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
一声闷响,脑门上传来一阵钝痛。
少年努力压下心头的烦躁与恼意,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平和淡漠。
他身前那团破败到棉絮已经外露的蒲团上,坐着一个天生笑面、胡子乱糟糟的老人。
老人手里端着个铜碗,方才那声闷响便是这铜碗和少年的脑袋亲密接触发出的声音。
“阿未喜欢茶水还是清水?”
又是这简简单单的问题,却已经数不清是今日第几次被他问起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攥紧拳头,尽量平静地答道。
“清水。”
噹。
又是一记毫不客气的敲击。
少年终于忍无可忍,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出栏的猛兽一般溢出。
“选不喜欢的也不对,选喜欢的也不对。你究竟要我如何?!”
老人不急不恼,依旧是那副面孔。只见他伸出左手、三指并拢指向正上空。
在黑暗向上蔓延的尽头有一扇小窗,窗外是混沌的白日与黑夜。
“阿未喜欢白日还是黑夜?”
当然是黑夜。
黑夜是如此安静、隐秘、包容、不动声色,令他可以不用多费力气便能藏起自己的一切不堪与恶念。
听他不语,老人收回食指作莲花状环向四周。
黑暗中若隐若现的边界是无数块古老的石砖,石砖内是孤零零的自己和不通人情的师父。
“阿未喜欢一个人还是同母亲在一起?”
当然是同母亲一起。
母亲是他身在长夜中唯一能看见的那道光,只要那光在,他便能通过影子将自己剥离出那吞噬一切的黑夜。
他依旧不语,老人收回左手,拿起一旁的两把泥壶,重新将石台上的水和茶斟满。
“茶水还是清水,白天还是黑夜,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是一样。你何时想明白这个道理,何时便能走出这座塔。”
道理?这是什么道理?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为何偏偏是这个道理?
数载苦修、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便是在这黑暗中独自对抗整个世界的。他熟读经书典籍、佛法要义倒背如流,怎会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寻不得答案?
或许,这些问题本就没有答案。
或许,他的师父从未想过要他走出这座塔。
或许,一切无上妙法、智慧开悟,不过都是设下这方寸囚牢的借口、一场禁锢他一生的诅咒。
他突然拂向石台,台上的水与茶顷刻间被打翻、泼洒一地。
“茶怎会是水?白昼怎会是黑夜?孤独怎会和有人陪伴一样?”
他的师父对世人向来宽容慈悲,唯独对他格外严苛。似乎他并不是他的弟子,而是他要费尽心思、穷尽一生对付的魔鬼。
但他自认擅长忍耐。与肉体上的折磨不同,在这狭窄、黑暗、不见天日的虚无中探索虚无,远比世间最残忍的酷刑还要令人崩溃。
但他一直做的很好。直到现在。
这是他第一次在师父面前失态,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数载隐忍磨砺一夕间便付诸东流,他是否永远也无法走出这座为他量身而造的囚笼、永远无法通过师父的考验?但即便如此,他也要求那一个答案。如果那答案就是虚无,他便弃了这一身修为、撕破这困住他的虚无、彻底放出心底的那只猛兽。
水向石台四周蔓延,滴滴答答落在老僧破旧的僧袍上。
老人望向少年。
少年冷硬起来的样子已有那人当年神韵,唯有那双眉眼形状随了他的母亲,不论做何表情都还残存几分纯净柔和。只是这表象之下常有危险躁动,那双漆黑的眼睛深似乎总是可以藏下惊天骇浪和骤雨风暴。
老人半阖上眼、面上依旧带笑,摩挲着铜碗的手指却动得越来越快。
“茶与水都从天地间来,也都将向天地间去。白昼总会转为黑夜,黑夜也终将迎来白昼。你独自从来虚无中来,又终将独自向虚无中去。你从来孤身一人,又何来孤独一说呢?”
