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不休的轰鸣余韵中,花罗背对地面急速坠下,隔着翻飞弥漫的树叶与尘埃,看不清她的表情,容祈脑中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地上沙砾被踢开,簌簌落下山崖。
阿玉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抱住他的腰,使劲往后拖。
就在这时,几乎就在紧贴着崖底之处,一道锐利破空声猝然响起,从岩壁上崩开的钩索劈开烟尘,钢爪泛起寒光,再次狠狠咬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重新嵌入了火光闪现的石隙中!
那道仿佛下一瞬就要撞碎在地面的月白身影坠在绳索末端,**出一道流畅的弧线,卸去爆炸的冲力,随即轻飘飘地落回了崖壁上,毫发无损。
容祈双眼倏然睁大。
他愣了半天,憋在胸中的那口气一点一点地泄了出来,双腿却不自觉地发软,差点站不住。
阿玉蓦地瞥见他的表情,顿时打了个激灵,没敢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生怕容祈一个想不开直接跳下去找那女疯子算账。
另一边的两人也懵了。
老猎户大步走上前来:“这是!”
震动渐息,花罗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态,攀着钩索靠在崖壁上,仰头冲上面挥了挥手:“再让它炸几次,里面的毒瘴就耗得差不多了!哎,杨先生,你们要找的厉鬼就在里头,你把林子里等着的那些人带来,我带你们做场法事!”
杨炳两股战战,活像见了鬼,也不知道是更怕脚下的震动还是更害怕花罗发疯,反应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可以离开这鬼地方了,连忙结结巴巴“啊”了几声,头也不回地跑了。
剩下老猎户站在原地,似有所觉:“你们猜到这底下……”
容祈僵硬地扭过头,手掌按住狂跳的心口,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这里应当与水源处的洞口相连。”
他声音发干,接过阿玉递来的水囊,抿了一口润喉,才继续说:“昨日听说‘鬼哭’时,我们便猜测应是风过石隙之声,今日见到水源处被夹住的衣料碎片,更确认了那些巨石是人为堆砌,山壁背后恐怕有洞穴。”
而既然“鬼哭”是从土人山寨被屠的那天开始的,也就证明了,那些彼此堆叠、产生了石隙的巨石也是在那是垒成的。
两相结合,这其中隐藏的真相便呼之欲出了。
容祈看了看老猎户晦暗的神情:“老丈刚刚极力劝诱我们去水源处,难道不就是为了揭开这件事么。”
老猎户沉默了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容祈一哂:“无妨,不知才好。”
说话间,又是一阵巨响,仿佛比过去几次轻微了不少,但落下的烟尘弥漫开来,仍旧呛得人咳嗽不止。
容祈用力咬住牙,直到又一次确定花罗依旧安然无恙,才深呼吸了几回,把快要顺着山壁飘下去的三魂七魄拽回来,状似不经意道:“若非魏县令坠崖时带落根植崖上的矮树,树根又掀开岩石,谁知山体内洞窟竟与外界如此之近。”
老猎户面皮紧绷不说话。
容祈便又叹道:“若有力士在其中,恐怕找准地方猛击几下,便能开出一条通路来了。”
老猎户:“够了!”
容祈面露讥诮:“怎么,我说错了什么吗?”
老猎户被问住了,张了张嘴,皱纹交错的脸上似悲哀又似愤怒,但最后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容祈却像是被花罗这嘴贱的给附了身,尖刻道:“可惜如今洞窟内毒瘴遍布,一旦有碎石落地擦出石火,毒瘴便会爆燃。等到毒瘴烧尽、开山入内时,也不知道洞窟中滋生那些瘴气的鸟兽……或是别的什么的尸骸,会被毁成了什么样子。”
他的语气越凉,老猎户的脸色便越难看,此时整张脸都已褪去了血色,灰败得一如脚下裸露的山石。
“你……你们到底知道了多少?”他生硬地问。
容祈故意露出一副温和之态,可漆黑的眼中却泛着恶意:“老丈这是何意?我不过是闲聊几句打发时间罢了。”
老猎户终于被惹急了,猛地上前一步,像是要伸手抓他。
阿玉见势不妙,连忙错身挤入两人中间,张开手臂将老猎户挡住。
在他身后,容祈幽幽冷笑道:“老丈,人来了。”
那二三十民壮所在的树林距离此处不远,被杨炳一招呼,听说是“方士娘子”的意思,便立刻离了那树枝随手画出来的阵法,生怕慢了一步会让恶鬼抓住似的,争先恐后地赶了过来,如今已到了山崖底下。
花罗在半空晃悠得正无聊,往下一看便乐了,又将鼻子凑近那道山缝闻了闻——每次燃爆过后,洞窟内火势很快便会因为气流不通而熄灭,而其中毒瘴腐气积存多年,难以一次燃尽,如今断断续续炸了好几回,那股透出来的异味才总算渐渐淡了下去。
她便将石缝刨开了些,又扔了个火折子进去,最后烧了一回。而后,在下方众人惊骇的瞪视下轻轻巧巧地落了地,手里掂着收回来的钩爪,尖端指向一处:“把这里挖开。”
没过太久,崖顶几人也各自绕了下来。
花罗抖抖身上的砂土灰尘,迎过去:“老丈,我刚借火光瞧见,这山崖底下洞窟似乎颇大呀,有几处都快要与外面连通在一起了!”
