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南回睁开眼,发现自己仰面倒在一段石阶的最下方。
烈焰在巨大的石门后燃烧,火苗像是怪兽不断试探的触须,时不时卷入门内、又飞快缩回。
她呆呆瞧了一会,才重拾被摔得七零八碎的意识,挣扎着爬起来。
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丁未翔已将夙未扶起身来。她猛扑过去,一把抓起对方的手,细看那掌心被刺后的伤处。
一点残存的血迹中,依稀可见掌心中的那个黑点,像是嵌在玉中的一点磨痕。
肖南回紧张地看着他,声音比神色更紧张。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哪里痛?有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有一种孩子气的捉弄,故意等她词穷才缓缓开口。
“没有。”
“可、可是为什么?”她有些结巴,仍捏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你不是说那机关有毒?可是那邹思防中的毒?”
一旁的丁未翔一直没有说话,但她觉得他并不是没有话讲,而是他要讲的话已经让她问尽了。
夙未沉思了片刻,随后认真答道。
“许是因为那机关年岁久远,上面的毒已经失效了吧。”
失效?那装秘玺的匣子不知在北地沼泽中泡了多久,捞上来不也没见失效,照样让那邹思防半死不活地躺了半个月吗?
肖南回觉得对方在敷衍自己,偏偏又没有证据、更不知该如何理论,一时间有些又气又委屈。
她这番心情摆在脸上,对方自然看得明明白白,却故意不再提及此事,只示意丁未翔探查周遭情况。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将那沈石安当天灯点了,沈家不会善罢甘休。等火一灭,他们便会召集全部人马鱼贯而入,到时候便是一场恶战。”
丁未翔自知多问无益,撕了片衣摆捆在木棍上做了火把,照亮四周。
这是一处阴暗的密道,空气潮湿憋闷,丁未翔手中的火把暗了暗,变成了虚弱的暗红色。
石门外的火焰还在吞噬着洞窟内的空气,周遭的温度不断升高,肖南回揉了揉酸痛的膝盖,心中那点死里逃生的喜悦渐渐凉了下来。
“这看起来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像是太久没有开启过,别不是那沈家的祖坟吧?”
“这里有些水汽,应当不是山腹中的死道,只要沿着走定能”
丁未翔话还没说完,突然便顿住。
“怎么了?”
她不解地凑过去,随即也定住了脚步。
火把微弱的光亮下,她明明白白地看到这密道在几丈远之后分成了两道。
肖南回深吸一口气,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率先对丁未翔开口道。
“你带着他走这边,我去把他们引到另一边。”
丁未翔还没开口,男子飞快下了定论。
“不行。”那两个字他说得很快,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若要分开,也只能是我同她一路。”
许久,她听到丁未翔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来。
“属下恕难从命。”
肖南回长叹一口气。
这是又回到了当初下这洞窟时的情景,三个人各有各的坚持,就像三瓣永远分不明白的橘子,扯来扯去非要等到三瓣橘子都分崩离析为止。
她不想这样。
“或许我们也可以一起走”
丁未翔看了她一眼。
“即便这道路与外界相通,多年未有人踏足,未必条条通畅,若遇险阻耽搁下来便会遇上沈家追兵。”
她不甘心。
“那不然我先去探一下”
这回换夙未看她一眼。
“你怎知这条道往下走是否还会分岔?又怎知需要行多久才能探到尽头?”
她终于不说话了,密道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许久,丁未翔才上前一步。
他手中的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而她从未在丁未翔的脸上见过那样的神色。像是一瞬间赌上了身为刀客的全部荣耀,又像是一瞬间输掉了一身的本领与骄傲。
“我给出过誓言,要伴陛下左右,生死相随、绝不背弃,怎可食言?”