少年说不出话来。
论辩经、论法相,他从来不是老师的对手。
可他的老师既然如此通透博学、又花费诸多心血传他衣钵,为何偏偏不肯告诉他这道问题的答案?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是他的心还不够坚定吗?还是说,他的心境便到此为止了。他以为虚无之外还有世界,但其实他的世界穷尽一生就止步这座枯塔而已了。
“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不。
不是这样的。
不该是这样的。
翻倒的茶杯仍歪在那里,洒了半桌的清水与茶汤缓慢融合、混杂在一起,似是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盯着那细微流淌、缓缓前行的水渍,凝在瞳孔深处的镜像突然之间便静止下来。
“困住你的从来不是这座塔,而是你心中的选择。”老者的声音似真似幻,时而男时而女,时而苍老时而年轻,“你既爱水,选茶便会心生怨怼;你既爱黑夜,白日便会令你惶惶不可终日,你既爱至亲、失去时便会因苦痛而生执念。可偏偏,你生来爱恨痴念便比常人要多些,常人哭丧三日,于你便要凭吊三年。常人不过忧伤数载,于你便犹如天崩地裂、世界终结。反之,你若从未做出过选择,则怨怼、惶惑、执念都将不复存在,你内心的平静方能长久。”
少年如蝉翼般清透的睫羽轻轻落下,再抬起时、眼底的混沌之象骤然而变。
石台上,清水与茶汤各自回流、泾渭分明。
石塔内,光影切割、白日与夜月转瞬间分合两开。
蒲团前,端坐的老僧面目化作一团变幻的光影,时而像他那久未相逢的母亲,时而像那出现在塔中三日的幽灵。
“我既降生于此世,便要生受此世之苦。未尝水之甘洌,怎知茶之苦涩。未贪长夜之酣甜,怎知白昼之辛劳。未尝人情冷暖悲喜,又怎知孤寂未何物。”
倘若从来孤独,众生又在何处?不知众生之苦,何来慈悲之心?世人若无爱恨离别苦,他便是成佛又能渡谁?
清水与茶汤本就不同,既不会因他的选择而混而为一,也不会因他放弃选择而不再交融。
他已知晓这一切的答案。
他要做出抉择。他会做出抉择。他愿做出抉择。
蒲团上的身影渐渐远去,唯有苍劲笑声还在黑暗中回**。
“且记住你今日的答案,来日若再遇这道难题,可要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抉择的。”
噹。
铜磬发出最后最后一记声响,天地再次归为虚无。
再次睁开眼时,入眼已是高悬的夜幕和万里星河。
冷风拂过,他坐起身来、回首望向身后那片废墟。昔日大殿只剩一点地基,若非周遭院墙怎么也分辨不出这里曾经的痕迹。碎石与木梁的尘埃中,孤零零地置着一张旧蒲团,蒲团上坐着一个人,脸上一道深深的伤痕、血迹还未干涸。
夙未站起身来,细小微尘从他的发丝滑落。他一步步向那蒲团上的身影走去。
一空仍盘坐在原地,手中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听到动静的一刻便抬起头来、又将紧握的手心缓缓打开。
“我方才寻得这最后一颗,穿好的一刻你便来了。”
他的脸上的伤口有些可怖,眼神却是一如既往的清澈温和。
男子望着僧人手中那串熟悉的佛珠,许久也没有伸出手。
“不必了。囚笼破碎,虎兕出柙。既已缺了一颗,不戴也罢。”
“缺一而已。陛下若是不嫌,小僧愿舍生取义、献身作这第二十一颗舍利子如何?”
男子叹息,漆黑的眸子深处是摸不着、看不清的情绪。
“住持可是宁愿以身殉法、也要将我送回囚牢之中么?”
僧人摇摇头、面上一片坦然。
“陛下脚踏山河、坐拥天地,身想去哪里便去得哪里,心欲至何境便至何境。不知囚牢何在?”
纤长的手指捏起那串佛珠、随后又轻轻放下。
“既无囚牢,此物何用?”
一空终于也站起身来。
他常做谦卑的姿态,如今第一次挺直了背脊,瞧着竟同面前的男子一般高。他脸上通常带着的那和气笑容如今褪去,竟同那大殿上供奉的护法明王一般威严,细灰自他身上青灰色的僧袍上跌落,在两人脚下盘旋。
“师父生前云游四方得来的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尽数赠于师弟。这其中蕴含的力量与你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他的苦心,你不会不明白。”
僧人虽然年轻却总是以油滑婉转示人,此前与面前男子接触频繁却从未逾矩,今日不知突然便不再称“陛下”,而是论起师兄弟来,言语间又是一层压迫。
可他对面的人也非常人,从眼尾到眉梢、没有因此而动摇半分。
“师兄先前携降魔杵前往步虚谷,可是动了杀心?”
