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一出,胡县令脑门上瞬间见了汗,连仪态也顾不得了,慌忙追出门去:“还请留步!”
花罗背对着他站定,没有再往前走,但也没回头:“胡大人还有事吩咐?”
胡县令恨不得给刚才拿腔作调的自己两个耳光,却只得忍着羞辱感低头:“事关重大,下官也是谨慎起见才试探几句,还请您莫要怪罪……”言辞之间好似已经认定了对方就是朝廷派来的钦差。
花罗这才回身:“胡大人客气了。”
见她不否认,胡县令愈发确信了自己的猜想,一边暗自感慨“英雄出少年”,一边又不由忐忑自己这些年见利忘义做下的那些事情,可刚回了书房,就听花罗笑了一声,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声说:“先靖安侯可是荣耀了一生啊。”
胡县令蓦地一惊。
容潇在前齐的时候就是备受楚太后信重的重臣,关键之时反戈一击,又借到了周氏的东风,在如今的大梁也地位崇高,就连同为开国功臣的其他公侯也等闲不敢撄其锋芒。
若来人拿容潇作比,是不是意味着朝廷是真的打算放他一马,让他将功折罪了?
花罗看清了胡县令惊疑不定乍喜乍忧的表情,微微一笑,最后给了他一颗定心丸:“陛下胸怀宽广,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我出京前便听说宁平伯得了个监修河道的差事,若办得好,大约当初圈地敛财的事也就算过去了吧。”
胡县令猛地抬头,双眼发亮:“此言当真?”
花罗失笑:“我是不是骗你,你只要稍微问问不就知道了?”
胡县令虽然远在江南做地方官,但因为搭着韦氏那条线,京中的大事向来逃不过他的耳目,若对方敢这般言之凿凿,那就定然不可能是谎言了。
想通此节,胡县令当即不再迟疑,躬身行了个大礼:“大人若有吩咐,下官定然赴汤蹈火!”
说完,也不等花罗说话,便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份图纸,呈到花罗面前。
花罗垂眸看了一眼:“这是?”
虽是图纸,但也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机括构造,而是个篆体的“齐”字,旁边详细地标了横竖尺寸,算来不过指甲盖大小。
胡县令:“大人明鉴,下官虽然因为亡妻还有三郎那逆子的关系而不得不帮韦家隐瞒,但下官对朝廷、对陛下一直忠心耿耿,所以一直以来那些人也从未让下官参与要紧的事项,唯有前年,韦家人听说了下官辖地中有座村子擅养珠之法,这才……”
他说到这里,见花罗皱眉瞅过来,连忙撇清自己:“下官是真的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直到近来重新翻阅这图纸,才渐渐觉出不对,但又怕是自己多心了,所以连日来都甚是进退为难啊!”
花罗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这胡县令,胡子都一大把了,居然演起懵懂无知的小白花来一点都不觉得牙碜。
她压下心中嘲讽之意,淡淡道:“胡大人整日忙于县中事务,无暇留心旁人的狼子野心也是正常的,想必陛下也能理解,不过……”
胡县令连忙问:“大人?”
花罗指了指图纸:“不过这究竟是何物,用来做什么,还有,尊夫人的族亲们如今住在何处……这些问题大人总得给我个交代吧,不然我回朝就算想要为大人请功也没有理由是不是?”
胡县令思忖片刻,恍然大悟:“大人莫怪,都是下官没有说清楚!”
他将图纸在桌面上展开,只见下面还有几张民间常见的更加粗糙廉价的纸张,上面的图样便不是字了,而像是某种阔大的贝壳。
他便指着那东西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下官治下有一处湖东村,就在桐山县南二十里外,村中世代捕鱼采珠为业,但近年间有一奇人琢磨出了养珠之法,便是以特殊手段将沙砾等物塞入这种珠贝,静待一二年,再破贝取珠,竟与以往从水底采到的珍珠别无二致!”
