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孝文被妻子搀扶着到了外院廊下,认出花罗就是端午时来寻他之人,又见她衣服上遍布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一绺,顿时神色极为复杂,不自觉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多谢郎君救命之恩!”
说着,便格外实诚地咚咚咚磕了好几个响头。
那美貌而憔悴的张娘子也跟着边哭泣边反复道谢。
花罗丝毫不觉惭愧地受了礼,向旁一指:“这位是靖安侯。”
夫妻俩这才注意到花罗身后还有一人正靠坐在廊下,连忙继续行礼。
容祈脸上已不见了方才与花罗闲谈时的温和,面无表情的样子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心慌之感。
过了半天,他才把指尖从手炉上抬了抬,算是做了个叫起的手势,淡淡问:“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李孝文刚一张嘴,张娘子便先一步哭道:“都怪我,是我病了,拙夫才连夜熬药,却不料中途睡着了,药熬干了也不知道,便引起了火……”
“是,就是这样。”李孝文连声附和。
容祈仍然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有,低咳了几声之后忽然说:“张娘子何必自责,我也是久病之人,深知其中苦处。说来也巧,我这位朋友便是名医,既然遇上了,不妨请她为娘子看一看诊。”
张娘子一怔,火燎了似的飞快将手往回缩了缩:“一点小毛病,怎好劳动神医!”
容祈敷衍地勾了下嘴角:“两位莫非是信不过她?放心,她虽然年轻,医术却远胜过京中大半积年的老大夫,经她调理,连本侯的陈年痼疾都已好转许多。”
绝口不提那些被治得坟头草三尺高的病患。
张娘子还要拒绝,却见那位被侍卫簇拥的靖安侯面上神色倏地淡了下去,似乎被她这两次三番不识抬举的作为惹恼了。她吓得一哆嗦,求援地左顾右盼了半天,仍不得不慢吞吞伸出了手。
花罗这赶鸭子上架的“神医”十分配合,立即像模像样地给她号起脉来。
末了,挑眉奇道:“我闻火场中烧焦的药材多是疏风清肺的,可这位娘子并无此症啊!除了稍有些肝郁心悸以外,病人身体健壮得很——便是这点小毛病,也只是近来才添的,根本不必服药,放松心绪,清清静静养两天就好了。”
她摇摇头,满脸义愤填膺:“是哪个庸医给你开的方子?这岂不是害人吗!我去找他!”
李孝文夫妻两人哪里想到花罗居然能从火场的焦糊味里闻出他们抓的是什么药,顿时满脸为难,讷讷道:“不必了,反正也没有吃……”
花罗脸一沉,背着手将容祈从药铺问来的药方揉成了个团悄悄塞进鞶囊里头,口中却义正词严:“你们这样说就不对了!那等庸医还留着做什么,让他继续坑蒙拐骗么?”
她架火,容祈便配合地添柴,冷冷道:“我等久病之人,最恨见钱眼开的庸医。放心,此事我必会让人详查到底,你且将庸医姓名告诉我便是了。”
对面夫妻两人不敢答,却也不敢不答,额头冷汗滚滚而下,将面上灰土淌出了好几道痕迹来。
容祈本还打算再逼一逼他们,然而烟熏火燎地吹了半天夜风,身体终究还是有些耗不住了,他不动声色地挺过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话音倏地一转:“令郎如今何在?”
话题跳得太快,李孝文夫妻全都愣住了。
“在我表姐家!”张娘子反应快些,一口咬定,“我怕过了病气给他,便将他送到我表姐家去了!”
李孝文面露苦涩,但看了看妻子,也跟着勉强点了点头。
容祈颔首:“刚经历如此大劫,贤伉俪必定十分思念独子,我这便派人将令郎接回来与你们团圆如何?”
见两人抓耳挠腮找不出说辞,他冷笑一声,图穷匕见:“阿罗,坠子呢?”
花罗早有准备,立即取出了白日里从宁王那里暂借来的破损红宝石耳坠,摊在掌心:“两位可认得此物?”
