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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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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文人墨客都喜欢描绘时间流逝的声音,草枯荣、月盈缺、雁字南去、大江东流。

    这些词句,肖南回以前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此时此刻,她突然觉得那些柔软细腻的词句是那样的生动与贴切。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窗外的月光已从清辉转为余晕,她一直睁着眼、几乎一动未动。

    她侧卧在织有满地云纹的偌大床榻上,视线的近处是他微微起伏的胸口,远处是边际模糊的黑暗。耳边是他清浅的呼吸,夹杂着房间中炭盆燃烧的哔啵声,反而将夜衬托得很静、很长。

    如果时间的流逝真的有声响,那一定便是如此了。

    压在身下的手臂有些酸麻,她也不敢动。她束发的簪子不知去了哪里,散了的发尾同那人散落枕边的青丝纠缠在一起,有种分也分不开、理也理不清的感觉。

    皮肤上传来的热度有种令人心安的力量,随着腿上的疼痛感渐渐退去,从阙城出发后的疲惫感又涌上来。

    但她却根本睡不着。

    她不困。她不想闭上眼睛。她不愿意浪费躺在他身边的一时一刻。哪怕一个瞬间,也不想错过。

    可惜他睡觉的样子实在太过端正,常人即便是清醒着也很难维持这个姿势这么久。

    怎么会有人连睡觉都是一副挑不出错来的样子?

    肖南回眯起眼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在他的额角发现了一根偷跑出来的发丝。

    悄悄腾出一只手来,她的手指蠢蠢欲动地靠近,方才要碰到那根头发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开了口。

    “不睡么?”

    她吓了一跳,拿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将手抽了回来,又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手藏到脑袋下面。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醒的,甚至不确定方才他是不是睡着了。

    忐忑观察了一会,她还是老实答道。

    “睡不着。”

    他似乎在黑暗中笑了笑,声音很轻。

    “两个时辰过后,想睡便没那么容易了。”

    两个时辰后,天一亮,天子囿开,春猎便要正式开始了。而依照皇家制度,春猎一旦开始,便要持续两天一夜,负责围猎的驺虞会彻夜驱赶囿中猎物,并于次日太阳下山前清点各方所获,胜者可得帝王亲赏,光是赏金便是实打实的金子。

    欸,多好的赚钱机会,她此时本应该好好养精蓄锐、明天多猎几只獐子,而不是在这里耽于美色、虚耗时光。

    她挤出一个笑,笑中有几分勉强。

    “没事,我不困。”

    “是么?”那人语气似乎有些真实的疑惑,随即又沉吟一番,“肖卿精力如此旺盛,只是睡觉确实有些可惜。”

    嗯?

    肖南回的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奇怪的画面,她一边暗骂姚易那色胚从小便给她些春宫**书荼毒她的思想,一边拼命回想白日里许束那张欠揍的脸和他那匹非常能拉屎的马。

    终于,她狂跳的心平复了下来,就差念上一句佛号来终结杂念。

    那人见她许久没有回话,又开口问道。

    “怎么,不愿同孤秉烛夜谈么?”

    原来只是聊天。

    肖南回尴尬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撑起一条胳膊、手指轻轻支在额角,半垂下眼帘看着她。

    “还是你是想做点别的?”

    不!当然不是!

    她瞬间陷入一种慌不择路的状态,眼神瞥过落在那人手腕上的东西,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飞快开口道。

    “那个、陛下手上的佛珠是何来历?”

    她太着急了,以至于语气急促而奔放,哪里像是在同皇帝讲话?

    她还叫他陛下,但他们之间的君臣之礼早就被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他的声音才响起。

    “你可知一空师承何人?”

    肖南回摇摇头,面露疑惑。

    “他还有师父?不是传闻他是从泊玉海中踏水而来的奇人么?”

    夙未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

    脑海中闪过那和尚要香火钱时卖力的样子,再看看眼前女子认真中透出几分单纯的脸,他还是决定将那和尚为自己“树碑立传、贴金塑身”的恶劣行径先放一放。

    “一空师承无皿,而无皿曾是孤的老师。真要论起来,一空与孤算是佛门中的师兄弟。无皿大师圆寂前赠与孤十八颗舍利子,分别来自十八名得道高僧,加上他圆寂后的三枚,总共是二十一枚佛骨舍利。”

    她没想到他会答她,更没想过会答得如此之细。

    那串舍利子一看便珍贵非常,来历必然不同凡响。而先前在别梦窟的遭遇也使得她隐隐猜测,那佛珠对于他而言的意义。

    只是

    “为何要送舍利子呢?”

    他停顿了片刻,不答反问。

    “依你推断,这佛珠有何用意?”

    咽了咽口水,她老老实实回道:“其实,我先前一直以为、以为陛下是活佛转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整张脸深深埋了下去,只露出个头顶。

    他盯着那新长出几簇杂毛的头顶瞧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她被他笑毛了,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

    “有、有甚好笑?”