“你若跟着我,她必死。她若死了,我亦不活。”
肖南回愣住了。
她曾幻想过会在何等情形下听到他的心声。但真的听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并无一点欣喜之情。
丁未翔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望着那掌心流血、神色淡泊的男子。
许久,夙未的声音才再次轻轻在密道内响起,语气一如往昔。
“你我主仆一场、形影不离多年,你最是了解我的性子。我想做的事一定会做到,已经做了的事绝不后悔。生死聚散,早晚而已。万般抉择,终要殊途同归。你身为武者,要长保锋锐之气,切莫因我生出牵绊,错失了出鞘的时机。”
丁未翔垂下头去,他的目光落在左手的刀鞘上。
他还记得眼前的人赠刀赐名于他的那一天,曾对他说过的话。
猛禽将飞未翔之时最是警醒,利刃将出未出之时最是锋锐。
过往这些年岁中,他时刻谨记这两句话,将它当做言行举止的标准、深深刻入骨髓之中,却没想过有一天竟会觉得所谓“当斩立断”竟会如此艰难。
如果可以,他希望眼下能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些什么、亦或是留下些什么。
但他明白:命运往往不会留给那些做选择的人,太多的时间。
“刀鞘相依,若无刀鞘,再锋利的刀也会有折损的一天。出刀必有归鞘,属下坚信与主子终有再见之时。”
他说罢,横刀于胸前、郑重行礼拜别。
“未翔领命,就此拜别。主子多多保重。”
语罢,他站起身来、将手中的火把递到肖南回手中,退后几步、运气于心,随后拔刀斩断石壁上那段用作支撑的木梁。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坍塌的石块与沙土倾泻而下,瞬间将分岔的通道处堵死。
男子静静望着那片碎石许久,待那烟尘散去才转过身来。
“走吧。”
肖南回拿起火把照了照前那条不知通向何处的密道深处。
走去哪里呢?她并不知道。但她知道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手中的火把又暗了暗,好在最终并没有熄灭,这说明丁未翔的判断没有错,这条道应当是能通到外面的。
只是前方的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未知的不安在黑暗中悄然蔓延。
她举着火把在前面走着,心里空落落地难受,胡乱扯了个话头开口道。
“你方才说说”她吭哧了一会,声音小了下去,“说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这话是当真的吗?”
身后一片安静,无人回应。
她突然就有些后悔问了这么个问题。她挑什么话聊不好,偏要挑这句?任谁说出这样肉麻的话都不能尽信,何况是他说出来的?
“我其实是觉得,这话听着像是戏折子里的,顺嘴问问你究竟是哪出戏里的”
她正往回找补着,身后终于传来了些动静。
但却不是说话的动静。
只听一身沉闷声响,她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肖南回缓缓转过头去,微弱的火光下,她只看见一点他跪倒在地的轮廓。长发从他肩头滑落在地面,苍白的十指紧紧扣在地上、指尖不见半点血色。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踉跄着跑到他面前的。只觉得那照亮的火光晃动起来,令她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到头来才发现,那是因为她握着火把的手一直在颤抖。
“无妨,莫怕。”
他说完这一句便重重咳了两下,一两点暗色落在她衣前和袖间,像是他平日里批奏简牍后的那团朱砂。
她低头看自己手上那点红色,恍惚间又有水滴不断落下,将她困在雨中。伯劳在她手中渐渐冰冷的记忆不受控制地浮上心头,恐惧在她心底最深处疯狂生长、挥之不去。
她听到自己干哑的嗓子发出一阵颤抖的祈求。
“不要死,你不能死”
从前在战场上大刀迎面从头上砍下来的时候,她也从未像眼下这般恐慌无措过。因为她自恃拥有的不多,所以也不怕失去。
但就在刚刚,就在她以为自己拥有了这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的时候,命运却要将他夺走。
“我不会死的。”
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迹,又用另一只干净的手去擦她眼角的泪,随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念叨那些毫无意义的话。
“我将瞿家人关在都城这么久,总不是为了故意结仇。”他从袖中取出一只精巧的扁壶装瓷瓶,倒出里面的那粒药丸来端详一番,“本想着让瞿墨自己先吃吃看的,现下倒是没机会了。”
言罢,他不再犹豫,将那枚药吞下。
她想起那时在穆尔赫时,郝白用那佛骨舍利作药引、成功救活邹思防的过往,瞬间又觉得有了希望。
“可是解药?”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牵起她的手。
“此行在沈家所见所闻,你心中应当也有些论断了。如今于我而言,最糟的结局并不是死亡”
微弱的火光中,她看到那双向来冷静清澈的眼睛变得有些涣散,只剩最后一丝清明还残存其中。
“我与未翔早前约定过汇合的地点,从这里出去后,去穆尔赫旧城十三巷子的冷斋找罗合先生,将我手上的佛珠给他看,他便会带我们离开霍州。”
“好。”
她点点头,紧紧凑在他的脸庞。
“切记,不要走水路。路上不论发生何事,都不可停留,直到到达终天之地。”
“好。”
她感觉到他的气息渐渐在她的耳畔消失,那只紧握她的手慢慢松懈下来。
“不要怕,我们都会活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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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城畿辅官道北段,赵友山正在一棵梓树下面躲太阳。
他连值了几天夜,终于轮上了白日里的差事,早早交代下去做事的人,便寻了午后这点空档打起瞌睡来。
眼刚闭上,一阵风擦着他那汗涔涔的脖子而过,倒有几分舒爽。
他惬意地眯起眼来,刚要翻个身挠挠屁股,冷不丁一张薄纸贴上他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
赵友山猛地睁开眼,暴起大喝一声。
“谁?!”
