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鲁愣了愣。
自便是个什么意思?
他焦躁地顺着山坡往下方望了一眼,大概是刚才他嘶吼的声音太大引起了官兵的警惕,此时能明显地看出那条火把长龙的行进比过去快了许多,火龙的头部甚至已经晃得他目眩,仿佛近在咫尺!
刘鲁急忙摆手:“去!拦住那些人!一刻……不,至少半刻,绝不能让他们上来!”
心腹飞快地点了四五十人出去,而后回来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咬咬牙劝道:“大人,性命要紧啊!”
若是不久之前说这句话,刘鲁或许也就认真考虑了,可事已至此,明知搜寻了二十多年的宝物就在眼前一步之遥,却让他当机立断地放弃,别说他本就不是个无欲无求的聪明人,就算是天底下最灵透的人物过来,只怕也难免迟疑。
刘鲁双手紧紧攥着,额头青筋绷起,不顾血污亲自拽住容祈的衣襟将他拉到身前,恶狠狠道:“你最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再敢拖延时间,我立刻弄死你!”
容祈被他拽得一个踉跄,手扶树干才勉强没有摔倒,喘息着笑道:“刘大人何必如此……容某久病之人,一把骨头加起来也没有几两沉,若再砍去头颅四肢,恐怕更轻便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健硕死士,每人拎一块下山,等到安全处再查找岂不妙极?”
刘鲁面色一变,似乎被戳中了命门一般。
容祈便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语声也陡然变得咄咄逼人:“你看,方法我已经讲给你了,可你真的敢杀我么?若杀了我,却不幸没有找到想要的宝物,接下来你可怎么办才好呢——莫非要用我的尸块去和裴二娘打商量?”
他靠在树上,随意地张开双手:“我劝你别浪费时间了,还是快些动手找吧,说不定官兵上来之前你还有幸能看上那宝贝一眼!”
刘鲁怒极。
可再恼怒,他却不得不承认,这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要断气似的小畜生说得简直对极了,在宝物确定到手之前,他还真不敢杀人泄愤!
他憋红了脸,很想放一句狠话,但最终还是冷静下来,一手扯开了容祈披着的外衫,扔给旁边的心腹:“给我拆开了查!一根特别的线头都不许错过!”
而后又继续去撕扯其他衣裳,连底下的里衣都没放过。
容祈开始还好整以暇地任人施为,可等到刘鲁的手越来越不对劲时,表情就不由有些发僵。
他没料到这人模狗样的老贼居然连最后一点风度都不要了,居然还蠢蠢欲动地要去解自己的裤子,便实在忍不住被羞耻心占了上风,伸手挡了下:“刘大人真以为我匆匆赶来此地之后,还有时间往衣裳缝线里塞东西?”
刘鲁十分想把他剥光了羞辱一番,看看他那张可恶的脸上还能不能一如既往地露出笑容,但时间紧迫,远远的寺门外喊杀声已经响了起来,他只得恨恨作罢,将扯下来的那几件衣裳扔给手下仔细搜查,自己则前前后后搜过容祈腿上和腰间,确定了没有特殊之物藏匿在腰带和裤管里,冷冷道:“把鞋脱了!”
容祈微微挑了下眉,刘鲁刚以为自己找对了地方,却听他幽幽叹了口气:“烦请刘大人搜得快些,容某体弱多病,赤足踩在地上恐怕要受寒。”
刘鲁简直想一刀捅死这一本正经戳人肺管子的小王八蛋!
他咬牙切齿地掏出一把小刀,泄愤般抓起了那两只素缎面的靴子,从靴筒到鞋底一刀划下,彻底掰成了几半。
里面还是什么都没有。
喊杀声愈发明晰了,刘鲁脑门冒汗,忽然生出个念头——这小畜生不会根本就没拿到宝贝,就是在骗人的吧!
可他还没来得及逼问,就听心腹惊喜地低呼一声:“大人!找到了一封信!”
刘鲁精神大振,手里的东西全都落到了地上,他却浑然不觉,连声催促:“信?什么信?快拿来给我!”
容祈素来是一身宽袍大袖的衣裳,既能遮住他那身支离病骨,看着也俊美飘逸极了,而就在那宽大的袖子里缝有一道暗袋,正适合收纳一些纤薄的小物件,如今的信便是从中找到的。
信封纸质干枯泛黄,显然是有了年头的东西,刘鲁双手都在隐隐发抖,激动地接过信,当场撕开了信封。
但心腹上前询问东西已经到手,是否要灭口时,刘鲁眉间喜色却不由一顿,迟疑一瞬之后摇了摇头:“不急。”
——以这小畜生的惯常作风,这信还指不定是不是真正的宝物呢!
唯一的火把凑近过来,刘鲁睁大了眼睛从头开始读信上的内容。
可刚一搭眼,他就愣了,面色仿佛见了鬼:“这是……这是陛下的笔迹!”
他口中的“陛下”当然不是禹阳城中端坐的本朝新帝周允,而是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齐哀帝!
容祈也不禁面露愕然。当初寂真说,这信是容潇留给他的,可……怎么会变成了前朝末帝?
