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为伯父服丧,当服齐衰,算起来前后得有一年。
花罗十分怀疑,她若真在家老老实实把丧期熬完,明年说不定能连着容祈的周年忌日一起过了。
幸好她是个百无禁忌的“孝女”,连亲爹棺材板都刨过,也就不差再忤逆个伯父了,而等到七七过后、人往地里一埋,她更是立刻就恢复了飞檐走壁到处溜达的日子。
裴夫人也算魄力十足,既早已对裴简遇害背后另具隐情有所察觉,自然也不会硬把花罗锁在屋子里装孝子贤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纵容了几天之后,索性找了个去城外别院守孝祈福的名头,直接把人撒手放生了。
她自己倒没走。
一来因为远嫁的女儿刚刚奔丧回来,更重要的是,太医诊过脉之后意外发现,裴夫人竟然以四旬过半的年纪再次有孕了。
又是个遗腹子。
细想来,这简直像是个循环往复的诅咒。
本该在别院守孝的花罗正盘腿坐在靖安侯府的书柜顶上,给出了这么个神神叨叨的评价。
——她刚听说了裴简身死的前因后果,容祈权衡再三之后还是选择对她全盘托出,只略去了当夜两人的试探与交锋。
出人意料,花罗居然接受得很平静。
她沉思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地确认:“你是说,当年我爹出事的时候他就在当场,虽然没有亲手杀人,却因为某种原因并未阻止,而这个原因,很可能是……”
容祈咳嗽几声,轻声接道:“应是为人胁迫控制,无力阻拦。”
单看始终有人潜伏左右、随时准备取裴简的性命便知道了。
可无论是主动配合,还是被动纵容,结果都并没有什么不同。裴素的生命终究还是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戛然而止,只留下了身怀六甲的妻子。
而世事循环往复,如今相似的事情又落到了裴简的身上。
花罗长叹了一声,一仰身从书柜顶上倒吊下来,白麻衣摆垂下,盖住了她半张脸,让她看起来活像个白日显形的无常鬼。就在容祈以为她会发出什么沉重的人生感慨的时候,她却眼珠子一转,嘀咕道:“哎,你说当年帮着选坟地的人是不是和裴家有仇?这风水……可有点邪门啊!”
容祈没防备哽了下,被他那独门参汤的怪味呛了个半死。
花罗一双贼爪子立即蠢蠢欲动,假模假式地关心:“唉哟美人儿,你这是怎么啦?要不要脱了衣裳让我再给你扎几针?”
容祈:“……”
时值七月初,距离赌鬼们翘首以盼等他咽气的日子不剩几天,他忽然觉得,说不定花罗也在其中下了注,生怕他不小心活过了头,一定要亲自气死他以免赔钱!
正在他无言以对的时候,花罗已经凌空一个旋身落到了他面前,伸出手来。
容祈盯着那只爪子想了想,从荷包里掏了枚小银锞子,工工整整摆到了她手心。
花罗这辈子头一回调戏不成反遭打赏,不禁嘴角直抽:“容小侯爷,枉我当初还以为你是个正经人!”
容祈便用书页掩面笑了起来,将手腕递到她手中:“你怎知我原本不是?”
脉象尚好。
花罗仔细地分辨了下,觉得严先生教给她的那套行针的法子确实有奇效,短短一两月间,容祈体内的毒便已被压制下去了许多,若调养得当,至少这一两年内不必去拜见阎王了。
她暗自松了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容祈刚才那句话,顿时开始磨牙:“病鸡崽,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带坏了?!”
容祈愣了下:“病鸡崽?”
花罗:“……”
哎哟糟糕,说走嘴了!
她干咳了声,正要顾左右而言他地岔开话题,却被容祈反手扣住了手腕拽回身前,只好耸耸肩:“就是觉得像嘛。”
容祈却不买账:“哦?我像那种尖嘴奓翅的毛团子?”
花罗:“噗!”
对着面前这张清艳俊雅的美人脸,她还真没法昧着良心编瞎话。
她便只得实话实说:“好吧,其实是我小时候偶然捡到过一只病歪歪的小鸡崽,所有人都说它活不了了,但我跟人打了个赌……”
听到这,容祈忽然插话:“是你那位‘故人’?”
花罗惊讶地挑眉:“你怎么知道?”
容祈笑而不语,示意她往下说。
本也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花罗便继续道:“说来我那个故人和你有点像,也是中了毒。我见他那副只求速死的模样怪可怜的,便天天想法子哄他,恰好那阵子我捡到了只快咽气的小鸡崽,就和他打了个赌,说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我能把鸡崽治好,他便也要好好活着。”
她托着腮,脸上露出一丝柔和而怀念的笑意,停顿许久才叹了口气,将思绪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你,就想起当年那只小鸡崽。”
容祈看着她,面色平静,但在无人注意之处,捏在杯盏上的那只手却慢慢收紧了:“错觉吧。不过那只小鸡也算幸运,所有人都觉得它无药可治,你却还是救了它。”
他的话似乎意有所指,花罗一怔,随即笑了:“谁说的。我那时候才五岁,成天招猫逗狗不干正事,能救活个鬼!那只小鸡被我养了三天就死了。”
容祈:“什么?!”