    他终于收了笑,但尾音仍带一点笑意。

    “经历过别梦窟里的事,是佛是魔,孤以为你应该早有定论了。”

    见到他那般模样仍没有逃开的人,除了无皿,她便是唯一一个了。

    “当时的陛下不是陛下。”

    她语气还带了几分自说自话的固执,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总是这样,认定的事便很难回头。

    可他偏偏忍不住要去试探。

    试探她的心是否坚固。

    “你怎知,那时的孤不是孤本来的样子呢?”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自持,像是言语中所提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无皿是云游僧,入灭前行走天下,除一只铜碗外,身边再无他物。他本已身在世外,竟能费尽心思、苦苦求索、最终凑出这一串佛珠,你以为仅仅只是为了成全与孤的师徒情谊吗?”

    肖南回哑然。

    所以,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是没有猜测过那串佛珠的真实用意。大抵是因为那佛珠中蕴含的某种佛法与他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才能在他失控时起到压制的作用。如果那日在别梦窟中,她最终没能将这佛珠戴回他的手上,后果又会是如何?

    那一颗颗舍利子已磨得圆润,是经年累积岁月留下的痕迹,暗藏着不可分割、出生入死的契约。

    可如果,它的主人戴上它时并非出于己愿呢?

    舔了舔嘴唇,她凑近那佛珠仔细瞧了瞧。

    “这玩意戴在身上,会痛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问题听起来十足的愚蠢。

    怎会有人因为佩戴一串佛珠而感到疼痛呢?

    空气中有长久的静默。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会。”

    她松口气,不知是为答案本身还是什么别的。

    “佛法压制的是心性,如若心中平静、无悲无喜,自然安好,如若因外界相激而心绪起伏,则有凶险。”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凑在他眼前、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专注看着,毛茸茸的头顶在他下颌蹭来蹭去,丝毫没有身为“凶险”的自觉。

    看了一会,她终于退开来。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时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执行任务前,对自己那顿婆婆妈妈的叮嘱。她彼时仍在疑惑,为何他成长于帝王之家,却连基本的骑射都未曾学过。

    如今来看,答案已经很是明显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练武而受伤,而是怕他失控带来凶险。

    于他来说是凶险,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可是行走世间,即便肉体上不曾受到过伤害,但灵魂却很难平静始终。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无悲无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复练习,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问。

    “如何练习?”

    他不语,突然轻轻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脸上。

    “便是眼下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连忙将毯子胡乱抓扯下来,有些气哼哼。

    “不愿说便算了,何必戏耍于我?”

    他嘴角还停着一点浅笑,闻言又转瞬消散,只伸出手指理了理她凌乱的发顶。

    “一空每月会为孤诵经。此经文名唤藏棺经卷,是南海莲印一派的产物,取自佛陀讲经时藏身与金棺之中三日三夜之典故,以闭六识而著,传闻若从孩童时期便开始诵读,可自成长为无情无欲之人,专供培育修习佛法之人。只是这种后天打磨的方式太过残忍,与佛法本愿相悖,之后便很少有僧人传颂了。”

    她听得认真,转念又想起什么。

    “所以那日在岭西的小帐中,陛下其实是在诵经?”

    他勾起手指,她的发丝便在他指间缠绕游走,语气是毫不掩饰地打趣。

    “偶尔遇到些状况,做些补救的措施罢了。”

    “啊”想起那日所作所为,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过了一会,她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这些事,陛下可曾对旁人说过?”

    “未曾提起过,但知情者也有二三。”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问题她问不出口。她对那个答案没有信心。

    暗暗叹气,她将问题化作别话。

    “宗先生也知道这些吗?他似乎有些惧怕陛下。”

    “宗颢其人,不信天命,却信因果,自甘为一切因果轮回付出代价。他幼时被人弃在山野之间,是一只牡鹿将他养大,此后走到何处便都饲鹿偿还。后来,他在我母妃一族间造下业障,是以如今对孤从来避让三分。”

    好一个因果报应。

    可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因果报应,那杀害肖家满门的罪魁祸首,为何仍旧没有现身伏诛?

    她有些不甘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惶恐。

    那日在烜远王府后院中未能参透的疑团如今又浮上心头,反复折磨着她。

    话就纠缠在她的舌尖,半晌才艰难吐出。

    “陛下对宗先生的事很了解吗?”

    “你以为,孤知道些什么?”

