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闪烁,影子在明暗交界处起舞。
石阶向深处不断延伸,仿佛一场无限下行的噩梦。
细碎的人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听不真切,像是无数小鬼的细语。
丁未翔停住脚步,示意身后的两人顺着自己指示的方向看去。
百级之外的石阶上立着一道道影子,少男少女们依次面朝下站在台阶上,除了口中念念有词外,几乎一动不动,仿佛一群殉葬的泥俑。
旋转的石阶汇聚到了底部,没入这漏斗状洞窟底部的一汪黑水之中。
那潭黑水看起来不过一丈见方的大小,却因为颜色的缘故显得幽深不见底,水中央半沉着一口透明晶石雕成的棺材,棺中亦是黑乎乎一团、看不真切。
老妇站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静静望着那口棺椁。
棺椁旁的黑水中站着两个人,却是换了洁白衣衫的沈林林与沈央央。两人一左一右地上前,将一具如同骷髅骨架一般的肉身从棺中扶起,又用一块素白的绢布小心擦拭他的皮肤、发丝,其间眼皮都不敢抬一下。
起先,她以为那棺中的人形是一具泡了很久的尸体,可过了一会,那‘尸体’竟然转动着眼珠、醒了过来。
“恭迎家主!”
震天的喊声从下而上冲上窟顶,带着喊叫者坚定无比的信念、带着一股近乎无知的盲目。
是了,这便是那沈石安原本的身体。
那老妇颤巍巍地跪下、膝行至水潭旁,从篓中取出放糖的罐子,恭敬递到那沈石安的‘真身’面前。
“恭请家主赐血。”
那双嵌在干瘦头骨上的凸出眼球转了转,随即掀开眼皮,看了看面前的老妇。许久才缓慢抬起左手,伸出那长着长长尖锐指甲的食指,深深刺入右臂之中。
预想中的鲜血并没有涌出,那具已经干瘪的皮囊中似乎早已不剩多少水分,那老妇等待许久,也才等来几滴浑浊的血液。但她的脸上依旧是欣喜的,她将那几滴血小心涂抹在那些饴糖之间,生怕浪费掉一点一滴。
目睹这一切的肖南回胃中一阵翻腾,尽管没有吃下那颗糖,但那种恶心的感觉却挥之不去。
幸好,幸好她没有吃下那颗糖。
“既然来了,何不近前来?”
苍老的声音自棺中响起,在粗糙的岩壁上碰撞划过,令人骨节生寒。
“那日听闻家主所言甚是有趣,不过今日亲眼所见、远胜言辞。”
“三日之约未到,公子不辞辛劳追到此处,可是已有定论、要迫不及待与我交换所需?”
“家主曾言及,织锦中所言,非其族中之人不能解答。家主既要以此做为交易筹码,又能否自证沈家便是那传说中织锦一族的后人?”
沈石安枯败的脸上纹路发生了变化,似乎是在假笑,又似乎是在隐忍。
过了一会,他轻轻闭上眼,沉入那水晶棺椁之中。下一瞬,那一直躺在黑水旁的矮胖娃娃突然浑身一僵,随即睁开眼、站起身来。
“果然还是这年轻身体的头脑用起来清醒一些。”纯真从那张圆钝的脸上褪去,转而变成一种死气沉沉的老成,“我若不能自证,你又当如何?百年旧事,你能交易的人,不会太多。”
这是笃定了他们别无选择?
肖南回定定望向那张圆脸,仿佛能够看到那藏在那肉体之下的腐朽灵魂。
“他这是千年妖怪当久了,忘了怎么说人话,何必同他多费口舌。”
那沈石安眉头一簇,竟能用那样一张脸做出一副阴冷嫌恶的表情来。
“你是谁?也配这样同我讲话?”
她还未出声,夙未已先她一步开口道。
“她所想便是我所想,她所问便是我所问。”顿了顿,他又补一句,“这世间需得她俯首帖耳、才能对话的人,还不存在。”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便有几分令人发笑,但由他说出来,便有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确实,他说不存在,那便是真的不存在吧。
肖南回难掩脸上笑意,而那沈石安终于开始正眼打量她。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从头到脚缠绕着她,许久才退去。
“你没有吃糖,有些可惜。”他终于将视线转开、又看向夙未,笑得有几分狡诈,“看来我不该向你要那佛珠,应当向你要个人才对。”
“她的价码,你要不起。”
“好一个要不起。只是这世间本没有无价的东西。有需求就有买卖交易,否则,你们也不会冒险前来。”
肖南回抬眼望了望四周林立的沈家人,心中一阵盘算。
“你料定我们今晚会来?”