他噎得差点喷出一口血来,平息半天才扶额问:“那你的‘故人’……”
花罗得意道:“哈,别看他表面上脾气又差人又娇气,其实可呆了!我连夜从山下村子里抓了只新的鸡崽,忽悠了他一通他就信了,还眼泪汪汪地跟我保证,以后就算毒发的时候再难受,他也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容祈:“……”
他从没如此心累过,只想回到十几年前,把那个犯蠢的小傻子从山头上直接扔下去一了百了!
然而在一阵大笑之后,花罗神情却很快又渐渐低落下来:“不过,我们之间仍然算是扯平了。虽然我骗了他,没能救下那只小鸡,但他也一样食言了……”
她无意识地伸手探进随身的鞶囊,不知第几千几万次将其中一只陈旧褪色的锦袋紧紧握在手心里,笑意苦涩:“他没能活下来,也没能和约好的一样回来和我成亲,然后一辈子不分开。”
容祈身体猛地僵住。
花罗没留意,忽然夺过他没喝完的半盏怪味参汤,仰头一饮而尽,随手擦了下眼睛:“真难喝!眼泪都呛出来了!”
容祈深深注视着她,过了许久,抬起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下她泛红的眼尾,轻声附和:“是啊,太苦了。”
他这样体贴,花罗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往后退开了些,讪笑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总想起那些陈年旧事。”
容祈没接话。
花罗便干咳了声,给自己找借口:“奇怪,明明你和他性子一点也不像,可每次看到你,我就忍不住想起他,想起……如果他也能活到现在就好了。”
容祈垂眸,终于开口:“他是什么时候故去的?”
这话问得略有些有失分寸,但反正已经说了不少,花罗便索性也不再遮掩:“大概有四年了吧?”
“大概?”容祈追问。
——若一个人如此怀念她所珍重的故人,又怎会连对方究竟是何时离世都只能说出个大概的时间……
花罗“嗯”了声:“我们分开了很多年,但他说过,只要他活着,等我及笄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回来娶……咳,见我。可他没有回来。”
容祈神色莫测,似有悲意:“就只如此?或许他有事耽搁,或者他……忘了呢……”
花罗摇摇头:“不会忘的。他是个固执又认死理的小傻子,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不等容祈再质疑,她便低声道:“他走后,我一直在跟着严先生学银针封毒之法,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亲手救他,可从三年多以前的一天开始,严先生便不再教我了。后来我才知道,就在那天,先生收到了他的讣闻。”
她垂下头,似乎在回忆那天的光景,又像是在想别的什么事,停顿了很长时间,最后自嘲道:“但就算这样,我仍然欺骗自己,假装他还在什么地方好好地活着。直到半年前,严先生瞒着我独自下山,接回了他的遗物,还有……他的灵柩。”
容祈忽然就不知该说什么了。
幸好花罗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安慰,黯然了一会就自己重新打起了精神,笑叹道:“没想到我学了十年,最后居然便宜你了!”
容祈只能回以沉默。
或许是说了太多陈旧的往事的缘故,花罗忽觉屋子里有些难言的窒闷,她便起身去窗边透气。
却听见背后容祈的声音平静地响起来:“既然早逝,就说明他没有福分与你长厢厮守。”
花罗愕然地回头,但容祈正好背着光,面容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楚。
他半垂着脸,淡淡道:“你说了,我很像他,可见他也并非独一无二。而在我死后,你也会再遇到其他相似的或者不同的人。你们会一起经历许多有趣的事情,这人间这么大,总有一天你会忘记他,也忘记我,你会……”
他没说完,花罗快步折了回来,惊讶地问:“我为什么要忘记?”
容祈怔住。
花罗在他面前跪坐下来:“我不会忘,也不想忘,如果连我都忘了他,那他受过的那些苦、挣扎着活过的那些年又算什么!”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可说到底,新相知终究有一天也难逃生死别离,若只因畏惧离别后的痛苦,便把那些相知相伴的岁月全都忘掉了,那我这辈子还能剩下什么呢?”
她微微蹙眉,面色郑重:“我没有那么不堪一击,他也好,你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人也是一样,无论日后是天各一方还是阴阳两隔,过往共度的光阴我都绝不会忘记。”
容祈:“……”
一句又一句毫不迟疑的“不忘”如同重锤,在他悸颤的心中不停冲撞,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就忍不住要放任心底汹涌的情绪决堤而出。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他恍然地微笑起来,仿若随性闲谈:“原来如此,那我就先谢过阿罗了。”
道谢的话语平静出口,也像是下定决心截断了某种充满**的可能性,声音须臾便轻飘飘地散去,只在胸中余下翻江倒海的钝痛。
花罗对他的识趣十分满意,赞赏地点点头,并没能从面前那副温和含笑的眉眼间发现任何不该存在的眷念与痛楚。
在她转开视线之后,容祈才浅笑着再次给自己斟了一杯酸苦的药汤,涩然地想,或许对于那个偷看过几页结发长相守的话本便敢懵懂许下一生之约的七岁孩童而言,若能够怀着对故人的眷念安静地死去……或许才是命运最大的仁慈。
至少他便不必苦撑着劫后的残躯,硬生生舍下一切难舍之物,头也不敢回地扑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