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头顶是交纵悬挂的巨大帷幔,青黑色的底上绣着纤细繁复的云气纹,密密麻麻地从他视线所及一直延续至房间内黑暗的尽头。
空气里有一种深秋才有的寒意,月光如霜,从高而窄的窗棂中投下,照亮了地面上光滑如镜的黑色石板。
石板正中的炭盆已经熄了,余烬中半点余温也无,寒意在石头与铜铁之间蔓延。
他从**坐起来,想要伸手去摸地上的那盏油灯,可却怎么也够不到。
突然,一阵金铁摩擦的刺耳声音从门外传来,一道黑影闯入那惨淡的月光中。
他缓缓抬头望去,只见扇门雕花窗棂上,映出一个异常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一动不动,却似乎是在隔着门凝视着他。
一种熟悉的不安从心底升起,他跌跌撞撞从床榻上翻下,摸索着找到那盏油灯,手忙脚乱地去点那已经溺到油里的灯芯。
吱呀。
冷风轻轻推开了他的房门。
他不记得自己为何没有关好门窗,更不敢抬头去看,只强迫自己快些将那油灯点燃。
咔嗒,咔嗒,咔嗒。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撞击摩擦的声响,越来越近。
终于,他点亮了那盏灯。
微弱的火光在黑色的地面上映出一小片暖意,然后他便看到了那双穿着带锈胫甲的脚。
视线缓缓上移,那黑影就立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
那是个胄甲披身、浑身是血的人,兜鍪压得低低的、面目一团模糊,胄甲盔甲上似乎还有水汽,水珠顺着他的枪杆滑落,带着一点混浊的血污。
可他记得今夜明明是个晴天,一整天都未曾落雨。
他死死盯着那道人影,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梦境中的一个幻影。
“母亲?”
他颤抖的声音在大殿内回响,许久都无人回应。
下一瞬,那人影突然动了、拖着长枪向他奔来。
他连忙将手中的油灯朝那人扔了出去、随后顾不得穿鞋子,光着脚跑出了大殿。
秋夜晴朗,天上半点云影也不见,只有一轮孤月挂在天上。
蜿蜒的回廊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人声虫语。秋夜的寒霜在冰冷的石砖上蔓延,他踏过、那霜便化作水汽,将他的脚打得湿漉漉的。
他不敢停歇,直到望见那湖畔旁的亭子隐隐透出灯火,这才长舒一口气。
她没走,他的母亲没有离开。
湖上冷风肃杀,那四角亭周的纱帷却如此单薄,女子的发丝似乎都结了霜,身形却很是慵怠,就半倚在探出的阑干上,一半的发丝悬在半空,随着秋风晃啊晃。
她听到了男孩急促的脚步声和的喘息声,缓缓睁开眼,双瞳比这秋夜里的寒星还要清冷,容貌比今晚的孤月还要皎洁。
“可是又做噩梦了?”
他说不出话,哆嗦着拉住女子的手,想要得到一点回应,但那双纤弱的手却像以往一样只是轻轻抽离。
“梦见了什么?”
他定了定神,终于有了几分眼前人的冷静自持。
“梦见梦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将军。”
女子轻轻叹息,面容中有一种疲惫和无奈。
“未儿莫怕,也不用理会他们。”
他努力做出沉着的样子。
“母亲教诲未儿都记得,但他们总是突然出现,有时还会大喊大叫”
“那些是你一生中会遇见的人,日后定会相见。他们或许是你的仇人,但也有可能是你此生所爱之人。这般去想,你便会珍惜这种缘分。”
他不解,更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总是对他说一样的话。
“未儿最为敬爱之人就是母亲,那些人又怎会是我所爱之人?”
