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此时,不远处忽然闹腾了起来。
侍卫立刻提起了警惕,生怕争执的人群中混入刺客。
但派出去查看情况的人很快回来,纳闷地摇摇头:“不是可疑的人。是几个过来小聚的国子监学子,不知怎么就和张家赶上了同一天,那边吃过酒,正准备过来逛园中风景,不防撞上了张家的人。双方都觉失了面子,坚称自己才是花钱定了地方的正经客人,谁也不肯相让,借着酒意,便越闹越大了。”
刚说到这里,只见张家一个年轻人领着几名书生模样的人往这边走来,口中还狐假虎威地嚷嚷:“都说了,我们家正在这里宴请贵人!你们有胆子就跟我来,到时候就知道我所言不假了!”
容祈:“……”
哦,原来下一出戏是国子监学子围观衣冠不整的靖安侯吗?
四周的侍卫也意识到了不对,却全都没了主意,拿不准这时是该关门闭窗把人轰走、落个骄横跋扈的名声合适,还是就让人看猴戏似的围观一圈主人被人下药之后的狼狈更好。
侍卫首领嘴里发苦,感觉像是要在刀山和油锅里任选其一。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廊下隐蔽处忽然跌跌撞撞跑出来了一道身影,侍卫刚要拔刀,却见那人解开斗篷露出了里面素白的麻衣和一张秀婉柔美的脸孔,竟是本该在家中闭门守孝的“寡妇”张静娘。
她面色焦急地搓着手,目光愧疚,气喘吁吁地说:“侯爷恕罪!这、这事真不是我的主意,我也是刚听说,堂伯祖他们大概不愿我将祖产送人,所以才故意……唉,来不及细说了,侯爷快随我来!我知道旁边有一处隐蔽的屋子能暂时躲一躲!”
门口的侍卫略有些意动,询问地看向容祈。
容祈没说话,似乎在沉吟权衡。
片刻工夫,那些学子们绕过一处假山,若隐若现的身形又接近了不少。
张静娘急得手足无措:“糟了,来不及了!”
她左右看看,猛地一咬牙:“从后窗走!先把门窗关好,他们看不见后窗,从那里能脱身!”
说着,便要引路。
但她刚要进门,容祈忽然冷笑:“滚出去!”
侍卫们皆不明所以,然而毕竟训练有素,不待脑子反应过来,就已经听令动手,扣住张静娘的肩臂,将她推了老远,随后侍卫首领立即反手关上了门。
容祈看也不看她,吩咐:“将加料的衣服扔了,派人取一件新的来。”
说完,才睨向呆愣的张静娘,眸色暗沉讥诮:“若你进来,真的会去后窗么,还是会做些别的什么呢?”
众人一怔,张静娘的脸色陡然变得极为难看。
一个美貌的寡妇,和本就名声不大好听的靖安侯一起,被人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撞见,而后者还恰好是一副衣冠不整、身体异常的尴尬模样……难道两人还会是在对坐参禅么?
若那位寡妇再我见犹怜地哭上几嗓子,事情便更有趣了!
这世上,无数男人孜孜以求的,不外乎权色二字,而能够最快、却又不见血地毁掉一个男人的,也正是这两个字。
容祈觉得自己并不急着走上那条身败名裂的老路。
侍卫们也全都想通了其中潜伏的危机,顿时心头一凛,愈发严防死守起来,不敢再让面前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接近半步。
但即便如此也仍旧于事无补,容祈现在的状态实在不适合见人,而那些吵出了真火的书生学子们从来都是最让人头疼的一群倔货。
侍卫首领攥了攥拳:“侯爷,我去将他们……”
“驱散”二字还没说出口,容祈便摆手道:“不必。”
而后点了个姓李的侍卫入内,便关了窗。
剩下的人一脸懵地面面相觑。
可惜已没有时间让他们追问究竟了,仅仅几息过后,吵嚷的人群便从树丛后面穿了过来。
见到守在门前的侍卫,那些学子们不由愣住,似乎没想到张家人在此真的是在宴请个有身份的人物。
有几人立刻萌生了退意。
但也有人反倒愈发来了劲头,尤其是有父兄在御史台任职的,更是开始用挑剔审视的视线打量起了面前可疑地紧闭门窗的屋子。
正在犹豫不定时,张家的几名老者从另一边走了过来,瞥见被侍卫拦在外面的张静娘,全都错愕一瞬,随后一人犹犹豫豫地询问:“方才来服侍侯爷的娇云可还在里面?阿兄珍藏的酒器不知被她放在何处了……”
侍卫首领:“……”
好一口连环黑锅!