沈石安笑了,年幼的嗓音将那笑声衬得有几分尖细。
“即便知晓我对你们别有所图、而这洞窟看起来又如此危险诡谲,你们到底还是来了。因为没有人能够拒绝未知的强大以及永生的**。”
“这世间没有什么可以永生不灭。”
沈石安没有反驳。
“或许吧。但对于你我不过百年的寿命来说,千万年已算得上永生。而拥有此等永生之寿者,古来常被奉为神明。我曾说过,那烧骨的家族便是因为被那所谓的神明蒙蔽了双眼,致使人丁凋敝、残喘至今,却未曾告诉你个中细节。今日机缘已至,不如我便说与你听,可好?”
“家主所言,又是什么价码?”
“一会你自然知晓。”沈石安微微一笑,笑意就停在皮肉之上,“上古有神灵,降临于深山河谷之尽头,无名无姓,存世百年而无人供奉。终于有一日,他等来了顺着洪水漂流至此的落难族人,拥有了它的第一批信众。”
“起先,它许诺家族中人长生不老、强健体魄的妙法,用施舍血液的方法将力量传给供奉它的人,使得这一家族驭火而生、迅速壮大,借此奴役族中人近百年。它会在每年新出生的孩童中挑选,留下肉体无限接近完美的孩子选做容器,将那些有瑕疵的人毁去容貌用做世间行走的差遣工具。”
是仆呼那。
巨大的拼图轰鸣着扭转拼合,在肖南回的心底构建出一幅匪夷所思的画面。
年幼的孩子们失去了属于自己的面容,就连至亲血肉站在面前也不能相认,他们被集中在一起培养杀人取物的技能,感情于他们而言是一种累赘,活着对他们而言的意义只有服从。
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变成了杀手。他们被奴役的同时,也在寻找接替他们被奴役的下一代。他们会在夜晚光顾那些偏僻的村庄,拐走村里无人问津的孩子们,从中筛选他们认为合适的接班者、举行与神缔结誓约的仪式,将他们带入这无尽的罪恶轮回之中。
当年的伍小六便是漏网之鱼。
“然而借来的身体终究是借来的,便是再悉心培护、仔细筛选,也终究凡人难承神意。时间久了,那被神借走的肉身便会因为失去灵魂而渐渐衰败腐烂。慢慢地人们开始抗拒这种侍奉神明的行为,但血液的连接沉积了一代又一代,又岂是轻易可以摆脱的?有些意志坚强者能挣扎个一年半载,意志薄弱者不出半月便会彻底沦陷为傀儡。这一族人中抗争最久的,也不过捱了三年。”
诉说这一切的沈石安神情抽离,她随手拆下头上的一支钗子拿在手里把玩,又用那钗尖随意在石壁上划着。
金铁与粗糙的石面刮蹭发出刺耳声响,而那些年轻的沈家后人们就在这样的声响中沉默着。
“获得力量的同时,也必须付出代价。饱受神明折磨的家族终于领悟了这个道理,他们将此奉为信条,开始涉足商贸,从贸戗木转为贸生铁、又从贸生铁转为贸煤炭。近百年前,沈氏因改朝换代而面临灭顶之灾,神明在这片大地上开始衰落。又过了几年,神祠消亡、佛法兴盛,南方有僧渡海而来,将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位神明放逐。神带走了族中最后一具容器,自此消失不见,多年后仍没有下落。”
烧骨一族的后人就是沈家,南方来的僧人便是无皿。而那不知下落的神明,便是仆呼那背后的“那个人”。
“既然你非织锦一族的后人,又怎能解答其中预言?”
沈石安似乎十分喜欢这个问题,故意停顿了一番才慢慢开口。
“听闻肖家上下除去青怀候肖准,其余皆死于雨安兵变。那末了,能解开预言的人自然已不在人世,你们能依仗的只有我。毕竟人既往生,只能招魂以问之。”
肖南回愣住了,她全然没有预料到肖家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了她心底那块谜图之中,断裂的痕迹渐渐吻合,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就要拼上。
“十几年前那封经由白鹤留之手、送到青怀侯府上的信,究竟是不是你的手笔?”
沈石安想了想,点了点头。
“信确出自我手,但我并不认识肖家人。那封信准确来说,是寄给躲藏在肖府中的那个人的。”
“哪个人?”肖南回的心砰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你休要胡说。我就是青怀候府出身,为何从未听过你口中提及的这个人?”
