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大帐内依旧亮着烛火、人影攒动。
肖南回起先想打起精神偷听一下,那帐子里的各路将军都在商量些什么弯弯绕绕,可这一回大帐内围了个严实,她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本就已经十分疲惫,这夜守下来早已困得眼皮打架。
不过也亏得这阵挡不住的睡意,她竟一时忘了肖准和白允的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跟着拔营的队伍返回了三目关。
肖准不知同皇帝说了什么,竟真的保下白允一条性命,连同那白家最小的孩子白芮一起、在黑羽营的押送下返回阙城。
肖南回事后回想,那很可能是因为抓捕白鹤留的围剿计划失败了,天成需要一点握在手中的筹码、抑或是宣判定罪的对象。
白鹤留逃了。
在丢下妻子儿女之后,独自一人消失在碧疆崎岖诡谲的地平线上,像是一抹挑起战争的幽魂,似乎自始至终都不曾存在过一样。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清洗渗透在各个角落的白氏残部成了天成军队的主要任务,不断有归降的小股士兵出现,他们大都曾经是出身天成岳泽军的旧部,在过往的十几年间背井离家、乡音已变、食他人俸禄,即便归降也不可能重新获得信任,只得暂时以俘虏的身份被安置在彤城附近的屯兵处。
终于,临近年关,凤凰回巢。
以皇帝为首、班师回城的队伍踏上了归途。
一路下来,不断有白氏流寇在各地被截击的消息传来,其中以纪州赤州交界一带的怒江沿岸、北部冢山居多,这两处地方分别是纪州入赤州的南北必经之地,想来是企图趁王座未归之时突袭都城。
怒江曾连年水患,常年驻有雁翅营的兵力,冢山却以山岳居多、人迹罕至,原本并不是各营常驻之地,为何会突然之间有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军队呢?
肖南回突然想起大约一年多以前,皇帝曾派肖准前往冢山剿匪。
她那时心中多有不满,认为肖准一代大将军,实在不该被如此使唤。可如今看来恐怕剿匪是假,驻兵是真。假借剿匪的名义将手伸到平日里少有踏足的地方,再不动声色地埋下日后收网的细线
蓄谋已久。这绝对是蓄谋已久。
行兵打仗,须臾之间。养军布阵,却岂是一日之计?
在皇帝深不见底的心湖之中,代表收复碧疆的石子原来早已投下,她如今所见,不过湖面泛起的一点涟漪而已。
可越是如此,她心底的那份疑惑就越发浮现得清晰起来。
肖准对这一切都是知情的吗?那她呢?她在这场精心策划的棋局中,有着怎样的位置、扮演着哪一颗棋子呢?
各军论功行赏,她自然被记了一大功,可光要营那些陌生面孔的同僚大都不知道:她究竟在这场战役中贡献了什么。只偶尔同夙平川远远相望或是在行伍中擦身而过时,两个当事人会有短暂的眼神接触,证明过往的一切不是虚幻、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实。
郝白因医治皇帝有功,据说得了不少好处,但他同肖南回说:自己颇有风骨地拒绝了封赏,只要了一辆马车来装他在碧疆各地采来的奇花怪草,迫不及待地拉回晚城去了。
肖南回事后觉得,那马车里一定还有些别的,但也再没有机会证实自己的猜测。
毕竟她准备那辆马车的时候,是特意留了伍小六的位子的。不拉那胖子,空出来的位置一定不小。
她的本意是想让伍小六跟随郝白回晚城去的,毕竟那里常年湿润温暖、物产丰厚,向来是块养人的风水宝地,可伍小六执意要跟着她,自称是要去皇都开开眼、涨些见识。可方才骑了一日的马,伍小六便嚷嚷着屁股开了花。左右她也不能真的把这胖子扔在路上,也就只能再找了一辆后勤运送粮草的车,将他塞了进去。
除去镇守碧疆的雁翅六营和肃北三营,其余人马皆北还整顿。肖南回跟着光耀营的队伍浑浑噩噩地行了几天的路,直至到了彤城才有些反应过来:这场十数年前就已经被挑起的战事,如今是当真过去了。
北风依旧在吹,但味道却不大相同了。那是种说不上来的气味,带着烧尽的柴火青烟、还有摩肩接踵的人群吐出的热乎白烟,满满的都是烟火气。
年关将至的喜悦之情四处洋溢,有时她望着四周渐渐热闹起来的城池街景、村庄小镇,大漠孤烟都落在身后,又觉得自己似乎就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
一进赤州境内,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飘扬而下。
不同于纪州那贫瘠凛冽的冰碴,这里的雪是轻柔的,一团团、棉花似地落在人身上,像是老天不忍这天寒地冻、特意为路人加了床被子。
往年的这时,她若不随军在外,便已早早在府上备下除夕的爆竹和花灯。她其实从小便是个爱热闹的人,但肖准却总是静静的样子,令她不敢将气氛吵闹地太热烈,杜鹃会偷偷带她在后院放上一两串,那便是她每年最开心的时刻之一。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如今越来越少了。她本以为这一回,她能同肖准在回阙城的路上一起过除夕。可她如今位列光要营的队伍,与肃北只能远远相望。何况行军途中,又哪里有过节的气氛呢?