“娇云”听着就不像正经人家给女儿起的名字,多半不是谁家的姬妾就是歌妓舞娘,与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共处一室许久,谁知道是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学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窃窃私语,也不知是哪个高官子弟率先冷笑一声:“原来这就是你们口中的贵客?倒不知里面是哪位侯爷,光天化日如此有辱斯文!”
一时间附和纷纷,各式鄙夷的目光几乎要把侍卫们刺穿。
侍卫首领窝了一肚子火气,正要说话,就听张静娘混在人群里弱弱辩解:“不,不是这样的!各位一定是误会了,靖安侯不是那种人……”
她话音还没落,已经有人怪腔怪调地嗤道:“哦,原来是靖安侯啊!”
另一人立刻接着道:“我早听说靖安侯年少风流,如今看来,果然所言不假呀!罢了,散了吧散了吧,你我皆是读书人,明知此间主人不愿露面,何必非要令人难堪呢!”
言罢,冷笑一声便要离开。
其余人也各自跟上。
“白日**”、“斯文扫地”之类的鄙弃嗡嗡声夹杂在纷乱的脚步里,锐针似的扎进侍卫们的耳朵,气得人牙痒,却偏偏无从反驳。
毕竟屋子里那位……在场几乎全是男人,哪里不对劲只需一眼便能看出来,到时候亲眼佐证,只怕比如今的胡乱猜测更没法解释。
侍卫们在心里默默把下药的张家人骂了个半死。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并不算响亮的启窗声蓦地响了起来。
走在最后的学子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讶然“啊”地惊叫出声,旁边的人受他感染,同样从窗口望进去,随即也一样定住了。
越来越多的人惊诧地去询问同伴的异状,而在回头之后,也全都停住了离去的脚步。
乱哄哄的场景忽然就清净了下来。
透过敞开的窗口可以看到,室内整洁,并没有人们预想中的靡丽绮艳之态,窗边之人正盘膝端坐榻上,身披半肩明朗日光,面色苍白,鬓角似乎微微被冷汗浸湿,但即便如此,临窗的身姿仍笔挺端正,宛如一竿萧萧青竹。
若再往下看,便会惊愕地发现他衣衫半褪,全搭在腿上,上半身只剩了一件亵衣,衣襟半敞,清晰地露出胸腹间数道与他秀致的面容丝毫不相称的狰狞伤疤。
那些暗色的伤口似乎刚刚愈合不久,此时又有些开裂的迹象,旁边搭着的几块布巾与绢帕上都染上了浅淡的红痕。
容祈便在众人震惊的注视下叹了口气,慢条斯理从随侍的侍卫手中取了条新的布巾按住渗血的伤处,无奈道:“是我之过,想着盛情难却才逞强出行,没想到刚刚只稍被撞了下,便又有些不适,反倒给主人家添了麻烦。”
国子监那些自命圣贤的学子全都失了声。
围观者自认的事实在顷刻间就彻底反转。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故事,而是贵客为免主人家歉疚而偷偷躲在屋子里处置伤口……
哪知道一番好意却被误会至此。
这样一来,学子们大多都羞愧难言起来,而剩下的就算不以为意,也不再流露出讥嘲之态,而最可笑的是,人群中居然还有两个愣愣看呆了的。
容祈视线清淡地扫过去,心中不禁泛起一阵说不出的古怪。
但他面上还是毫无破绽,抬手拢了拢衣襟,微微欠身:“衣冠不整,让诸位见笑了。”
良心分量最足的那些学子顿时涨红了脸,醉意看起来也消了大半。
也对,毕竟若不是他们听风就是雨地用言辞逼迫,又何至于让人伤口处理到一半便不得不仓促开窗昭示清白!
