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灯光灿烂的格兰餐厅,这妞像一支燃烧的疯蜡烛,意欲压倒一切风头。
“去吧。”大清早在地铁站,娜娜向我一扬手。她对我说了声“像大叔一样”,之后就和她的绿色双肩包一起消失在二号线转角。
我克制着随时可能涌上来的感伤。娜娜劝我神经要大条点,其实她自己也未必能做到。我相信这城里就没几个女孩真是这样大条的人。她们硬朗得像男人,但这其实都是假装的。你明白吗?
地铁车厢玻璃上映着的我,穿着我弟的浅咖啡色薄棉衣,宽大空荡,像一只袋子。头发有些蓬乱,我实在没时间和心情打理,它好像迎风而立,倔倔的,不过看起来还有点酷。
我坐着地铁在城市的地下飞驰,感觉是在直奔那只饭碗——那幢22层办公大楼里靠窗边的那个位子。
我拉着扶手,我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没劲啊,因为我知道我没法给多愁善感留点余地了,我真的得像个大叔一样,无知无觉地坐到那里去,才能应对眼下的困局。
地铁在轻微地晃着,我在心里对季小芳说,凭什么让我走?我现在可没地方去呀!
在我周围挤满了上班族,他们中至少有一半还没睡醒,另一半好像全在想心事。大清早在想什么呢?想单位里那些厌倦的面孔,想着日复一日和他们厮守在一起?
这念头让我不那么孤独。
一个小女孩站起来给我让座,可能是她看到我宽大的外衣,以为我是孕妇。我向她摆摆手,我在心里说:姐可是大叔呢。
上午我悄悄在“搜房网”找出租房。找着找着,就有些恍惚了,因为一年前李帅和我就这样在网上找啊找,那时候我们想买个二手房,准备今年十月结婚。
李帅和我是一见钟情。
我进公司的第一天,就看见一个高个男孩站在会议室门口,帮人力资源部梅姨给我们新来的大学生发“员工手册”,他英俊,带着腼腆的笑,穿着深蓝色的西装,白衬衣的领子亮得耀眼。
我进了市场部以后,知道他叫李帅。我们同在一个大办公室。他坐在最里头,他的桌边放了好几盆绿色植物,并且经常换,都是这屋里的女孩们往他那儿摆的。
很显然,他是这里的宠儿。
我发现我的视线总是掠过电脑上方看向他。有时他在说话,有时他在微笑,有时他在生气。他和同事说话的时候我特别想知道他在说啥。有时候他也向我投来目光,当我们目光相遇时,他微笑着向我招一招手。
有一天他走过我的桌边,递给我一本书。
他说,这书比较有趣。
我看书名,《一个深呼吸,让自己慢下来》。
我翻着书,问,励志书吗,最有趣的是什么?
他腼腆地笑着,说,书价。
书价?31.5元。书价有什么好玩的?
这不是你的生日吗?
他说完就走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书价,31.5元,3月15日。
三天以后,他才又过来,问我那本书看得怎么样了,要知道为找这个凑巧的书价,他可在书店找了两个星期。
我看着他的白领子,挺括的质地,我好像闻到了淡淡洗衣液的香味。那一刻我觉得他亲近得好像是我的哥哥。
他轻轻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他想约我吃个饭。
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就成了恋人。
单位的梅姨说,我们是多么登对的一对儿。一米八三和一米七,站在一起青春漂亮到可以为这家公司代言。
事情的变化是在去年冬天。季小芳从英国留学回来后进了我们部门。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女孩活泼可爱,很热辣,是副省长的女儿。不知为什么她不去当公务员,而是来到了我们这家传媒公司。
我发现她有事没事总黏着李帅。每当看到她又凑到他那儿说着什么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好像有种隐约的痛。有一天,我忍不住问李帅,小芳是不是对你有意思?他说,哪会。
在这间办公室里,没有什么个人的感受不是袒露在众人眼皮底下的,包括季小芳的奔放和我的愁怅。没几天工夫,我就发现吴莺莺他们异样的眼神。
天雷迸裂的场面,发生在李帅生日那天。那天晚上,我和他去格兰餐厅吃饭。突然我听见有人叫了李帅一声。我回头看见季小芳向我们走过来。我脑子嗡地一下炸了。她却兴高采烈地过来,一屁股坐下来,坐在李帅的身边。她说,我和闺蜜约好一起来坐坐,没想到你们也在这儿。你们在干啥?