年轻僧人不答反问。
“师父倾尽一生教给你的道理,师弟可是都忘记了?明知远离红尘才是解脱,偏偏要往红尘中去,明知众生会因此遭难,却还是不肯回头,行至绝路仍要往深渊中去。”
夙未明白,一空口中的红尘为何物。
对他来说,红尘便只有那一人。
“你应当感谢她。若是没有遇见她,孤便不懂何为爱惜与牺牲。孤不爱众生,又如何去渡众生?”
四周飞舞的尘埃星星点点落在那人眉宇之间,像是初雪落入还未冰封的湖水之中。那双眸子沉静如初。
一空终于收敛了目光,他轻轻垂下头来、似是在说给自己听。
“为何偏偏要弄丢那一颗舍利子?若是没有少那一颗,或许如今便不会是这般局面。”
对面的人轻哂一声,推脱起来不露痕迹。
“师兄若要责怪,便责怪那霍州城的邹思防吧。孤曾在母亲墓前承诺于父王,必终结前朝旧患。邹思防是秘玺唯一的线索,而当时能救他的人只有孤。若不救他,一切或将永无终结之日。机缘二字,大抵如此。”
年轻僧人也笑了,他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痕、后知后觉得皱起了眉头。
“若非少了那一颗,陛下或许便并不会对肖姑娘动情。那日陛下问起仆呼那一事,小僧有所察觉,是以违背了师父的嘱托、未尽告知。可须知堰塞止洪,必有决堤的一天。如今这一切便是小僧应当承受的业障。因果二字,不过如此。”
被风搅动起来的尘埃渐渐落定,夜色里一片沉寂。
许久,年轻帝王才转过身去。
“孤要去见她了。”
年轻僧人掸了掸衣袍,似乎并不打算跟随。
“寺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小僧去善后,便不送陛下了。不过有样东西”
前方的身影一顿,随即转过头来,正对上那只金中透绿的铜碗。
“这钵衣钵在寺中也供了许多年,上月瞿老先生来寺中请香的时候瞧见了,却说这钵放在此处有碍风水。陛下真龙之身,想必不忌这些,便送与陛下留作一点念想吧。”
男子摸了摸额头上的包,少见地在僧人面前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接过。
“如此,便多谢师兄了。”
年轻僧人双手合十,又恢复了谦卑的模样。
“前路漫漫,师弟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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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业寺挨着庖厨的西偏院里种着一棵金茶梅。
这是棵晒不到什么太阳、枝叶羸弱的病苗,方才入冬叶子便落尽了。
可这却是永业寺如今最后一颗金茶梅了。
年轻的内侍官就站在梅树前,他望着那道立在偏房门前的身影,心中突然涌出些许离别前的萧索。
岁岁年年花别枝,总道春来又缠头。
可谁又能知晓,春天再来的时候,那些经历过寒冬的枝条一定能够再开出花朵呢?
年轻帝王换上了干净柔软的黑色常服,在里屋的纱帐外安静地站了一会,不知过了多久才迈出那一步。
候在床榻旁的女医官们听到声响、慌忙转身上前行礼。
一阵风钻进来,轻薄的纱帐被带的在空中辗转翻飞,而他的目光就这样穿过那些纱帐,瞥见了她一瞬间。
她静静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一般。或许她真的只是睡着了,是因为入了一个太过真实美好的梦、所以才不愿醒来。
她身下的那张卧榻是他差人从青怀候府上搬来的,连头顶的帐幔、还有那床杜鹃绣的荷花褥子也一并搬了来。
他想着,她或许只是因为睡不惯这寺里冷硬的板床、所以才故意赖着不起的。他又想着,若她醒来的一刻望见的不是光秃秃的梁顶而是自己熟悉的一切,会不会笑着对他说些什么呢。
那阵风走了,纱帐落下,她又消失在视线之中。
年轻帝王就这样沉默着,既没说什么、也没做什么。
可许是听说了大殿发生的事情,跪地一片的宫人们的心无不忐忑着、惶恐着,低伏的身子开始发抖,压抑地呼吸声在室内回响着。
终于,那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诸位辛苦,先退下歇息片刻吧。”
宫人们呆愣在原地,直到立在门口的内侍官低声催促、这才挪动起僵硬的身体匆忙退下。
屋内安静下来,他一步步走上前、穿过纱帐、来到她身旁。
她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中衣,同他在大殿上见到她时一般模样,只是看起来太过安静了。她向来是鲜活的、明快的、温暖的,说话时情绪总随着眉梢跳动,沉默时心事都写在脸上。
他想再看一眼那样的情形,可她却学了他的神态,平静地像是一潭湖水、看不出丝毫曾经涟漪**漾的痕迹。
“肖南回,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可是忘记了?”