可屋中随侍的李侍卫却脸色发青,别人不知道,唯独他亲眼瞧见了这位温文秀雅的靖安侯刚刚是怎么一头扎进冷水里驱散面上红晕,而后又阴沉冷漠地把伤口血痂撕开的,如今这番惺惺作态,简直像是条毒蛇突然接上了个天真无辜的兔子脑袋。
他看着窗外那些还试图伸手来摸小白兔绒毛的傻蛋,心中无语凝噎。
而容祈却似乎兴致不错,温声细语地把误会澄清之后,一边等着伤口止血,一边腼腆地笑着邀请“一见如故”的学子们入室闲谈。
李侍卫便冷眼旁观着那些愣头青不仅丝毫不觉异样,还争先恐后的钻进了响尾蛇的兔子窝。
就这个脑子,还妄想做什么朝廷命官、国之栋梁呢?
容祈似乎觉出了李侍卫的腹诽,淡淡瞥他一眼,把他看了个激灵,随后才云淡风轻地加入了学子们的谈论。
他自幼颠沛江湖,从没有正经拜过名师,论学识自然远逊于这些圣贤经典倒背如流的国子监儒生,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论见识眼界,一百个书呆子在他面前也要自愧不如。
两拨人便这么相谈甚欢起来。
侍卫们全都松了口气。
不过,又等了一阵子,他们便再次察觉到了一丝微妙,不由暗自瞟过容祈貌似随意搭在腿上的层叠衣裳,互相交换了下视线——现在药性应该早已过去了,为何他还在继续做戏?
却不料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
两个舞姬像是被狼撵着,花容失色地横冲直撞过来,也不管是谁,拉着人就高呼救命。
一屋子人都愣了。
无人看见之处,容祈细微地挑起嘴角,但开口时,声音中却只剩疑惑不解:“出了何事?”
这也是学子们想问的。
可被舞姬求救的张家人却像是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只尴尬而惊惧地拼命把人往外赶。
那俩舞姬也不知从哪榨出来的力气,扑腾了半天,硬是从张家仆从拖胳膊捂嘴的拉扯中挣脱出来,尖声叫道:“娇云死了!她让人害死了!”
张家人推搡的动作倏地停住,好似一瞬间化成了木雕。
“娇云?!”
这名字熟得很,众学子面面相觑,若没记错,这不正是刚刚被怀疑躲在这间屋子里与靖安侯春风一度的美姬么!
容祈先一步将视线转向张家人,适度地露出迷惑与担忧:“娇云?莫非就是几位方才寻找的婢女?”
张家众人:“……”
李侍卫:“……”
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那个粉面桃腮水蛇腰、走一步扭三下的女人不是什么正经婢女,但自家侯爷说是,那就是吧,毕竟作为正人君子,他毫不关注宴席上的女人简直太正常了。
学子们却很吃这一套。
尤其在发现娇云晃晃悠悠地挂在了舞姬休息之处的房梁上,身上衣衫破碎,似有受辱痕迹之后,便更是不由自主地替容祈感到后怕起来,纷纷感慨:“幸而后来误会澄清,不然咱们恐怕……”
话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未尽之意。
若让人宣扬出去这女人先与靖安侯独处一室,随后便以如此姿态丧了命,只怕这位小侯爷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容祈也怔住了,面色几次变换,随后隔衣按住刚刚止血的腰腹,苦涩一笑:“也许……是巧合吧……”
见他仍不愿将张家人往坏处想,学子们便越义愤填膺。
有几人已经隐约明白了过来,他们怕是让人当枪使了。
——这别院的主人又不是第一天租地方给人设宴,怎会突然就一地两租惹出乱子!而若不是容祈及时开窗澄清,如今他们便全成了“靖安侯白日**、逼迫舞姬”的证人,又有谁会意识到他旧伤未愈,根本无力行那不可告人之事!
当真可笑!
李侍卫学乖了,连忙搀扶住好似摇摇欲坠的容祈,听他有气无力地叹道:“都怪我执意赴宴,不然也不会引发如此惨事……唉,罢了,报官吧!总要给这可怜女子一个公道……”
说完,容祈便掩面别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
急公好义的学子们也跟着哀悼了一番无辜的死者,又不免慨叹靖安侯与传闻中全然不同,竟如此宽和温厚……
而且还貌若谪仙。
容祈不着痕迹地避过那几束直勾勾的仰慕目光,面上神色惆怅,心底却冷冷发噱。
一群耽于皮相的傻小子,脑子也不知有没有瓜子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