湘东正坐在小马扎上发呆,浑身洋溢着一股酒气。现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班磨洋工,还把老吴的爱好继承了下来,窗台上的半瓶白酒永远不见底,隔一会儿就吱溜一口。所以到了傍晚时分,人常常已经“高”了。耷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他好像没听见刘芬芳的话,只是望着夕阳之下的河水。上游在开发旅游,这条河也得到了治理,还和山里的水系连接了起来,景致变得颇为潋滟。逝者如斯,仿佛没人记得河床还有干涸的时候,更难记得在那河床里,曾有人亡命奔逃,有人冒死追逐。

    刘芬芳又说:“晚上洗洗,多打香胰子去去味儿,我也让你沾个光。”

    杜湘东仍然置若罔闻,眼皮上落了个苍蝇也不轰。

    刘芬芳就有些气恼,她用穿鸭肉的签子扎了杜湘东一下:“你是死人呀你。”

    一激灵,死人就活了。杜湘东揉着脖子扭头,正待感谢刘芬芳的恩赐,恰好瞥见了驶向看守所正门的两辆汽车。前面一辆是蓝白条的警车,这并不奇怪,大约是各派出所和支队往所里送人的。既然犯罪和逮捕都不挑时候,看守所在下班时间也得随时等待接收。后面亦步亦趋的却是一辆硕大无朋的奔驰,这就有点与众不同了。两车依次停下,奔驰车里跳下两个男人,一个西装笔挺,手拎公文包,另一个年轻许多,打扮得花里胡哨,还染了一脑袋黄毛,走路却一拐一拐的。俩人紧赶几步来到警车旁,簇拥着第三个男人出来。那男人身材高大,因为背对着杜湘东,一时不能看清面貌。随即又有两名警察下车,严肃地对男人们说着什么,应该正在宣布条令,但拎公文包的男人反而以同样严肃的神态和警察对答,仿佛同样手握着不容商榷的条令。这个表现令警察相当不满,但居然无可奈何,只好去按看守所正门上的电铃,催促所里的同事开门;与此同时,那个花里胡哨的小瘸子一直在跟身材高大的男人说话,哼哼啊啊地点头称是。

    越过小瘸子金光璀璨的脑袋,杜湘东终于看清了高大男人的长相。和他一样,那也是一张未老先衰的脸:头发灰白,皮肤干枯,两眼像睡不醒似的往下耷拉着。不仅如此,那人就连呼吸也不匀畅,说不到半句话就必须停顿,浮出海面一般换口长气。都不年轻了,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比一般人老得更快些。然而那棱角分明、令人想起西方雕像的脸型却还维持着原状,甚而比当年第一次走进看守所时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了。

    杜湘东站起身来,痴了一般朝那男人走去。

    看守所的小铁门已经打开,一名年轻管教与外面的警察简略核对,示意男人进去。小瘸子突然激动起来,抱住男人的肩膀呜呜两声,男人倒像有点儿尴尬,拍着对方的后背劝了两句。随后,他目不斜视地往里走去,那副熟门熟路的样子就像回家一样。

    杜湘东终于叫出声来:“许文革。”

    许文革回头,隔着铁门与他对视,脸上浮现出似笑非笑的表情。那表情令杜湘东倍感熟悉,他随即反应过来,姚斌彬也曾对他这样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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