女子的语气温和下来,眼神里有来自往昔岁月的微光。
“此时你并不认识他们,自然不知情深情浅,只觉得是无谓的相见。但往后你长大了便会明白,纵使是在梦里、能见上一面也是件多么珍贵的事情。相知却不能相见,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遗憾。”
“可是”
可是他并不想去深究那些梦里出现的人,他只是希望能在夜里惊醒的时候,身旁有母亲温暖的陪伴。
女子的眼帘又轻轻垂下,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脸庞。
“快回去睡吧。若让你父亲瞧见了,又要罚你了。”
每次母亲提到父亲的时候,就是他们分别的时候。
若是以往,不论心中有多么不舍,他定会安静行礼退下。
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
“母亲为何不肯像奶娘一样,轻声同我说话、在我睡不着的时候哼些小调解我惊惶”
“因为人生有许多长夜需要捱过,不是每个夜晚我都能与你相伴的。”
他仍跪在原地一动未动。
女子睁开眼望着眼前的孩子,仿佛从他身后那道清冷的影子中,看到了深埋骨血之中、并且还在疯狂生长的疯狂与执念。
她轻声叹息。
“你可知,母亲为何总是不提起、也不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摇摇头。
“钟离一族,注定孤独。终离二字,是对这世上所有长相厮守之人的诅咒。无论情深几分、缘聚几时,终有分离之日。这就是你我的宿命,也是天下人的宿命。”
“我不信宿命。母亲也不要信。”
“我小的时候,也是不信宿命的。”女子竟笑了起来,神情灵动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有人告诉我,花开娇艳又如何,它们注定会从枝头凋落。可我每日从家门前那些梨树下走过的时候,从来都觉得那些花是永远不会凋谢的”
听到女子又说起了从前,他本能地往前凑了凑,然而对方的话却戛然而止。
“只是不信命的人,总要受些苦的。我不想你受苦。”
说完这些,女子再没有开口。
她只伸手将他揽过身前,握着他的手、在他手心随意写着笔画。
那是些不成文字的符号,既然母亲不会哼唱,他便把它当做哄他入睡的安眠曲。
晚风寒凉,他沉沉伏在母亲身前那张绣着并蒂曼陀罗花的软垫上,意识在女子轻缓的动作中渐渐模糊远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他又听到了母亲年轻的声音。
“未儿,醒醒。你做梦了。”
做梦?他不是已经从噩梦中醒过来了吗?
“醒醒,你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里去呢?
身体很沉重,连勾一勾手指都很费劲,想要睁开眼却仍身处黑暗之中。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清醒的灵魂在这具死气沉沉的身体中拼命挣扎,直到黑暗中出现一道裂缝、透入一点光芒。
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头顶是简陋的木梁,木梁上挂着一只破旧的纸灯笼,灯笼内的火光已经熄灭了。
晨光熹微,微凉的风从稀疏的窗阑间一并透进屋来,空气中有泥土和新鲜植物的味道。
他缓缓从那张简陋的床板上坐起身,光着脚踏上那吱嘎作响的陈旧木板,向着有光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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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州西南、赤州东北、闽州东南的交汇处,有一处人烟稀少、鲜有人知的小村子。
村子坐落在一片荒凉山坳中,山坳底部有一处小小平原,平原中被一道三岔口分作三块,分属霍州、赤州、闽州。
村子里的人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人,村子外的人也不知这村子究竟属于哪边。
村子东北方有座不高不险的山,西南方有片寸草不生的地,东南方有座不知何时建起的古塔。这一山、一地、一塔便是这村子的全部。
村子所在的山坳外常年生着一种带刺的棘树,冬季则接连数月被大雾笼罩,进那山坳的路口常常淹没在荆棘雾海之中,是以少有商队旅者愿意穿行而过,外乡人更是不愿在这穷山恶水中扎根生活。
外面的人不愿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愿出去。
那村子里的人向来很少离开三岔口附近十里远的地方,更少与外界走动,靠着山坳底部的一点点耕地自给自足。这小小的一片耕地,是村中几代人辛勤开垦的成果,只因这山坳中盛产一种白色的石头,混在土中遍地都是。
这种石头说硬不硬、说软不软,既无法用烧制打磨成地砖、也无法用做雕刻石材,只能勉强凿碎后铺设庭院,费时费工、利润微薄,从来无人开采。
而这坐在白色石头堆中的村子,便被唤做白石村了。
白石村有多小呢?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能一口气从村子这头跑到村子那头。
白石村有多没名气呢?在三十里外的赤州小镇中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也叫不上来这里的名字。
大家只知道,白石头堆里有个村子,为了说的顺口,就叫它白石村吧。
对于这样一个常年与世隔绝、自给自足的小村子来说,村里人消遣时光的方式实在是有限而贫瘠的,日出开始便要辛苦劳作一天,日落后若能在家中掌一盏灯、喝一口小酒,便是最大的慰藉。
是以白石村中没有米店、没有油坊,却有一家生意红火的酒垆。夏忙时酿的是米酒,冬藏时酿些果子酒,酒中杂质虽多、口感粗劣,却已是这山中最易获得的快乐了。
酒垆虽小、客人却不少,店中又常年只有一人看店,做事的便要格外爽利。
村里的人若是馋酒了,便要自己提着竹筒到这村口那白石头垒起来的酒垆来沽酒。
那垆后张罗打酒的妇人显然在这里做了很久的生意,垆上放着一排等着被填满的各色竹筒,她只需看一眼那些竹筒的外观,便知道那是谁家的酒筒子,喊起人来从来不会错,手下的动作也绝不会停顿半刻。
然而这一回她转身的时候,却不由自主的顿住了。
这只筒子,她绝没见过。
手腕一翻,沽酒女将那竹筒不客气地扔了出去。
一道身影矫健飞出,稳稳接住了那惨被抛弃的竹筒,三两步走到垆前,声音中透着一股不解和忿然。
“为何要扔我的筒?”