在看清那东西的一瞬间,夫妻二人面色陡变,瑟瑟战栗几不能言。
花罗上前一步:“得罪了。”说着,伸出手撩开了张娘子披散在脸侧的长发。
在左侧耳垂上,赫然挂着个显眼的豁口,似乎受伤时日不长,伤口刚刚结痂,还没来得及完全愈合。
花罗将那耳坠在她耳上比了下,冷笑道:“张娘子不会推说这是不小心跌伤的吧?——怪道宁王殿下暗访了好几日也没问出谁是这东西的失主,原来失主自己就不想承认呐!”
容祈:“现场还发现了一枚豌豆大小的银铃铛,想必是令郎长命锁上掉下来的。两位确定还要继续隐瞒么?”
此言一出,夫妻俩便知事情前因后果早已被对方猜到,顿时全副精气神都泄了个干净,双双委顿在地,落下泪来。
容祈靠在廊柱上,沉默地看着两人。
短暂的沉寂之后,张娘子终于忍受不住,捶胸号啕:“都是我的错,我这当娘的连儿子都护不住!若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还活着做什么啊!”
夫妻俩此生只得了一个独子,自然珍爱非常,而这唯一的**被生生从手上抢走,对两人而言又何异于剜心之痛。
李孝文揽着妻子,也落下泪来:“不关静娘的事,她当初本也被歹人掳到林间,因她拼死反抗,那些人才打晕了她,只带走了小儿……”
容祈不理他的哭诉,只冷声问道:“贼人以令郎性命要挟,逼着你说二十年前害死刑部裴郎中的就是我父亲,对不对?”
李孝文夫妻俩哭声一滞。
挣扎许久,李孝文颓然点了点头:“是……四月末的时候,有个戴着幂篱的人去铺子里找我,说近日若有人问起二十年前裴郎中的案子,就让我改口攀咬容侯爷,我说我当年曾受侯爷大恩,不愿意忘恩负义,那人便走了,五月初四,他又来了一趟,我还是没答应,但我没想到他竟会……”
容祈与花罗对视一眼。
若说卫老丈的死是为了防止他反悔,那么灭口李孝文,恐怕就是因为担心这位老实人脑子一热,连儿子的性命都不顾、执意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了。
而且,若真如他所言……
四月末,那岂不是出城扫墓的时候!
花罗蓦地想起山寺客房外自尽的面具人,还有卫老丈在得知她的身份后突变的情绪,端午湖边,李孝文也对着她与裴素肖似的面孔怔愣了一阵子。
而相对的,容祈撇下护卫偷偷变装出行的时候,却并没有引起任何异常动静,更不曾遭遇丝毫危险。
花罗心头微微一缩。
莫非这个局从一开始所针对的根本就不是容祈,而是她?
她不禁有些困惑了,越深思越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无论她如何小心谨慎,天上都有一只无形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她的一举一动。
但这怎么可能呢?
容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没纠结于此,只问道:“那人可有容易辨识的特征?”
李孝文点头又摇头:“有点不好说……那人个子不高,好像和拙荆差不多,很瘦,虽然穿着男装,但戴着幂篱,看不出男女、年纪,说话声音也是刻意捏着的,而且走路还没声音,每次都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吓我一跳!”
他又拿捏了一下措辞,最后总结道:“怎么说呢,给人的感觉就像条毒蛇一样!”
花罗皱眉,暗暗腹诽这算什么特征。
可容祈却像是被提醒了似的:“个子不高,走路无声……”
他看向花罗,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金吾卫手中的火把,熠熠发亮:“你可还记得自背后击杀柳二的凶手?”
花罗猛吸一口气:“是他?!”
绑架李孝文独子的地点正是城外林间空地,而那也是乞丐柳二曾短暂陈尸的地方,两起案件的凶手有所重合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可如此一来,这两起案件也就全都和他们所调查的二十年前的旧案扯上了关系。
事情似乎变得愈发错综复杂起来了。
花罗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容祈抬起唯一能动的左手,碰了下她的衣袖:“阿罗,害怕吗?”
话音还没落,他就瞧见花罗轻轻舔了下嘴唇,露出了个渗着血腥气的跃跃欲试的笑容。
容祈:“……”
差点忘了,这位正是说书人口中银枪白马挑翻了匪寨的“少年豪侠”。
他便不由也笑了:“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既然有人杀人绑架无所不为也要阻止你我调查你爹遇害的旧案……”
花罗接下他的话:“就证明真凶如今定然还在逍遥法外!”