她这话刚说完,就见对面的老猎户脸色涨红,一副怒不可遏的神情。
阿玉简直没眼看:“刚才这话已经说过一回啦!”
花罗:“……”
刚刚崖上只有三个人,这话是谁说的不言而喻。
可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薄了?
花罗想不通,摸摸鼻子,扭头对容祈笑眯眯道:“哎呀,娘子与我真是心有灵犀!”
容祈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也扭了头,半个字也不搭话。
花罗更加莫名其妙:“小阿玉,这是谁招惹他了?”
阿玉:“哼!”
挖山是件麻烦事,就算花罗所指之处石壁松薄,不比水源处的巨石沉厚坚硬,但凿壁之事依旧不可能一蹴而就。一直等到太阳将要落山时,那挥舞着锄头锤斧的几十民壮中间终于爆发出一声欢呼。
“开了!凿开了!”
但紧接着就又有人“呸”地嚷起来:“好臭!”
长年累月的瘴腐之气,即便只剩少许残留,也不会好闻。花罗倒是不太在意,排众走上前去,摸索了下那个西瓜大的洞口:“小心些把碎石清出来,等里面通好风再继续。”
这一等便又是大半夜。
此时距离中秋已不远,晴空月色皎洁,灰白山壁被明月清光映得雪亮,与火把一起,为小心翼翼清理洞口的人们增添了不少便利。
可惜容祈这半瞎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独自一人坐在远处火堆边生闷气。
花罗监工完毕,凑过来叫他:“小侯爷,走啦!”
见他端着副充耳不闻的架势,还捏着一把枯枝,板着脸一点点掰碎了往火里扔,花罗眉梢轻挑:“哎,还闹脾气哪!你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拧巴了?”
容祈微微抬头,正要回敬一句,却听她颇为怀念地感慨:“嗨呀,你别说,你闹起脾气来的样子居然和我那位故人——”
“挺像”两字还没说出口,容祈突然起身:“那边洞窟中瘴气已排空了?”
花罗只当被他打断了半句闲话,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一起进去看看?你不闹别扭了吗?”
