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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君胭脂色 正文 第二十七章 夜会

所属书籍: 借君胭脂色

    好在侍卫们骑的都是良驹,此时随便分出一匹就可以。

    两人策马飞驰,不过一刻便见到了禹阳城高耸的城门。

    马蹄声急,花罗又半身染血,一眼看去几乎像是昼夜兼程送军报的,将城门口人群惊得四散避开。

    城门卫本来还打算上前盘查,却在看清对方手中的墨色玉牌时慌忙又退了回去。

    直到人群渐密,花罗才勒住缰绳缓下了速度,低声问:“还撑得住么?”

    颠簸十几里,容祈早已汗透重衣,脸色苍白如雪,全凭一口气撑着没晕过去,但此时听见问话,却仍平静地摇了摇头:“无碍。”

    花罗背对着他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扣紧了几分:“靠着我,歇一歇。”

    容祈心口一颤,只觉自己被拉着向前靠了过去,干涸血迹的气味与浅淡的梅香倏然清晰起来,全被温暖的体温糅合在一起,让他蓦地生出一种目眩神迷的错觉。

    温存而舒缓,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什么都尚未失去的懵懂时光。

    然而旧日的幻影消散得太快,仿佛只过了一瞬,便到了延喜门外。

    容祈强迫自己从不真实的飘浮感中挣脱出来,向满面惊诧的卫士道明来意——他这张脸比什么通行令牌都好用,谁都知道靖安侯与旁人不同,别说只是仪容略显不整,便是刚在泥里打了十个滚,也一样能从从容容穿过这道宫门。

    但正要入内,忽然听见花罗在后面牵着马唤了他一声。

    刚一回头,花罗便走上前来,抬手在他颈侧蹭了下。

    指上薄茧擦过皮肤的温热触感让容祈又有些晕眩,他不自觉地攥住了双手,强自镇定地问:“可有不妥?”

    花罗笑道:“有点血,砍人的时候溅上的吧,之前没注意。”

    容祈脑中麻得像是浇了二斤花椒油,看她转身上了马,才渐渐清醒过来,在一众侍卫微妙的视线中木着脸进了宫。

    而另一边,花罗离开延喜门之后也没闲着,先还了马,随后便孤身去了城南溜达了一圈,在三教九流汇集的地下黑赌坊里听足了一肚子小道消息,等到再出来,早已月上中天。

    她绕路去了趟靖安侯府,可问过门房才发现容祈仍未回来,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又晕在了宫里。

    可惜市井间的传闻花罗能打听得清楚,深宫之中却鞭长莫及了。

    百无聊赖之下,只能打道回府。

    然而花罗却无从知晓,就在她回到自己院子的同时,一辆毫无标识的马车便安静地停在了裴府侧门外。

    她片刻前还念叨的人几乎仅以毫厘之差与她擦肩而过。

    车中灯火通明,容祈面前摊开着一份陈年卷宗。

    那是二十年前八月间的各部官员廊下食的相关记录。

    一个个熟悉或陌生的名字陈列在册。

    容祈沉思许久,视线最终落定在八月十四的那一页。

    寂静月色下,车帘终于被苍白修长的手指拂开,与素日的温和全然不同的冷泉般的声音从车中低低传出:“阿玉,去叫门。若他不见我,便说……”

    容祈抬头望向树梢那半轮明月,像是看不清楚、又像是觉得月光刺目似的眯了眯眼,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就说今夜月色甚好,令人想起二十年前中秋佳节。”

    阿玉纳闷地往天上瞅瞅,怀疑自家郎君的眼神愈发糟糕了,今天月亮明明才圆了一半,离满月还早着呢。

    但谁知就是这么一句看似四六不着的传话,却让裴简睡意顿消。

    年近五旬的吏部尚书怔忪良久,不发一语地从**爬起来。无需他人服侍,他自己慢慢地从头到脚穿戴整齐,而后缓步走到院中,仰首静静望向当空明月。

    确实月色甚佳。

    只可惜,月有阴晴圆缺,而人……一旦缺了,便穷尽一生也再难团圆。

    他闭了闭眼,淡淡开口吩咐:“请客人到小书房稍候。”

    目不识丁的老仆暗自一惊。

    他近身伺候了几十年,见过被请进主人那处小书房的来客,屈指数数,总共怕是也不超过十人。

    这深夜贸然来访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出门前,老仆忍不住回头觑了一眼裴简的神色,夏季朗月的辉光洒在他脸上,将眼角与眉间皱痕勾勒得异常清晰,看起来几乎与平日里的模样判若两人。

    老仆心头一跳,不敢再看,连忙低头退了出去。

    又过了两刻,裴简亲自掌灯,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他挥退仆从,面上不见喜怒:“靖安侯夤夜前来,可是有要事需要老夫效劳?”

    容祈已颇等了一会,却丝毫不急,此时正镇定地坐在厅中品茶。

    见到门口灯光晃动,他屈指虚抵住尖削的下颌,那双因为光线黯淡而视物困难的眸子微微眯起,明明什么也看不清,却无端地给被盯着的人以一种难以形容的受窥探之感。

    等裴简在主位落座了,他才温声说道:“在下在想一件事。”

    裴简摸不清他的来意,并没接话。

    容祈也不在意,执起茶盏自顾自道:“我在想,当年将裴郎中推下楼的究竟是谁——杀手?仇家?朋友?或者……会不会就是你这位亲兄长?”

    裴简“咣”地一掌拍在了桌上,勃然大怒:“竖子尔敢!”

    椅子还没坐热,他便起身冷冷道:“来人,送客!”

    容祈却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模样,慢慢地说:“裴尚书应当已听说了,我午前便入宫面圣,一直被陛下留到半个时辰前。你难道不好奇,我究竟在宫中做了什么,又与陛下谈了什么?”

