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罗虽然嘴上说得好听,实际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也正因此,她传完了话便等不及大队人马,又连夜匆匆折返回江南了。
裴少陵一瘸一拐地目送她策马远去,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她最后留下的那张薄薄的名单重逾千钧。
那是这两个月以来容祈在贼窝里探得的底细,每个“贵人”的姓名年纪乃至样貌细节都描述得清清楚楚,甚至每个人都附上了一幅小像,但凡朝廷的人不瞎,便绝不会有所错漏。
打头的几张,便是当年的废太子妃父女与楚太后的近身内侍王和等人,只不过韦氏女的名字上已画了个大大的叉,代表此人已死。裴少陵将记录几个死人的纸页归拢到最后,又借着火光将名单翻阅了一遍,而后默然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只觉心头发沉。
到目前为止,那位已被夺爵的靖安侯似乎确无异心,宫中的年轻陛下也仍怀抱着一腔尚未磨灭的赤诚,愿意相信与他自幼相识的友人,可千百年来,皇权一事向来最令人疯狂,谁又知道三五年又或者十年二十年之后,陛下再想起那点流落在外的前朝血脉时,还会不会仍旧保有如今的善意与信任呢……
裴少陵自己对于容祈倒是没有什么好恶,可恩人的女儿却铁了心要在那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他便不得不跟着忧心起来。
而被他念叨的容祈却像是对自己未来的处境毫无所觉,依旧举止自若。
他虽然病重,但在花罗离开栖鹤岛之后,却一点也没闲着,给唯二的两个心腹也安排了许多事情。
这一日,苏桂娘又避人耳目地偷偷溜了过来。
小姑娘年纪不大,行事却比她兄长更谨慎也更果决,狗洞更是钻得出神入化,等到进了屋子,瞧见容祈虽然虚弱,但精神尚好,便干脆利落地往病榻前一跪:“婢子有事禀报!王娘子虽然仍垂涎您的容貌,但因殿下病重一事,似乎对婚约开始生出不满。今天王公公突然过去破口大骂,还当着王娘子的面让人将几个婢女拖下去打死了,婢子不能近身伺候,打探不到详情,不过听那几个受刑的婢女哭喊时露出的口风,似乎是王娘子打算让她们做些小动作来破坏婚约。”
容祈冷笑了声,却并不觉得惊讶。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天底下又有几个女孩子乐意找个缠绵病榻的药罐子做夫君呢,若非他还有个好听的皇子名头,只怕倒更可能被那群贪婪傲慢的“贵女”们绑回去做以色事人、玩腻就扔的男宠了。
想到这,他脑海中忽然又浮现出一道英气而明艳的身影,明亮的桃花眼中含着戏谑的笑意,对他说:“美人儿深情厚意……”
容祈心头狠狠一抖,赶紧掐断这不合时宜的回想,单手捂了下脸,遮住了略有些泛红的面色。
回过神来,便听苏桂娘说到了她冒险听墙根的来的后文:“王公公向来宠爱王娘子,对她有求必应,但这次却少见地发了怒,甚至还亲手打了王娘子一巴掌,逼她答应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的,不再耍任何手段。”
“这段时间?”容祈挑眉,从这段话中挑出了个关键词,“有多久?”
苏桂娘想了想:“王公公没说,但王娘子哭着抱怨等到做成大事之后她怕是也成了老姑娘了的时候,王公公却很是坚决地说‘谁说要等那么久了’。”
容祈垂下眼帘,拇指和食指慢慢地捻动锦被滑腻微凉的被面,似乎在认真思索,半晌,轻笑了一声:“有意思。”
他沉吟片刻,又问:“王和有没有说过了‘这段时间’之后会如何?”
苏桂娘仍旧摇头,想起容祈看不见,连忙说:“没说,或者说的声音太小,婢子听不到。”
容祈便换了个法子问:“那王和离开之后,王娘子情态如何?可有摔东西打人泄愤?”
