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了约莫一柱香工夫,双方尚未分出个高下,容祈忽然以袖掩口,极低声地提醒:“路上无人。”
花罗愣了愣,视线往马车外扫了一圈,也意识到不对劲的地方了。
宅邸侧门正对着的这条路在整个城池中也算是少有的宽阔平整,想来平日里定然少不了车马川流,可如今这么长时间过去,却没见到一个百姓经过,除了几个衙役干打雷不下雨哀求的声音,四下里居然只剩一片寂静。
正在此时忽然一阵风起,门外两盏惨白的灯笼在晚风中晃悠了下,初燃的灯火飘摇不定,愈显凄清。
这可真是太有气氛了。花罗没忍住,偷偷抖了下。
她偏过脸,从牙缝里挤出点声音:“喂,这破地方不会是闹鬼吧?”
容祈立刻反驳:“怎么会!”
他简直糟心极了,暗暗后悔自己当年干什么不好,非要讲鬼故事吓唬小孩,把好端端一个小祸害养成了这副怂样。
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打算先把人敷衍过去,但还没开口,只听车外杨炳一咏三叹地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魏大人去后,秋山县就开始闹鬼了呀!”
容祈:“……”
这位杨先生是乌鸦成了精吗?
他伸手拽住差点从另一边车窗蹿出去的花罗,扶额叹气:“跑什么,我看你阳气旺得很,鬼都要躲着走……”
花罗后背一僵:“可你阳气弱啊,万一恶鬼追着你来了、连累到我呢?”
容祈哽了下,怀疑恶鬼都比这混账东西会说人话。
因车中有“女眷”,杨炳一时没敢靠得太近,并未听清两人在嘀咕什么,却隐约察觉窃窃低语声,不禁试探唤了声:“大人?”
花罗哀怨地瞅了身边人一眼,拂开他的手:“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杨炳大喜,连忙上前一步,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原来那位秋山县令魏尧臣是个极风雅的人物,平日里无心治下鸡毛蒜皮的农桑税收、文治教化,一心偏爱登山寻赏奇景、游览古迹,十天里总有五六天不在县衙中,偏偏平时专门负责给他收拾烂摊子的老县丞大半年前就病故了,也没人能再劝说他,于是这姓魏的糟老头子便变本加厉起来,亏得秋山县民风淳朴,才没让他折腾出乱子来。
事情坏就坏在了七天前。
那日暴雨初歇,魏县令又生了游兴,竟轻车简从跑去了本地人最忌讳的一处所在。果然,常在河边走,终究还是湿了鞋,这位魏老大人一时不慎便从山崖上摔了下来,被人找到时早已死透了。
杨炳愁眉苦脸地说:“我们本地人都知道,那山里有恶鬼,所以平日都不去的,可谁知魏大人他……唉!”
花罗默默地往车厢一角缩了缩。
大约是童年恐怖的记忆太过深刻,就算如今早已知晓当初那些鬼怪故事都是胡编乱造的,但一听到“恶鬼”两字,她还是全身爬满了蜘蛛似的难受。
杨炳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唉声叹气:“几十年前,那座山里有个不肯归服王化的土人寨子,原本与我们相安无事,谁知道突然有一天就被前朝朝廷派兵剿灭了,嗐,成百上千人哪,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自那以后,那山里几乎夜夜都传出鬼哭的声响,连最胆大的猎户都要远远避开那边,偏生魏大人不信邪……”
简而言之,魏尧臣孜孜不倦招惹恶鬼,终于把自己作死了。
花罗被容祈强推着挪回窗边,一脸麻木地问:“这又与我有什么干系?”
见她接话,杨炳大喜:“大人哪!您乃是朝廷命官,身上有官气庇护,寻常鬼怪不得近身,如今秋山县这个模样您也瞧见了,还望您能出手相助啊!”
花罗全不买账,指着一旁悬着白灯笼的紧闭门扉冷冷道:“里面那个也曾有官气护身呢,还不是被护进棺材里去了!”
杨炳愣了愣,蓦地恍然:“噢哟,大人莫怪!是在下一时着急没有说清楚。如今城中人心惶惶并非是为了几十年前的土人怨魂一事,而是因为……”
他指指门内的方向:“自打魏大人过世后,那片山间便又多了种像惊雷又像擂鼓的怪响,人们都担心是魏大人死得不甘,所以才……”
“你是说魏尧臣的鬼魂在作祟?”花罗这回是真愣了。
这算是怎么回事?魏尧臣被山中怨魂弄死了,然后自己也成了厉鬼,到处折腾?