    她自以为已经把试探藏得很好,但在他面前却几乎无所遁形。

    她低下头去。

    “陛下心里都有些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这一回,静默才真的降临。

    他不再说话,她也执拗地保持着沉默。

    翻了个身,她面向与他相反的另一边,盯着眼前一段绣得精美的银丝线,直到晨起的微光将它照亮。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

    肖南回转了转眼珠,全身不自觉地绷紧了。

    过了一会,单将飞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陛下,时辰到了。”

    肖南回依旧没有动作,大气也不敢出。

    她听到背后传来布料摩擦离开床榻的声响,然后是他的声音。

    “知道了。”

    她立着耳朵,直到门外单将飞的脚步声远去,才松了一口气。

    “孤的床,这么舒服吗?”

    她几乎是一个鲤鱼打挺便从**蹦了下来,腿还没迈开,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

    “衣裳不要了?”

    她动作一僵,随即飞快转过身来、捣头如蒜。

    “要的要的要的”

    一双眼四处乱瞄,肖南回却没发现昨晚脱掉的那件外裳。

    欸?她的衣服呢?

    答案还没有头绪,他的身影已经从背后靠了过来。

    他轻轻托起她一边手臂,指尖滑过,半只小菱纹锦作缘的衣袖便已经穿进她的胳膊。再一个晃神的功夫,他已绕到身前帮她系好领口的扣结、又开始摆弄那腰间的带子。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动作自然而流畅,丝毫没有半点生疏与滞缓。

    天成的皇帝,都是会伺候别人穿衣服的么?

    肖南回盯着腰间那个死结看了看,颤抖着说出了那个方才就憋在心里的结论。

    “这不是我的衣裳。”

    “嗯。”他点点头,轻描淡写道,“是孤的衣裳。”

    言毕,他又退开来几步打量了一番,总结道。

    “差的不多,算是合身。”

    合身?哪里合身?!

    肖南回揪着领口那丝线钩成的盘龙扣左盯右瞧,一时既弄不明白那扣子是如何扣上去的、也弄不明白要如何解开。

    “这是内务赘衣前阵子新制的缁衣,弄坏了便去内务督管处赔银子吧。”

    她正在较劲的手指一抖,瞬间蔫吧下来,脸上一片苦涩。

    “陛下,参乘免不了骑乘跋涉,若是不小心弄污弄坏”

    “那便多小心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沉如水,似是警告又似是叮嘱,末了移开视线、从那晨光照不见的黑暗中取出一样东西。

    “对了,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瞧清楚他手里托着的东西,肖南回整个人一愣,连夜的混沌瞬间便清醒了。

    沉甸甸的,掌心般大小,金色镂空花饰,当中有一抹翠色随着重心而摇摆流转。

    是玲珑龛。

    她便是再健忘也不会不记得,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陛下为何要为何要给我这个?”

    他故作不解,竟还有心调侃。

    “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要?听闻被孤摆了一道后,还在丞相府门前蹲了一夜。”

    肖南回笑不出来。

    “陛下是在同我开玩笑么?”

    他收敛了神色,声音却依旧很轻。

    “先前在碧疆的时候,孤见你英勇的很。如今怎么怂了?”

    这不是怂不怂的问题啊。

    碧疆一事,即便失手也不过落得她一人身死、岭西多个孤魂野鬼罢了。可若是秘玺有何闪失,她便是死上千百回也还不上这笔债。

    她实在不明所以,更不敢就此接下。

    “陛下身边有黑羽营、还有丁中尉,才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你说的不错,但孤暂时不能将它带在身边。”他语气平缓,一字一句都念得,“尽管如此,它却如孤的性命一般重要,需得托付全心全意信任之人才行。肖南回,你愿意做这个人吗?”

    玲珑龛在晨光中反射出一层金光,将周遭那还未燃尽的灯火都盖了过去。

    她又想起昨天那个美妙的夜晚,其中令她回味良久的那种温存突然就凉了很多。

    他是为了让她做这件事,所以先前才对她那么好的吗?

    他没有主动说起这样做的缘由,那她不问便是。

    “臣愿意。”

    说罢,她伸手就要接过那玲珑龛。

    谁知那人的手却往回缩了一寸,目光审视般望向她的眼睛。

    “带着它,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危险。你可想好了?”

    肖南回的手只顿了一瞬,随即上前一把拿过那东西,胡乱塞进腰间的袋子里。

    “陛下又不是第一次派我这样棘手的任务,碧疆何其凶险,我不照样活着回来了?”她一副不大在意的样子,低头摸了摸鼻子,“下次再有这种事,陛下还是直接托付我便好,用不着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还搭进一个晚上的时间。其实就算”

    就算你什么都不做、就算你不是皇帝。只要你开口,我也是愿意的。

    她说不出口。

    他是这天下棋盘的主人,杀伐落子的那双手。

    她以为,她这样的棋子,他未必看得上的。

    “营里还有事,臣先告退了。”

    她头发还半散着,一脚踏进昨晚那双鞋子,顾不得那鞋底还有些许湿冷,拖拉着便向外疾走而去,匆忙地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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