她目光转向对面的李孝文夫妻,笑得瘆人极了:“李掌柜,接下来令郎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从现在开始,你安心做个死人吧。”
……
花罗终于回家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时分。
不巧,门口设有陷阱,守株待兔。
她刚鬼鬼祟祟地翻过院墙溜回自己的住处,就被在墙根底下守了一整夜的老管家逮住了,毫不通融地亲手拎到了正院。
两尊大佛一左一右端坐厅堂,旁边还插着一根鸡毛掸子。
花罗不自觉地揉了揉后腰往下、大腿往上的区域,觉得那处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裴简冷笑一声,把茶杯往桌上一顿:“出息了啊!裴女官!”
听到最后的称呼花罗就知道多半要完,硬着头皮祸水东引:“都怪宁王殿下!伯父,真的,我发誓,全是宁王殿下自作主张给我讨了个劳什子官职,一定是因为他听说我身手太好,所以才……”
“够了!”裴简沉下脸,打断了她的胡说八道,“我问你,你可知道你与之厮混的靖安侯是什么人?!”
花罗暗自咋舌,没法再糊弄了:“知道。是容潇的独子。而容潇,不仅对曾祖父舍命直谏之举多加嘲讽,还接受太后奸党的拉拢,故意在护送夺情起复的祖父入京时擅离职守,致使祖父途中遭遇不测,英年早逝。”
裴简盯着她:“你还少说了一点!”
花罗抿唇回视。
良久之后,她问:“您是说,坊间传言,容潇害死我爹的事情?”
裴简气得脸色铁青:“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难道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敢和杀父仇人的儿子把盏言欢!”
花罗安静地站在堂前,对着气势汹汹问罪的裴简和旁边钢筋铁骨的鸡毛掸子,无意识地拽了拽替她遮住了一身破损衣裳的氅衣。
她知道自己可以有许多敷衍回避这个问题的法子,但在这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一个字的谎言都不想说了。
“当年案件尚无定论,容潇未必是真凶。”终于,她清晰地开口,全然不在乎裴简的脸色变得多难看,“何况,就算他是真凶,又与容祈有什么关系。伯父,您指望一个刚满周岁的孩子阻止父辈杀人么?如果天下还有这副本事,那我当年在我娘肚子里就能拦住我爹去清欢楼了,岂不是更没了接下来的祸事!”
裴简差点当场厥过去。
反倒是沉默了半天的裴夫人忧心忡忡地开口:“雁回,听闻那位新靖安侯温文俊美,你该不会是对他生出了什么……咳,男女之情吧……”
花罗愣了愣,似乎有些怅然地笑了。
她微微垂下眼,按住腰侧的软革鞶囊,淡淡道:“他是不错,可惜我有心上人了。”
裴夫人眼前一黑。
这野丫头居然还真敢跟人私定终身?
花罗一本正经:“也不算私定,应该说是青梅竹马,我娘知道后都点过头的。”
哦,还好还好。
可还不等人松一口气,她便又云淡风轻地继续道:“可惜我们娘俩大概是一脉相承的克夫命,我比她还厉害点,十多岁就把人克死了。”
说到这,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欸?伯父您不会已经开始琢磨跟靖安侯府结个亲,让我把容小侯爷也克死销账吧?”
裴简:“……”
裴夫人:“……”
现在把这倒霉侄女扔了还来得及吗?
两人已经无暇关注话题为何会歪到如此奇怪的地方了,只觉快要气得心疾发作。
见两位长辈加上门口偷听的老管家都被她这一通胡说八道噎成了木雕,花罗终于心满意足地住了嘴,趁人还没回神赶紧抬脚开溜。
都跑到院门口了,又摸摸下巴,回头做了个鬼脸:“伯父伯母,气大伤身,您二位也别天天犯愁我的事了,有那闲工夫,还是好好养身,争取早日给我抱个堂弟堂妹吧!”
裴简:“……”
家法呢?今天不打死这倒霉玩意他就不姓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