花罗头一次听说这种法子,脑中不由隐隐约约地生出了个念头,却一时没抓住,只见胡县令又拈起最初那张图样:“大人有所不知,那湖东村人也是奇思妙想,除沙砾外,还将铅锡等物雕成佛像状,如此一来养出的珍珠便也如同佛像了。韦大……不,韦家的贼人听闻此事之后,前年特意问我可否让湖东村人以此物为珠核……”
花罗一怔,只觉脑中迷雾骤然被拨散,沉声道:“鱼腹丹书!”
胡县令连忙低下脑袋:“大人英明!下官蠢笨不堪,竟琢磨了一年有余才想通这个道理,本还以为是胡思乱想,但既然您这般说了,那韦昂老匹夫定然是真的包藏祸心无疑了!”
他的话花罗半个字都不信,但此时不是逼狗跳墙的时候,她只问:“‘齐’字珍珠已经养了多久,大约何时能够取珠?”
胡县令立刻回答:“到如今已养了一年整,若无变故,再有半年到一年……最多两年时间,明珠可成。”
也就是说,那些逆贼很可能已经快要准备充分了,而最多一两载之后,当有人“无意间”发现形如“齐”字的珍珠时,他们便会打着恢复大齐的旗号趁势而起!
花罗颇费了些力气才把几乎冲到嘴边的一句脏话咽了回去,冷冷地问:“胡大人可知逆贼藏身何处?”
胡县令面露为难:“这……不是下官有意隐瞒,实在正如方才所说,下官虽愚钝却也一心忠君,那些贼子大约看出了这一点,从没有将藏身之处告知下官哪!”
他说完,偷偷一抬眼,却被惊得吸了口凉气,只觉花罗的眼神里像是满含森然杀意,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却又瞧见了花罗腰间漆黑的长刀,更紧张得腿肚差点抽筋,慌忙叫道:“大人息怒!下官是真的不知其中详情,但下官那个逆子与韦昂老儿往来密切,他或许知晓内情,下官愿为大人打探消息!”
话音落下,屋子里静得吓人。
半晌,花罗突然笑了,面上肃杀之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揭了下去,漂亮的桃花眼中也再看不出一点冷厉,反而笑意盎然,双手将胡县令扶了起来:“胡大人这是说哪里的话,父子对峙岂不伤情分,我已派人去询问令郎了。”
胡县令猛地打了个哆嗦,最后一点侥幸都没了。
这个年轻的钦差不仅消息灵通,手段强硬,居然还有不知多少藏在暗处的帮手……而这么一群人进了桐山县,自己居然丁点讯息都没有提前得到!
如此一想,胡县令将功折罪的心思更加坚定了几分,主动投诚道:“大人,犬子素日胡闹惯了,下官担心韦昂老儿未必会将藏身之地告诉他,倒不如下官按照以往的法子给韦昂传信一封,以养珠之事有变的名义邀他前来,到时大人便可守株待兔!”
花罗眸光微闪,略有些心动。
但就在此时,胡县令又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道:“对了,说起他们藏身的地方……几年前下官好似曾在酒酣之际听韦昂无意抱怨,说是年纪大了便愈发不喜潮湿,水汽一多,便闹得腿疼。”
花罗:“哦?这有何不妥?”
胡县令连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韦昂抱怨的时候分明已经连续一个月没下过雨了,下官还记得,那时连水田都干了,下官为引水灌溉之事愁得焦头烂额,所以听到这句抱怨才觉得格外古怪。”
花罗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些逆贼藏身的地方是在水上?”
胡县令只能赔笑,不敢笃定无疑地说是,也没法自打嘴巴。
还好花罗也没指望他能再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来,颔首微笑道:“胡大人如此关注农垦民生,果然是一片赤诚,爱民如子啊。”见胡县令双肩细微地放松了下来一点,她又问:“莲坞镇以东,镜塘县以西,南北百里之内,都有几处大湖?湖上又有哪些可藏人的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