“你既是肖府中人,竟然不知道肖黛并非老亲王亲出的吗?”沈石安故作惊讶地停顿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对。窝藏乱臣反贼之后这种事,换了谁都要小心些的。最好是将秘密烂在肚子里、直到带进坟墓。”
肖南回狂跳的心有一瞬间的停滞。
她仍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但内心却以掀起滔天巨浪。
黛姨不是肖家人?怎么可能?他们生的那样相似,又相依为命地过了这么多年
可是偏偏就是这般荒谬的设定,令她回想起过往的些许疑惑和细节。
比如黛姨为何失了神志之后的这些年,一直在那偏院里没日没夜地织着带子;比如为何她会在晃神间讲起出口成谶的故事;比如为何雨安之变她拼死护着那条带子存活下来,而肖准却对那条带子一无所知、反而将其与血衣随意锁在一堆旧物之中;比如她为何会在那场诡异梦境中见到黛姨
过去种种、纷至沓来,令她错愕而迷茫。
黛姨究竟是谁?肖准又是否知道这些事?还是说这才是肖家被灭门背后的真正原因?
肖南回死死盯着那沈石安,再开口时声音已有些沙哑。
“你说清楚,谁是乱臣反贼?”
沈石安神情平和。
他本就享受这种高高在上、把控全局的快感,有所保留地施舍于他而言,是一种无上的优越感。
“她本姓扈,与我一样出身北方最古老的四个氏族,是织锦一代最后的传人。于二十三年前参破天绶之中的预言,却仍要将其藏匿到最后一刻。我找到了她、并向她提出了一项交易。但她最终选择了拒绝,而这拒绝带来的下场,你想必也知道了。”
扈姓?那不是
有什么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暂且将它放下,追问自己还未得到的答案。
“什么交易?”
沈石安一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自然是,你我现下要谈的交易。”
现下要谈的交易?是指那条带子吗?
等等,不对。
她与夙未之所以会追到霍州,正是因为那条织锦上有北地黑木郡沾染的煤烟,这说明那条带子曾到过霍州,却又不知因何变故辗转去了赤州。
从吴醒那张图纸来看,邹府便是扈家旧宅。如此家大业大,当年能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定是做了万全之策。可为何早不暴露、晚不暴露,偏偏在很久之后的那一年被斩草除根?
或许有一种可能,扈家在遭受灭顶之灾前,曾秘密回过霍州寻求昔日盟友的帮助,但有人背叛了他们,将他们连同那还未问世的预言一起,出卖给了当时的天家。
或许,沈氏能够掌管煤炭贸易这许多年、又豢养私兵把持水路,却从未招致倾覆之祸的原因,就在于此。
那沈石安在说谎。
他是否一早便已知晓那天绶中的预言,而所谓交易不过是一场避重就轻的阴谋。
肖南回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对方也正看向她。两人视线相碰,竟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丁未翔就站在另一侧,思考了许久也没明白这笑到底从何而来。
她望了望那沈石安矮胖中透出一股憨厚劲的身体,由衷感叹道。
“你说的没错,有些人说的话,确实一个字也不能信。”
夙未点点头。
“道不同,多说无益,不如各从其志。家主以为如何?”
沈石安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即又堆上一层笑。
“此言差矣。从你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你我是同路人。侍奉神明的天赋是深藏于骨血之中的。只是代代稀释、逐渐凋敝,如今能得几滴神血都十分不易了。不要浪费这种天赋。”
肖南回上前一步挡在男子身前。
“说得好听,不过为奴为仆而已,算什么天赋?”
“为奴怎样、为仆又怎样?人生在世,还不是被生老病死所役?”沈石安的神情开始发生变化,声音也变得低沉而轻柔起来,“星回于天,岁且更始。山河逆转,不过百年。人却如此渺小而脆弱,往往连这天地间的短短一瞬都不能捱过。但你若能横亘这百年以上的荣枯往复,你便能拥有比常人更多的慧识、更多的财富、更多的选择。”
望着那黑水中陈腐的身体,肖南回只觉得那些字眼从她的左耳进入、右耳滑出,半点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对方说得越是蛊惑,她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冷淡。
她对长生之法根本不感兴趣。
生命于她而言是如此沉重的负担,她能背着这块巨石走完一生已是耗尽力气,竟还有人想要她一直如此?