打酒妇人抬头瞥了一眼那年轻女子的面容,越发肯定那确实是张白石村十数年没见过的生面孔。
“我家的酒,只卖村里人。”
肖南回的半边身子都要蹭到那垆案上去,抻着脖子去看那酒缸里的东西。
“什么酒如此宝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比小福居的云叶鲜还要好”
那打酒妇人身形却甚是矫健,一拉一推便护住那酒缸、又将她挡在外面,显然是没少驱逐那些没钱却馋酒的酒鬼。
“不卖就是不卖。莫要挡着我做生意,后面的人还等着呢。”
说话间,身后那一众拎着筒的老老少少顿时一阵不满,霍州方言夹杂着闽州土话吵得她脑仁疼。
肖南回不得不暂时退开来,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她可是天没亮就出发、走了足足十几里山路才到的这里,怎可无功而返?
眼见方才排在她身后的那中年矮胖男子、已心满意足地打到了酒,肖南回快走几步凑上前去,手掌一翻,露出半锭银子。
那男子一愣,眼睛便定在了那银子上。
“这些,买你手里的酒。卖不卖?”
对方有些不可思议,短粗的手指捏起那银子反复看了看,确认货真价实。
“卖。”男子生怕她后悔,又再三确认一番,“你自己开的价,可莫要反悔。”
依她的性子,花半锭银子买几文钱的酒,她确实得反悔。但这不是她的银子,是丁未翔的银子。那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肖南回嘿嘿一笑,一手交钱一手提货。
“万万不会。”
那人见她爽快,也憨笑起来,露出一排缺了门齿的黄牙来,话都多了起来。
“其实方才也不是不卖你。我们这小地方酿酒,水都不大讲究,先前有吃坏了肚子的外乡人,非要找麻烦呢。”
肖南回看了看那酒桶里的东西,确实是有些浑浊。
但她根本不在意。比这粗劣的酒浆她又不是没喝过,她对自己的肚子有信心。
“我确实刚到此地,买些酒浆也算是拜过这一方水土了。”
那人上下打量她和她身上那件过于随意的苎麻小衫。
“姑娘是哪里来的?我们这里可不常有外人啊。”
她顿了顿,含糊道。
“北边过来的。”
不料那人却还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惊一乍道。
“那你来的时候,可经过了那座山?”
肖南回摇摇头。
她没经过那山,她是今天早上刚从那山里走出来的。
“没去就好。别看那山瞧着不高、也没啥稀奇,但千万莫要靠近,山门为界、万万不可跨入半步。”
中年汉子神色紧张地交代着,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本来要迈开的腿又缩了回来。
“为何?”
对方压低了嗓子,说话间因为咬字用力的缘故而有些漏风。
“那山门内住着一位性情残暴、凶神恶煞的地仙,寻常人若是靠近必会被抓走去做苦力,再也别想逃出来。”
性情残暴、凶神恶煞?做苦力?想到那老妪指使丁未翔喂鸡时的可怕气势,肖南回由衷点了点头。
“确实确实。”
那人显然已多年没能同外乡人倾吐这些“村中秘闻”,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了。
“说起那地仙,我们都觉着是谁的冤魂成了精怪呢。要知道老早之前还有人住过那片地界,后来还不是没一个落得个好下场,如今大家都觉得那地方晦气,都没人敢提钟离二字了。”
肖南回愣住。
“你说什么?这里此前的地名叫做钟离?”