闹鬼也讲究薪火相传的吗?
容祈却听出了点别样的意味,正要开口,却见杨炳不自觉地越凑越近,脸都快塞进了车窗里了,便只好伪作女声,柔柔劝道:“夫君便依杨先生所言吧,你是武将,身上兼具煞气与官威,想必能点醒魏大人的魂魄,让他早日往生。”
杨炳连忙附和:“夫人所言极是!求大人出手相助啊!”
花罗:“……”
娶妻不慎!
她糟心地摆摆手,算是应允。立即便有衙役殷勤开门,迎人入内。
秋山县极破落,县衙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内里尚不如禹阳城中寻常富户宅邸精美,其中唯有后花园一池活水尚堪入眼。
见容祈多看了几眼,杨炳连忙陪笑介绍:“此池是今年刚刚挖成的,魏大人本说要在池中种些水莲,可惜……对了,客房在另一边。”
容祈本就走得慢,此时闻言,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不必,我们先去魏大人生前常坐卧消闲与死后停灵之处看看。”
杨炳一愣,为难地看向花罗。
却听容祈淡淡笑道:“杨先生莫怕,夫君知晓的,我自幼便能看到一些……”
他垂头没再继续说下去。
可杨炳却觉得似乎明白了点什么,又见一旁花罗高深莫测地点头确认,于是再看向容祈的目光中便立刻充满了敬畏。
“两位还请这边走!”杨炳连忙改换态度,转而将人引向另一方向。
堂中门户洞开,凉风习习,白色幔帘随风无声地轻轻飘动,四周一片寂静,连扫洒或守灵的仆人都不见一个。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漆黑的棺椁中仿佛还隐隐透出一股血腥气。
容祈附在花罗耳边小声说了几个字,花罗便朝后摆摆手,讳莫如深道:“杨先生,你先带人退下吧。”
等人走后,她才问:“小侯爷,你什么时候成神棍了?这到底在闹什么幺蛾子?”
容祈不答,轻笑指向棺木:“你不怕了?”
花罗翻了个白眼:“我砍过的人怕是比他死得还惨呢!怕他作甚!”她让阿玉去门口守着,然后关门抽刀,将钉死的棺材板撬开:“我虽怕鬼,可是——蓉娘贤妻呀,如果魏尧臣真成了厉鬼,你会舍得为夫冒着生命危险来镇鬼驱邪吗?”
容祈默然,不得不承认她这句话确实一语中的。
只剩最后一颗钉子了,花罗回过头:“倒是你,离远着些,还生着病呢,好歹忌讳一点。”
容祈:“无碍。”
棺盖开启,果然一股血腥气迎面袭来,混着尸臭,几乎熏得人睁不开眼。
花罗掩鼻啧啧感慨,将棺中面目全非的魏尧臣从头到脚审视一遍,又取了桌上烛台拨弄了几下挑开衣襟:“要害处没有刀剑利器伤,也没有指印拳痕,看样子确实像是摔死的,莫非真是碰巧失足?”
虽如此说,可两人心中都丝毫不信。
等她将棺材复原,容祈开门散去室内异味,才似笑非笑道:“琼县张修文生平最爱登山寻仙访隐,大约半月前忽然急病而死;秋山县魏尧臣无心政务,却登山赏景成痴,如今也突然死了。真是有趣。”
花罗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容祈说到“有趣”二字时,脸上的表情有点瘆人。
她思忖道:“他们莫非是在山里找什么?”
容祈没有回答,从怀中取出绢布舆图,将那七处地点又仔细观察一番,微微颔首:“这七地确实同样多山。”
不过无论那些人在找什么,江南道的四州县都已能够排除,至于剩下的岭南三地……
他眸色略沉:“裴尚书一事虽逼迫他们提前杀人灭口,但他们一天没有找到所求之物,就一天不会罢休。”
而既然不敢再安插官员掌控这几处,恐怕接下来会有更多盗匪杀手之流涌入这些州县。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除非——
容祈忽然问:“阿罗,你说魏尧臣在此数年,为何会到了如今才突然想要去那处闹鬼的山间?”
花罗没明白他的意思,但想了想,还是说:“确实奇怪,若我是他,这样可疑的地方,肯定一上任就要去的,就算旁人阻拦,也要——”
“偷偷去一探究竟?”容祈点点头,“你说得不错,若他别有用心,定然会如此行事。”
而如果魏尧臣真的在多年之前就私下去探访过“禁地”了,那么如今让他再次前往的理由……
容祈略作思忖,说道:“去魏尧臣的书房和卧室看看,如果他发现了什么,多半藏在这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