一名黑甲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而他方才竟半点也没有察觉。
赵友山直觉不妙,立刻拔出佩刀来,而营中驻守的士兵闻声也迅速赶了过来,将那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赵友山情急之下拔刀,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脑门上还粘着那张纸,连忙将纸扯下。
纸上是那叫做鹿松平的通缉要犯的画像。
这些日子他白天瞧夜里瞧早已看腻,可当他视线掠过眼前男子的脸时,他又几乎不受控制地将视线移回那张纸上。
看完纸,又看人。看完人,又看纸。
眼见那赵友山额头冒汗、一言不发,周围那一圈兵卒更紧张了。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是否要对那正中的男子出手。
许久,鹿松平终于伸出两根手指,从赵友山手中拿过那张纸。
“不像吗?可能是神韵差了些。”
那赵友山回过神来,脑中闪过军中严规四十四条,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找回了自己的嗓门。
“拿下!把他给我拿下!”
众人终于得令,瞬间一拥而上。
一盏茶后,整个丁字六营便整整齐齐地聚在了那棵梓树下,扶胳膊的扶胳膊、揉大腿的揉大腿,一片人仰马翻的景象。
鹿松平收了剑,从腰间解下腰牌扔到了赵友山脸上。
“事出紧急,我问你答。事后若有人问责,你便说军令难违。”
赵友山点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先前是否有一辆拉棺材的马车从畿辅东边经过、赶车的只有一人?”
赵友山本就是个在军中混了多年、有几分油滑的主,见鹿松平的面相有几分阴柔,又没有伤人性命的意思,那含含糊糊的话便下意识地从嘴里蹦了出来。
“或许有过,只是属下每日在各个关卡轮岗,其间不知见过多少车马小厮,莫说是个拉棺材的,便是达官贵人都见过多少,记不清都是常有的事。”
“好一个达官贵人见过不少。”鹿松平的语气变了,虽然仍是轻声慢语,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阴冷气息,“不知那些贵人如果知晓,朝中通缉的要犯是你亲自放入都城之中,是否会想些法子为你开脱。”
这一句正中赵友山命门,以他的出身和能力,能混到军中如今的地位已是不易,再熬上几年便可领了银子回家养老,可若是在这节骨眼上出了岔子,他这半辈子刀尖舔血、沙中求水的苦日子可算是白捱了。
“属下想起来了!是有些印象,那夜”赵友山费力回想着两天前那个困乏的夜晚,努力让自己磕磕巴巴的记忆连成一条线,“那夜天光前不久,有个黑瘦老头赶车经过,他说是从焦松来的,去大围镇投奔亲戚,车上运的是他儿子的尸身,车子周遭臭不可闻,属下几个确认过他并非通缉要犯”
赵友山说到这,突然打了个磕巴。
他有些怯怯地看一眼面前人的神色,见对方并无恼意,这才低声将话倒干净。
“便、便让他过去了。”
“可你并没有仔细查看那木板棺材里装的是何人。”
鹿松平的声音凉凉的,简直比方才那一阵小风更令人清热下火。
赵友山捏紧了拳头,突然跪地行礼。
“是属下疏忽,但属下愿意全力补救、将功抵过。”
他许久不行这样的大礼,腰带勒紧腹间肥肉,令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那鹿松平似乎有意让他就这么跪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出声道。
“倒不完全是个蠢的。知我身份,没有退缩,也有些气魄。起来做事吧。”
赵友山松了一口气,扶着腰站起身来。
“鹿中尉有何吩咐。”
“选几个你手底下最机灵的人、最快的马,兵分两路去送信。一路往西寻光要营领将卫将军夙远修,请他传信安道院,信中细节我会亲自做密报。另一路北去寻雁翅营北关口,将我的腰牌呈给守将颜广,请他即刻带兵封锁斗辰岭至羽林别苑的山麓一带。”
赵友山一一应下,迅速做了排布,一转头,鹿松平已经在清点马匹。
不安在赵友山的心头升起。
下一瞬,对方便将他的佩刀扔还给了他。
“你带上其余的人,随我前往羽林别苑。”
羽林别苑不是在雨安?雨安可不是个好地方,十几年前出过乱子,几个月前又出了乱子。
赵友山不想走,但他心知肚明,这一趟他是非走不可了。
“小的家中尚有七十老母和一对稚儿,敢问中尉此去是否凶险?如若有性命之忧,小的便留封家书与妻儿,免得来日再无能够开口之时。”
鹿松平牵出一匹黑马,银光出鞘、瞬间挑了那鞍子旁挂着的酒囊布袋。
“你当知晓,穿上这层皮的那一刻起,便会有这一天的到来。与其留书一封,不如给我打起精神来。迈过这道坎,平安富贵就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