苏桂娘一愣,仔细回忆了下,笃定道:“隔着院墙,婢子瞧不见王娘子的神情,但屋子里很安静,没有摔打东西的声音。”
说到这,她突然福至心灵:“对了,王娘子很快就叫人送水净面了!”
容祈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他做了个手势,将在窗口望风的苏梅生也唤了过来:“之前是我想错了,王和根本没想着复国,他与韦昂等人沆瀣一气,为的应当只是那件据说价值连城、能保一族万世显赫的宝物,而如今……”
他顿了顿,蓦地一哂:“没想到当初我为了敷衍他给出的线索,居然还真歪打正着了。如今他恐怕已经摸清了那东西的去向,最近几天恐怕正是关键时刻,所以他才会对王娘子动怒,让她必须稳住我。”
而等到东西到手、验明是真货无疑,王和自然就会找个借口带着侄孙女跑路了,更何须再掺和进掉脑袋的谋反大业里!
苏梅生兄妹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王娘子的情绪恢复得那么快!”
容祈笑了笑,神色温和,语声也十分轻柔诚挚:“我素来听说世事难全,若是太过聪明善谋,只怕就要折掉些福寿,王和年纪也不小了,真是让人担心哪。”
苏桂娘眼珠子转了转,瞧了眼自己那个还真心实意想要开口劝说的傻哥哥,先一步脆生生地开口:“恕婢子僭越,婢子觉得殿下说得不对。”
容祈:“哦?”
苏桂娘抓紧时机说:“王公公只有点小机灵,为人贪婪狠毒,当然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损福折寿了!但殿下您是真的聪慧,将来肯定福寿双全,还有那位……”她卡了下,发现不知道花罗的名字,只好说:“还有前几天那位女侠,有勇有谋,也一定会长命百岁,和殿下您白头偕老的!”
容祈:“……”
他短短的半生里听过了无数或虚情或假意的奉承,每次听到都觉得厌烦得很,但唯独这回,就算明知道这小姑娘也是为了给她自己和兄长求一个更好的前程,可心中却还是忍不住生出一丝愉悦。
他抿了抿嘴唇,将笑意抹平,微微颔首道:“承你吉言。”又循着眼中模糊的光暗变化找到苏梅生的所在:“放心。荣华富贵我不敢承诺,但此间事了,你们兄妹无论是想留在江南还是进京,后半生都可无忧。”
苏梅生还没反应过来,苏桂娘已大喜过望,赶紧拉了兄长的袖子一下,又跪下磕了个头:“婢子与兄长谢过殿下,此恩没齿难忘!”
……
足足过了半个多时辰,苏桂娘才回到一街之隔的王家宅院中。
因为她兄长苏梅生和容祈的关系,无论是王和还是王娘子都没有将她当作普通的婢女看待——倒不是说不打不骂了,只不过稍微多了一两分出门买针线吃食的自由,也不会被随意弄死罢了。
王家地位颇高,不仅门庭若市,府内也没有人敢安插监视的死士暗哨,故而谁也不知道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此时见她回来,才有人去王和那里禀报。
苏桂娘回到自己的房间,发现东西乱成一团,心里便有了数,立刻故作惊讶地跑去寻找同屋其他的洒扫婢女询问究竟。
还没问上两句,王和的随侍就叫她去主家书房了。
她刚刚进门,那名随侍就又带上礼物,去容祈那里拜访了一回。
结果与王和在书房亲自问出的答案一模一样——算算时间,早在那群想要搞小手段破坏婚约的婢女事发之前,苏桂娘就已经出门去探望兄长了,因为声音脆亮好听,所以被卧病无聊的容祈留下读了一个时辰的书,等他疲倦入睡后才被放回来。
王和虽然仍然存有一丝疑虑,但将整件事推算了一遍,又实在想不出什么破绽,便只得作罢。他对着桌上冷茶枯坐许久,终于吁了口气,招招手叫来心腹,再次确定了即将要做的事情。
却没有留意屋后院墙处被挖空了的墙砖被人轻轻挪开,一个瘦小的身影缓慢无声地将耳朵贴上了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