那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晦气话,连着呸了几声,这才有些懊丧地嘟囔了几句。
“说了你也未必会信。我外祖还在的时候同我讲过,说是很多年前钟离这一带连年大旱,村里人都逃得差不多了。当时突然来了一群外乡人,不知使了什么法术,便求来了一场大雨”
“外乡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有种说不明的猜想正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多少人?从何方来的?”
“大约百十来人吧,说是从霍州那边过来的。欸,这里外乡人本就少,向当时那样来了百十来人的更是稀罕。”
“你说的那些外乡人,后来去了哪里?”
中年男子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自然是遭了祸。不然你以为大家为何觉得那里晦气、还改了名字?”
肖南回愕然,手中的酒筒险些被她打翻。
“我外祖还说,那场大旱不是没来由的,或许此地注定不祥。钟离,终离,离别之地啊”
那买酒的男子边念叨着、边驼着背走远了,她却仍然还在原地站着,许久才拎着那沉甸甸的酒筒、向着东北方向的那座山而去。
乡间的路比不得官道,却也是无数农夫挑着担子一脚一脚踩实的泥土,走起来不累脚,只是要小心田间偶尔蹦出来的蛤蟆田蛙。
这样的路走了几里,便连田埂那般宽的路也瞧不见了,只能望着远山轮廓上的那处豁口、在荒草和乱石中蹚出一条路来。
对肖南回来说,这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因为一个时辰前,她就是这般摸着黑走出来的。
十里路后,她终于入了山门。
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从山顶缓缓落到山腰,将整座山分隔成一冷一暖的两片。山门内是一片寸草不生的稀烂泥地,泥地中有一条隐秘的、白石头垫出来的小径,只要踩在石头上,便不会弄脏鞋靴。
穿过荒凉的泥地、转过几道很急的山谷,眼前的景象豁然不同了起来。
嫩黄的细草铺满了整个山谷,白石露出的山体上长满了奇松怪柏,岩壁间竟还有一口热泉涌出,泉眼旁是一片笼罩在水雾中的梨树,树上缀满盛放的白花,像是正月里落了雪一般。
真奇怪,明明已经是七月了,这里竟还有梨花。
她这般想着,下一瞬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身上仍穿着那件她离开时的里衣,薄而透的衣料随风勾勒在他身上,像庙宇中盖在神像上的幡旗。
她愣了愣,随即很开心地举起右手来向他挥了挥,又举起另一只手、摇了摇手中的酒筒。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转过身望向她,突然便加快了脚步。
一阵风吹过,将那萦绕不散的水雾拨开来一瞬,落下的梨花大雪一样飞扬,她移不开眼、就那么定定瞧着,等反应过来时,他已到了眼前。
“你终于醒了。怎地连鞋子都没穿”
她话刚说到一半,便被他拉入怀中。
他穿的很少,她身上的苎麻的小衫也很轻薄,滚烫的温度迅速通过他的怀抱传递到她的皮肤上,像山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我以为你走了。”
她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这不是回来了。”
刚拍了几下,他的手臂便收得更紧了。
“不要糊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这话说得,分明是个小孩子。
她有些哭笑不得,轻轻拉开一点同他的距离。
他始终低着头,披散的发丝遮住了一些表情,剩下的那些在半明半暗间闪烁,分不清是落寞还是无助。
她一定是看错了。那样的表情,怎么会出现在他的脸上?
肖南回伸出手,将凌乱的发丝从他脸上拨开一点。
“我没有走,我答应过你的。”
他没说话,轻颤的睫毛轻轻扫过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她已经同他走了一路,接下来的路也会一起走下去。她不会离开他的。但是怎么样、怎么样才能让他相信呢?
她想了想,揽着他的脖颈、慢慢靠近。
鼻尖轻碰、柔软相贴,她终于如愿看到最后一丝阴霾从那双眼睛中散去。
纵使离别是此地的宿命,但她却愿意相信,击碎宿命往往只需要轻轻一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