她不说话,就连眼睫也安静得一动不动。
他俯下身,唇轻轻在她眉眼间落下。
“你怎么如此懒惰,宁可赖在**也不来寻我?”
她还是不说话,唇轻轻抿着,即便睡熟了也还留着几分倔强。
他叹息着,吻又在那唇畔落下。
“无妨,你既不来寻我,这一次便换我来寻你。从今日起,我们一时一刻都不分开,你说好不好?”
她没有回答。
他便将沉默当做她的回答。最后的吻落在她额间,轻柔而珍重,许久才分离。
他起身来、靠在床榻旁,轻轻闭上眼。
“先前让你准备的册子,可拟好了?”
纱帐外,单将飞静默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应声道。
“回陛下。一早便拟好了,一直带在身边。”
“拟好了便拿过来吧,再附些字,你来代笔。”
不多久,内侍官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陛下请讲。”
帝王沉沉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回**在屋内。
“孤生就薄情寡义,难查他人之苦,在位十数载,从未有过与民同乐之心,于座下之江山亦未生过欣慰感佩之意。名为王,实为囚也。岁岁年年,孤寡入命,红尘难渡,药石无用矣。今有春风入怀,去腐朽而生血肉,每自相伴远行,得以动情感应,方觉病除”
黎明前的天泛着青色,衬照得室内一片冷清晦暗。
屋内的烛火熄了,也无人续上。内侍官和他服侍一生的帝王就这样隔着纱帐,从黑夜守到了天光。
太阳渐渐升起,纱帐内的声音也终于停止,那盖着三方符玺的册面上已多了三四折密密麻麻的小字。
单将飞放下笔,静待墨痕干涸。
“孤要出趟远门,归期未定。三月之内若未归,便按先前说过的安排吧。”
他的陛下总是出远门,这些话他已听过千百回。但这一次似乎同以往都不大一样。
单将飞顿了顿,少有地主动开口问道。
“陛下要去哪里?”
“只要是能救她的地方,孤都会去看看。”
他盯着那渐渐成型的墨迹,声音中有些压抑的颤抖。
“陛下还会回来吗?”
这一回,帝王没有回答。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些响动,却是丁未翔的声音。
“陛下在里面,你不能进去。”
“我就是来寻陛下的”
郝白仍在争论着什么,冷不丁、屋内的人发话了。
“让他进来吧。”
白衣郎中急匆匆地跨进屋来,待看到那人身影,腿肚子又情不自禁地哆嗦起来。
“孤不会追责于你,不代表现下想看见你。”
天可怜见的,他也不想此时见皇帝啊。若未曾蹚进过这滩浑水,他现在可能还在哪个边关小城、做个风流快活的闲散郎中呢。
郝白努力收起自己的愁眉苦脸,低声道。
“曾祖方才来信,有话要草民转告陛下。”
纱帐内的人明显一顿,随即摆了摆手,单将飞瞥一眼郝白、收起那册子起身退下。
“说罢。”
白衣郎中向前一步,一字不差地复述道。
“肖姑娘虽心脉已绝,却因伤处混入神血的缘故尚有一息未散。陛下有一月时间,或可往西北高地一试。”
“西北?寻谁?”
“寻瞿家后人。”郝白说到这里一顿,意识到自己话语中奇怪之处,踟蹰片刻才低声道,“她、她其实已经不算瞿家人了,曾祖也与她多年未见,连姓名也不肯告知,只说是瞿家后人。”
帝王对这莫名其妙的解释并不想多加追究,声音依旧冷冷的。
“瞿家家主尚且束手无策,此人又能有何办法?”
“草民不知。曾祖只说,若这天下只剩一人能救起肖姑娘,或许便是她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人在格勒特高原之上,那里是暄城地界,若要寻她,陛下只可带肖姑娘独自前往。北地苦寒,路途遥远”
“酷暑严冬、行路万里,也好过眼下坐在这里的每时每刻。”纱帐后的人淡然一笑,轻轻牵起卧榻上女子那双带茧的手,“就孤与她二人刚好。前路通阻、是生是死,都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