容祈让一肚子火气冲得心肝脾肺无一处不疼,却只能强行咽回去,温声道:“本也没有真生气,只是这次出行本是我的差事,如今我却只能留在安全处看你行险……”
他沉默片刻,垂眉敛目地轻叹一口气:“有些内疚罢了。”
花罗:“……”
她既好气又好笑,一把勾住容祈肩膀:“小侯爷,别装啦!你瞎我又不瞎,早看见你刚才一脸想要骂得我连亲娘都不认识的表情了!”边说边拖着人往山崖边走。
越靠近洞口,人就越多,但没有指令,谁都不敢进去。
几只临时制成的粗糙火把斜插在深深浅浅的山缝里,火光在夜风中扑朔闪动,偶尔有火星被撕扯下来,随着疾风的尖啸一起被带进洞窟中,却并没引起什么变故,立刻就又熄灭了下去。
花罗满意地点点头:“里头的毒瘴散得挺干净。”
见他们过来,探头探脑的众人纷纷让开,花罗正要往里走,忽然背后响起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周校尉,我……”
花罗回头。
火光映在老猎户沟壑纵横的脸上,让他的表情十分难辨,可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好似在那双眼中瞧见了一丝极细微的水光。
花罗收回视线:“跟上来吧。”
因山壁风化薄弱处并不算大,开凿出来的区域与其说是洞口,倒不如说更像是条半人高、一人宽的直上直下的山隙。
幸而三人体态都偏瘦,弓着腰勉强还能钻得进去。
挤过窄小的入口,面前立刻豁然开朗起来。
可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花罗就不由自主地收住脚步站直了,容祈一时没防备,正好撞在她背上,花罗回身扶住他,两人手中火把的光交织在一起,明晃晃地倾泻下来。
容祈呼吸便也一顿:“这……”
紧接着,身后扑通一声。
刚刚钻进山隙的老猎户一句不吭地直直跪到了地上。
火光照不满整个洞窟,谁也不知道这处山中的空洞究竟有多大,但目力可及之处,空间被泾渭分明地分割成了两块。
一边是幽深的暗河,从黑暗中轻缓地流淌下来,平和而安谧。
而另一边裸露的地面上,却有无数散碎零乱的人骨相互枕藉,在火光的映衬下愈发惨白狰狞。
花罗执着火把在乱骨堆中慢慢走了几步。
因着连番的瘴气爆炸与火烧,洞中骸骨已经被抛散得到处都是,早分辨不出原本的姿态了,但若仔细看来,还是能发现这些骨头要比山寨废墟中的那些纤细短小一些。
果然,山寨中无端消失的妇孺就在此处了。
或者说,在战火燃起的那一天,她们的父兄或者丈夫、儿子在选择与家园共生死之前,将寨中血脉延续的最后希望寄托在了这里。
花罗弯腰捡起一片挂在了山石凸起上的绣布,那原本该是方鲜艳华丽的头巾,但腐朽多年,又过了火,如今早已不成样子,只有上面坠着的许多坠子在拂去尘灰之后仍旧闪耀着灿然光辉。
她嗤笑一声,把那镶金坠银的土人首饰随手扔开。
不归王化,却又手握丰厚资财——哪怕这些金银在土人的眼中不过是些晶亮的装饰物罢了——他们死得实在一点也“不冤”。
只可怜这些人直到死,或许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为什么才会招来这一场灭顶之灾。
花罗长长吐出一口气,心里却仍一阵阵堵得慌。
世人都说容潇是个背主忘恩的恶人,可她此时却觉得,若她是容潇,只怕根本等不到天佑三年,就要送禹阳城里那群视人命如草芥的王八蛋去见阎王!
她正在神游,火把却被人碰了下。
容祈将火把引向地面的方向,沉默地观察了一会,突然开口:“幼童呢?”
花罗皱了皱眉头,蓦地回过神来。
确实,这里虽然有女子和孩子的骨骸,但还少了一样——最为年幼弱小的幼童!
花罗狐疑地环视一周,提气向洞穴深处疾掠过去。
山中洞窟层层套叠,许多处已然坍塌,循着两旁钟乳石上刻痕标记一路钻去,经过三四间小石洞,直到被暗河淹没的水下通路附近,仍旧只找到了寥寥几根属于婴孩和幼童的骨头。
可那么大的一个寨子,小孩子的数目怎么会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她脸色微沉,探向面前无声的水流。
过了大约一刻,容祈终于瞧见黑暗深处缓缓显出一点跳动的火光。粗制的火把已经熄灭,花罗手里捏着个防水的火折子,而她自己却从头到脚都在滴水,活像个从暗河里爬出来的水鬼。
“你……”容祈摸索着迎上去。
花罗虚挡住他:“别,我身上凉。”
她转过头,望向始终一动不动跪在地上的老猎户:“老丈,我一路摸到了尽头水源处的巨石那里,但还是没找到数目对得上的幼童尸骨。你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么?”
远处,木雕似的老猎户缓慢地抬起头,他的双手已经被地上崩裂的碎骨和乱石扎得鲜血淋漓,可他却像是浑然不觉。
他沙哑而空洞地笑了声:“幼童?就在这啊……”
花罗心中一惊。
他们都猜到这名老猎户必然与四十年前的土人山寨有所关联,却从未想过事实竟是如此!
老猎户——或者并不老,只是过早地被时光刻出了满面风霜的矮瘦猎人直起腰来,不再遮掩,用淌着血的手指了指自己,笑声愈发苍凉悲怆:“四十年了,那年我才十岁,我是所有逃出生天的孩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我们就是那些没死干净的幼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