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我喝了一口茶。我想,总得开口了,就像大叔一样开口吧。
娜娜说她们单位需要一个兼职的英语笔译,有一批资料需要翻译,稿费挺高的,问我有没有兴趣。
我决定去她们单位试译一下。我先回小屋换了条裙子,随后从抽屉里找了个发带,把头发编了一下。抽屉角落里有一支口红,可能已经过期了吧。我旋开它,对着镜子涂在唇上。
我已经有多久没穿裙子没涂口红了?镜子里的自己反而有些陌生,我好像不太习惯了。
我在娜娜他们公司的人力资源部试译了几段文字,顺利过关。我拿着一厚叠资料,到娜娜办公室想向她说声“Bye”。
娜娜看着我的裙子,说,哦,终于又穿裙子,又成大美女了。
她这么大声说话,办公室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我。
我有些不自在了,倒不是因为够不够美,而是因为这裙子。我说过我记不清有多久没穿裙子了,给娜娜这么一说,好像被窥出了今天它担负着什么用途似的。
娜娜说,这么急回去,不在这儿一起吃晚饭?
我说,我还有事呢。
我坐地铁到了华山街。我在泰丰大厦楼下拨了一个电话。
小郑老板在。他在电话里说,啊,兰兰啊,快上来,快上来。
我坐电梯到二十一楼,义乌小老板小郑站在“都宝贸易公司”的前台,冲着我笑。
他说,难得,难得到我办公室去坐坐。
我向他晃一晃手里的资料袋,说,刚路过这里,来看看你。
小郑老板个子不高,穿着修身西装,精干的板刷头,眼睛小而有神。他笑容可掬地指给我看他办公室里收藏的各种石头,书柜里他刚自费出版的书,桌上他正给我泡的普洱。
他指着一块白石头,说是刚从新疆搞来的,让我猜猜多少钱。
我说,我不懂,很贵吧?
他说,一百二十万块,算便宜的。
我指着他的那些东西,说,很儒商的感觉。
他看着我笑,说,叫你来你又不来。
我装傻说,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他哈哈笑,他这么笑的时候神色中带着些豪情。他说,来来来,喝点普洱,暖胃的。
这小郑老板是我大前年在一个中小企业年会上认识的。我们认识了以后,他打电话不断地约我,先是劝我去他公司当总经理助理,也就是他的助理,后来又说不来也行,你们这样的大公司,你怎么会来,但我真的想和你交朋友,只是交朋友。
这当时让李帅非常不快。
李帅最不快的是有一个周末,小郑居然开着辆保时捷到了我们楼下,说带我们去玩。
他在楼下打电话给我说,男朋友?带上带上,一起去啊,我也看看是怎样的一个男朋友。
我说,我要去他家见他爸妈。
他只得悻悻而去。
当别人欣赏你的时候,你即使再不喜欢也不会对他有太不好的感觉。而李帅悄悄地摸了小郑老板的底,说,他在义乌是有老婆的。李帅由此对我气鼓鼓的,好像我有多大的错。
那时候我喜欢李帅对我生气的样子,因为这说明他在乎我。
至于小郑老板是否有老婆,有了老婆以后是否还可以这样在外面对别人表达喜欢,我管不着,这不关我的事,我控制得了自己,并且与他保持距离。至于别人喜欢你,总是开心的事,只要自己不落进乱线团中,只要不让自己烦起来,对于一个喜欢你的人,你未必嫌恶得起来。
我喝了一口茶。我想,总得开口了,就像大叔一样开口吧。
我说,小郑老板,今天还真的有点事来找你,不是来拉你做广告哦。
他一挑眉毛,眯眼而笑,说,兰兰你还记得让我做事,说明把我当哥们,我高兴哪。
我硬着头皮说,我弟要结婚了,我得给他送份礼。
他笑着说,总不是想从这里捡块石头过去吧。
我说,那么珍贵的,谁敢捡,想向你借两万块钱,年底的时候还,本来不用借,我的股票被套了。
他伸手过来,拉住我的手。他说,这么点小钱,还要说什么理由,借你五万块好啦,啥时还随你。
我慌忙说,不用,不用,两万块就行了。
他摇着我的手,说,这么个美女,还需要借钱,钱送上门来才不算亏待。
我的脸颊很烫,我在心里呼唤:大叔,大叔的状态去哪了?
小郑老板让财务把钱拿过来。我拿过那个装了两万块钱的大信封,就想着赶紧回家去。他约我吃了饭再走。我不好意思推辞,因为才拿了他的钱。
结果他开车带我去了“豪庭五号”的露台餐厅。面对红酒、江风和对岸的灯火,我一直在走神,想着待会儿回家怎么和爸妈说这钱怎么来的。小郑老板一直在说着什么,好像说什么要投资拍电影,好像说他们那里最近流行这个产业集资啦洗钱啦,他甚至说可以和导演谈谈让我去演个女二号、女三号。我说,没做梦吧,我有这么大的魅力?你没觉得我像大叔吗?
大叔?他嘴都张开了。他说,你没在说我像大叔吧?
我说,你青年才俊呢,儒商呀。
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说,我是还年轻呢,当然,我可比不上那些小白脸,我知道你们喜欢小白脸,但要知道做生意的哪有心里不沧桑的。
晚上九点半,小郑老板把我送到了文苑新村大门口。我向他道谢。他摇下玻璃窗,向我摇手说,兰兰,谢谢你才对,一起聊了一个晚上,很美好的晚上。
我说,你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伸手出来握我的手,说,我可没读过大学,和你们这样的气质女孩打交道,都不知说什么了,但开心,今天开心。
我看着他的车开走,就赶紧回家。
客厅里亮着一盏小灯,爸爸坐在阴影里,电视机亮着。妈妈没在家。
我问,她去哪儿了?
爸爸说他不知道。他长吁短叹地说他身体不好,管不了我们的事了。
我把装钱的信封放在餐桌上,说,这钱是我从朋友那儿借的,先拿去给弟弟结婚用吧。
爸爸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幽暗的灯光照着他瘦削的脸,他对我说,你也不要管这些了,过好你自己的日子吧,否则以后会像你妈一样劳碌,我猜她可能去你舅舅家借钱了。
我说,那么我先回去了,晚了地铁就没班车了。
呯——我把门带上,像急着把忧愁关在身后,不让它随我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