    裴简冷笑:“靖安侯圣眷日隆,恭喜!可这与老夫何干!”

    容祈摇头分辨:“裴尚书想差了。我耽搁了许久,只是因为历年文书档案繁杂,难以厘清罢了——对了,我出宫前,还特意查阅了二十年前的吏部关于廊下食的记录卷宗。”

    裴简一时没听明白他所指何事。

    但“二十年前”这个字眼,却莫名地让人心头发紧。

    门外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似乎是仆人听到了送客的命令,赶了过来。

    容祈看不见,索性便眼不见心不烦,仍对着裴简耐心解释:“虽然二十年前点卯的记录早已散佚,但廊下食的记录却因涉及官员行止礼仪,所以仍旧保存在档案之中。我稍稍翻阅了一下,发现裴尚书为官果然兢兢业业,一年之中竟未曾告病一次,除去休沐、年节以外每日都在勤恳视事,会食也不曾有分毫失仪之处,更极少无故缺席……”

    听到此处,裴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微变。

    他抬手挥退要进门的仆人:“离远些。”

    容祈微笑着等门口脚步声远去,轻声补上最后一句:“除了二十年前的中秋节前,也就是裴郎中遇害、家父被诬为杀人凶手的那一天。”

    裴简颊上肌肉猛地一抽,声音压低:“胡言乱语!”

    容祈并不争辩,反而颔首道:“是有些牵强附会,或许你只是意外缺席呢。”

    但他稍作思忖之后,忽然又笑了,饶有兴致地问:“裴尚书难道不好奇,既然缺席廊下食是官员中常见之事,我为何只盯上了你一个人?”

    裴简不语。

    容祈笑了笑,自问自答:“最开始的时候,是裴二娘的一句话。”

    裴简:“……”

    容祈:“几天前,你我曾在清欢楼有过一面之缘。我与裴二娘避离之后,她无意间提到当年你曾一意孤行要为裴郎中过继香火,才导致裴二夫人孕期出走。”

    裴简仍一言不发,却缓缓地坐了回去。

    容祈看着他隐在昏暗灯火背后的模糊轮廓:“当时我就隐约觉得古怪——你若如此在意香火续传,为何自己膝下无子却从未纳妾,独女远嫁而并非招赘?可若不在意,又为何在为裴郎中过继一事上如此专断?这岂非自相矛盾么!”

    裴简默然良久,似乎想要反驳,却终究点了点头。但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靖安侯,你还是太年轻了。这世上自相矛盾之事比比皆有,又岂止这一件。”

    “远的不说,就说你,”他叩了两下桌面,慢慢沉吟道,“或者说,是你和雁回。”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裴简声音中的愤怒与方才急于送客的激动像是全都被突兀抹去了一样,只剩下一派慢条斯理的镇静——又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

    容祈想要看清他的表情,但裴简却恰到好处地向后靠了一点,换成了个更舒服也更放松的姿势,同时也完全避开了幽微灯火,将大半张脸都融进了黑暗中。

    裴简似乎叹了口气:“你明明都已病入膏肓,却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去死,非要来招惹雁回,查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可若说你是豁出性命,一心一意想要给你爹翻案正名,你却也不是……”

    容祈倏地一抬眼:“何以见得?”

    裴简哂道:“这还不简单!你来找我,想必不止有方才一两件证据吧?”

    容祈也回以毫无温度的笑容:“不多,却也不少。”

    裴简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容祈通过光影的变化大致分辨出他的动作,只略一沉吟,便十分配合地解释:“从山寺扫墓时被偷听,到灭口卫老丈和再三威胁李孝文,还有西市冒险光天化日之下劫杀我……就如裴二娘所说那样,好似一直有个看不见的人在针对她做局,阻止她调查二十年前的真相。”

    裴简呷了口茶,玩味道:“山寺……”

    不知是不是猜到了那位“蓉娘”的真实身份。

    他及时打住,问道:“如果当年真凶另有其人,想要阻止苦主调查翻案,岂不是应有之义,何怪之有?”

    容祈笑道:“若只如此,还并不奇怪。可有趣的是,做局的人虽然力求阻止裴二娘调查真相,为此不惜害死无辜之人,也不惮杀我这个圣眷正隆的当朝勋贵,但直到今日义庄意外冲突之前,那人却始终没有对她本人出过手,这难道还不奇怪么?”

    听闻“义庄”二字,裴简捏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仿佛对那场事故极为厌恶不满,但随后便收敛了情绪,点点头,语气毫无波澜地附和:“你说得对,此事确实奇怪。”

    容祈又道:“还有贵府连年翻新的屋舍。”

    裴简:“哦?”

    容祈:“我听说裴府的屋子修得很勤,便派人去各处查了查,意外发现裴尚书你翻新屋舍的爱好正是从二十年前开始的。”

    他稍作停顿,声音也低了些:“碰巧几年前我也遇上了一些事情,这才知道,当一个人心中对旁人有愧却又不愿承认的时候,可能会连对方生前穿用过乃至居住过的屋舍物件都不愿再触及,宁可烧砸毁去。”

    茶盏轻微晃动了下,半凉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裴简低缓道:“你以为我对阿素有愧,不愿睹物思人,所以只能借着翻修来逃避。”

    这不是个问题,容祈便也没有回答,只听裴简继续说:“还有么?”

    容祈笑问:“若我说没有了,裴尚书要如何回答?”

    裴简不动声色:“捕风捉影毫无实据之事,老夫为何要回答?”

    容祈“嗯”了声,毫不惊讶:“果然。”

    他摇摇头:“幸好还有一事可查——武安州,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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