天哪!我们在干啥?我说,李帅今天生日呢。
哦,生日啊,我怎么不知道?祝你生日快乐哦。
小芳那天穿了件Burberry长款风衣,别着一只白色的Kitty猫发卡,脸上化着细致的妆容。她一边把玩手里的Kitty猫手机套,一边对我们说她今天遇上的好事儿——下午在金泰广场买东西抽奖居然抽到了两千块钱,所以今晚得败掉一些,这种钱不散掉不行。然后她又聊到昨天跟着朋友去见了一位超级网络精英,让李帅猜是谁?马云。她还说她还去谈了一笔业务,真的超级好玩。搞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说啥。我说,你的朋友呢?她扭头看了一眼,说,谁知道,可能跑了。她把一只手搁过来,抵在李帅的胸口,让他看她刚买的手镯。她说,你们男生觉得哪一条好看?然后,她把一条腿搁到李帅的腿上,那是一双樱桃红角斗士皮靴,她问李帅,这也是下午买的,你觉得怎么样?李帅的脸红了,一直腼腆地笑。
她把我当成了空气。后来她突然把自己的手臂递过来,我还以为是握手,哪想到她说,你觉得哪款好看?你拿几条去吧。
在灯光灿烂的格兰餐厅,这妞像一支燃烧的疯蜡烛,意欲压倒一切风头。她对我说没想到今天是李帅生日,今天由她买单,一起过生日吧。
整整两天,我没理李帅。每当我的目光掠过电脑上方,我总看见他坐在那里走神。到第三天,我实在忍受不了了,给他发了短信。他回了我,还是那句:你想多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纠结和犹豫中度日如年。我这辈子还从没这么舍不得一个人,我告诉自己,趁早离开可能会少点疼痛,可是我的情绪不听我的使唤。
到圣诞节那天中午,坐在那头的李帅,用QQ约我去公司对面的街心花园。平日里中午我们也常去那儿坐坐。
我到那里的时候,李帅已经在了,他递给我一个冰激凌。我笑了一下,多冷的天还吃这个。他坐在长椅上看着我吃。看他沉默的样子,我想我是多么喜欢他呀。突然他说,要不我们算了,我们今后别在一起了。
我问,是因为小芳吗?他说,Maybe(可能)。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握着我的手,眼睛一直盯着我头顶上方的某个地方。其实这一阵子他的目光总是游离在我的注视之外。
我没做任何努力,也没让他说理由,因为理由很清楚地摆在那里。权势、财富和上升空间加起来,综合吸引力大于美丽。更何况季小芳一身名牌包装,也未必不美丽和有范儿。
我知道我输了。如果感情趁早抽离,虽也会难过,但因为主动,也许不会输得这么痛。
那天我吃着冰激凌一个人先回办公大楼,走到半路上我又折回去对站在街边的他说,让我拍张照吧。
他愣住了,生硬地一笑,看着我用手机拍了他一下。后来这张照片就一直存在我的手机里,每当往事涌上心头,我就点开它,他漠然的表情会给我一击。
我吃着冰激凌往办公楼走,沿街都是圣诞节的灯饰。我想这就是我的冬天吧。
我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度过了整个冬天。
到春天来的时候,他们就叫我“大叔”了。
“搜房网”上那些房子的信息在我眼前飞快地滚动。按我现在三千元的月薪,我只能租每月一千五百元以下的房子,这样还能剩下一千五百元过日子,省着点也许够了。
我沿着地铁线搜寻我住得起的房子,下班后联系中介去看房。一晃三天过去了,我还没找到合适的小屋。
坐在我前面的吴莺莺有一天扭过头来,说,你在找房子?
我说,是的。
她说,要不你租我的房子吧。
她说她在市中心买过一个小公寓,但现在不住那儿。(她现在住哪儿她没说,平日里她虽口无遮拦怪咖风情状,但该神秘的部分你永远不会知道。)她对我笑道,可以便宜点租给你,一个嘛是因为可信,另一个嘛是因为想帮帮你。
她同情的眼神差点让我感动。但我还是按捺下自己的心动。我想,如果租了她的房子,今后她不仅是我的同事,还是我的房东,不单是我工作上的对手,她还得关心我每月赚来的钱是否够她的房租。
这乱线团不是高手不能玩。
这与和李帅从同事到恋人再变回同事虽不是一回事,但是是一个道理。
在我四处找房的日子里,我一如既往地冷漠着,但事实上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比如以前我眼里只有李帅的时候,很少关心这楼里其他人的动静。而眼下因为租房子,突然意识到即使在这一间办公室里,人与人之间也已经阶层纵横了。比如:
蔡言义的老爸是房地产老板,他开的是宝马,剪一个头发要去“宝丽姿”花两千元,一个手包三万元。
陈汉民是农家子弟,有才而自卑,平日里很省,但又爱装。
吴莺莺,“小龙女”,来自小城,家境也未必多好,但行动力强,劳碌命,有意无意地显摆她花钱如流水,也不知那钱是从哪儿来的。
而那些手里有三四套房的主儿,当他们以决绝的语气说起房价不会跌的时候,当他们以隐约嘲笑的口吻说那些买不起房的人还在做梦房价会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我、陈汉民们一声不吭,心里有多郁闷。
这些点点滴滴,堆积到让你不舒服时,你就会发现阶层的分化有多严重。然后你会发现自己对未来的焦虑。
所以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许多事也别指望大家能说到一块去。
当然,许多事也不可能不因彼此暗示而改变想法。许多事以前不明白,现在该明白了,因为毕竟不是刚毕业那会了。我想李帅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我继续在网上寻找房源。我口袋里的那点钱,让我注定不会有多大的惊喜。找着找着,我发现找房其实和找人是一个道理,好的东西不一定是自己的,所以对自己来说,它就不一定是好的,比如李帅。
这么想着,再做个深呼吸,虽然可能还有些沮丧,但多少也能透口气。透口气之后,就能放自己一马。对,放自己一马。别那么在意。日子还要过下去,别回头,也别比较,等自己的状态恢复吧。
梅姨有一天在开水房里对我说了一句,这么漂亮的女孩,本来就应该找个能解决问题的人,那个帅哥不配你。
她说她手边有一个好的,要介绍给我。
我笑笑,说,我要静一静,透口气,前一阵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