他撑着树,慢慢地走过去,脚下传来的寒意冰冷刺骨,但他脑中却尽是滚烫的混乱思绪,根本无法冷静下来。
在生父与养父中间,他只认得后者,十多年相依为命的点滴回忆也让他无法接受除了“靖安侯之子”以外的任何身份,可即便如此,对于那位从生到死都过得压抑而悲惨的生父,他也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齐哀帝和摄政的太后之间究竟发生过怎样的争斗,他短暂的一生之中究竟进行过多少次抗争,他是不是也曾想过要力挽狂澜,让满目疮痍的九州变得河清海晏……还有,裴氏帝师与裴知节的死,是不是压垮那位年轻而无助的帝王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从四年前整理容潇的遗物、发现了自己身世的蛛丝马迹之后,容祈曾许多次地设想过齐哀帝的处境,也正因为想得太多了,所以他一点也不恨容潇,反而还要感谢他将齐哀帝夫妇从漫长而无止境的痛苦囚禁中解脱出来。
但即便如此,容祈却唯独没有想到过,他的生父与养父之间,似乎还有着不为世人所知的联系——毕竟,一个逼宫弑君的冷酷逆臣,是绝不会给将死的君王留下足够写下遗书的时间的,更遑论……那还是写给他的遗腹子的遗书。
刘鲁似乎处在完全的震惊中,并没有注意到还有别人也在看这封古怪的书信。
容祈便瞧见灼灼火光映着出人意料的几行字,落笔从容,字迹却风骨清峻,与所有人设想中软弱悲惨的末代帝王的形象全然不符,而泛黄的信纸上第一句便是——
阿祈吾儿,见此信时,汝父已不在人世久矣。
容祈脑中轰然作响,眼前发黑,他双手紧紧扣住树皮勉强稳住身体,连指甲缝里渗出血来也毫无知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容潇从最初就知道楚氏已怀了齐哀帝的孩子,还心甘情愿地带着孤儿寡妇回家,不仅为了给他们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而斩断了与范阳大长公主的情思,还十几年如一日地对着齐哀帝的遗腹子视若己出?
最初的震惊和恍惚过后,容祈觉得自己隐隐约约地触及到了一个他并不愿意去思考的可能性。
果然,信中接下来的内容更是仿佛能灼伤人的双眼。
在短短一两页纸的信中,齐哀帝以一种轻松随意的笔触记下了整件事的原委。
——早在齐哀帝还没有在与楚太后的争斗之中完全落入下风的时候,一文一武两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人便决意报效君王匡扶社稷,然而就在他们与同样年少并且踌躇满志的齐哀帝一起日夜筹谋如何让大齐这个垂垂老矣的庞然大物重新焕发生机的时候,楚太后机关用尽,当朝逼迫裴帝师以死相谏,一腔热血尽洒于宣政殿上。
而后便是容祈早已熟知的故事了。
裴家举家返回原籍守孝,裴帝师独子原鸿胪寺卿裴知节在少帝近乎疯狂的坚持下被夺情起复,却惨死于返京路途中的“山匪”之手。
而容祈与花罗所猜测的果然也没有错,容潇看似玩忽职守的提前离开,不过是裴知节早知自己难逃一死,所以甘愿用自己的性命当作投名状,将容潇推入楚太后的麾下。
从此,齐哀帝在朝中再没有了重臣拼死效忠,政令不出宫门,容潇忍辱负重,将自己变成了楔入太后一党的淬毒的钉子,而裴素则结庐乡野为父祖守孝,唯一能做的,便是利用裴家残留的人脉收集朝臣阴私,让容潇以此为筹码不择手段地向上爬,直到最终掌握能够颠覆整个昏聩朝廷的力量。
从那一日起,昔日的三个祈盼用自己的双臂庇护天下的少年人,虽没有辜负自己曾经的诺言,但也没有再一次地重新齐聚过。
按照齐哀帝的说法,大齐已经从根子里烂掉了,他并无在世子嗣,自己又身重奇毒命不久矣,宗室日渐糜烂、视万民如草芥,朝臣汲汲营营只为功名利禄……与其再白费力气让已然腐朽的巨木重生,还不如将它彻彻底底地焚烧殆尽,然后在灰烬中铸造出新的王朝。
裴素还没有出孝回京,所以,三人中剩下的容潇便是齐哀帝选定的,为辉煌过也腐朽过的大齐王朝送葬的那个人。
整篇信并不长,大约那个时候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让中毒已深的齐哀帝将一切细枝末节全都写下来了。
大齐覆灭的那一天,禹阳城中腥风血雨人心惶惶,城外大军压境,破城之战一触即发,而容潇手提着作威作福了一辈子的楚太后的脑袋,终于最后一次见到了他的挚友与君王。
齐哀帝的生命已如风中残烛,而他最终的愿望便是用对自己的审判来终结一切——天下人并不在乎被困锁深宫的年轻帝王是不是无辜,人们只知道,他的血是震慑,也是宣言,宣告着大齐的罪恶,也宣告着即将诞生的新的王朝与腐朽不堪的前朝势不两立,一切试图倚仗自己过去的资历与血统继续高高在上地享受权势、荼毒百姓的“贵人”高官,都将与他们曾经的君王和太后一样,付出鲜血和生命的代价!
他成功地说服了他的友人。
为了他们多年来共同的愿望,容潇亲手斩下了他的头颅。
从此,不可一世的贵族与官员都在一夜之间学会了如何循规蹈矩、谦恭谨慎。
即便因为那位周氏先帝太过柔善,让一些前齐的贪官污吏寻到了死灰复燃的机会,但如今的天下比起二十余年前,仍然已是天壤之别。
一切都在渐渐变好,唯独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付出了一切的那些人,却已经无法亲眼看到这个崭新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