那沈石安百岁阅历、怎会看不出三人表情?当下便话锋一转。
“生死之间,尚有勾连。而其中机要,唯有侍奉神明的一族人知晓。即便人已经死去,但灵魂还未消散,只要加以符文秘法,便能将其召唤而来。你们难道不想看看曾经的至爱亲友吗?这些愿望通通可以实现,只要与我为盟”
沈石安边说边向前走来,一步步逼近肖南回。
她的神情变了,透出些哀怨来,配上那张能有七八分相似的脸,令人顿生错觉。
“她是因你而死吗?你后悔过吗?先前你就没能救起她,如今还要眼睁睁再失去她一次吗?”
多么阴毒的招数。
肖南回后退半步、低下头去。
“你不是她,你是沈石安。”
沈石安的影子在地面缓缓延伸,像魔鬼的触须渐渐融入她的影子。
“我是沈石安,可我也是你的好朋友,还可以是你的爹娘亲人。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是任何人,我”
砰。
肖南回拼尽全身力气将手里的火把抡在了那沈石安的头上。
“疯子。”
她抖了抖手,将折成两半的火把扔到一旁。
这一击她下了狠手、用上了十成力气,虎口都发麻了,足够对方睡上个三天三夜。
“你可能不大了解我那朋友。她生前最恨别人说她矮,她便是做鬼上了人身,也绝不会找个如你这般的矮冬瓜。”
是的,伯劳不会再回来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件事。他选错人了。
一阵阴风呼啸而过,带着石壁上的火把纷纷摇摆晃动起来。
那些原本低着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的少男少女们,突然之间便将目光投向那三名闯入的不速之客。
“交易的东西我已想好了,不如就留下你们的身体吧。”黑水棺中传出一阵苍老的声音,低沉而毫无起伏,“没有人能拒绝沈家人的生意。扈家不能,你们也不能。”
*??????*??????*
鹿松平睁开眼,头顶是古旧殿阁的穹顶。
天窗露出半个月亮来,依稀又是一轮满月。
他动了动手脚,发现四肢被牢牢捆在寺中的柱子上。不远处破烂的蒲团上坐着两个人,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请问这里是哪里?为何要绑着我?”
一空没说话,他身旁的郝白却摇了摇头。
“别装了,你露馅了。鹿松平那厮说话从来不会带上‘请问’两个字。何况我还同他有些旧怨。”
那柱子前的‘鹿松平’一顿,随即低下头沉沉笑起来。
“一空法师,好久不见啊。你何时开始同瞿家人打起交道来了?”
一空不答,手中金锤落下,敲响那只古朴的木鱼。
“仆呼那。”
‘鹿松平’歪了歪脑袋,神情显得有些玩味。
“包含众生,气象万千。你师父为我取的名字,我很是喜欢。”
一空的表情淡淡的。
“不过是个名字。可怜你生来没有名字,自然有些欣喜。”
‘鹿松平’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几乎毫不掩饰心底的怒火与怨气。
“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些别的心思”一空说道这里一顿,拿起一旁的降魔杵摆在面前,“我们便换一种聊法。”
“你身为出家人,言语怎么如此跋扈、心思怎么如此歹毒?!”
‘鹿松平’故作惊恐地晃了两下,随即又迅速变脸、笑出声来。
那笑声桀桀、犹如阴风吹面,大殿上的烛火顷刻间全部熄灭。
“你该不会以为,区区一根降魔杵就能奈我何?妖魔鬼怪,末流之末,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我是神。我想怎样,就能怎样!”
许久,一空清澈的嗓音才在黑暗中响起。
“不管你究竟是什么,既在这人间行走,就要遵循这人间法度。何况从眼下境地来看,你也算不得想怎样、就能怎样。”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是郝白起身去找火折的动静。
月光从天窗中倾泻而下,照亮了‘鹿松平’的头顶。他仍半垂着头,眉骨以下都湮没在阴影之中。
“你同你师父很像。但你终究不是他。他都未能将我放逐,你又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一空摊开经卷,双手结印、立于胸前。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究竟为何而来。这么多年过去,你还在四处找寻。只可惜,你永远也找不到他。”
语毕,年轻僧人轻声念起经文来。
“无皿确实有几分智慧,懂得灯下黑的道理。但也就到此为止了。”柱前的‘鹿松平’终于抬起头来,两只巨大而空洞的瞳孔定格在一空平和的脸上,“不要忘了,他注定属于我。而那些预言也必会成真。”
片刻过后,火光亮起。
郝白举着一盏油灯近前来,却发现那鹿松平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也歪斜在了柱子上。
“他这是”
“它已经离开了。”一空轻轻拂过经卷,长长叹出一口气,“但它还会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