雪停的那晚,又是宿在远郊的一夜。
不远处村庄的火光明明灭灭,同初霁天空的星星连成了一片。
雪在地上积成厚厚一层,月光映在上面将周围都照亮了些。
营地里的篝火烧得很旺,烤得人浑身暖洋洋的、从里到外都熨帖起来。
肖南回头枕着软垫,垫子下放着布包,布包里是断了的平弦。
她已经多日没有见过皇帝派到她身边的那两名亲卫,估摸着那二位应当跑到皇帝跟前说了她不少坏话,可白允的出现就像一块移不走的石头压在她胸口,她如今实在没什么心情去想别的事。
她陷入了一种大事方了、愁绪又来的颓丧氛围中,常常很多天也没有一句话,逢军营里的同僚问起,便说是受了点风寒,嗓子哑了,实则就是懒得开口说话罢了。
“肖南回。”
模模糊糊中,她听见伯劳鬼祟地在她耳边叫唤。
她翻了个身,一副病恹恹、不想理人的样子。
伯劳的声音锲而不舍地从这边换到那边。
“喂,你快看皇帝。”
皇帝?皇帝怎么了?长得是挺好看的,不过她前阵子天天看呢,现下已经不想看了。
把毯子拉上来蒙住脑袋,她还是不想吭声。
“我怎么好像在皇帝的脑袋上”伯劳眯起了眼,“看到了你的簪子。”
肖南回心里“咯噔”一声,随后垂死病中惊坐起,顺着伯劳的视线定睛一看。
嗯,没错。
皇帝的脑袋瓜子上顶着的,确实是她的簪子。
今晚的营地中就属他最显眼。他穿了那件月白色的满绣纹长衫,整个人在夜色中荧荧地发着光,篝火中飞出的星火围绕在他身边,仿佛能晕出一层月光来。
突然,脑海中一段莫名其妙的记忆碎片跳了出来、击中了正在发呆的肖南回。
是一抹月白,带着人体温的月白。
她曾坠入一方带有温度的月光中,仰望雪迷殿那高悬的屋顶之上,巨大的兰花落下的点点尘埃,在她的视线中化作了漫天飞雪。
“喂。”
伯劳在一旁不客气地戳了她一下,那突然跑出来的画面瞬间便烟消云散了。
“哦。”她故作镇定地将篝火旁吃剩的骨头扔进火堆里,“一定是你看错了。”
伯劳瞪大她那炯炯有神的大眼,再三确认一番,笃定道:“怎么会?!我这双眼,可是能隔着两条街、一道门、三道纱帘看清姚易那厮今晚房内有没有人的眼啊!”
“那也是人的眼,总有走眼的时候。”
她不遗余力地否定着,心中暗自期盼那劳什子皇帝快快走远些,伯劳却死心眼地越挫越勇。
“要不然,你把你的簪子拿出来给我瞧瞧。我瞅着你这段日子都没用过簪子,莫不是早就不在自己手里了”
肖南回有些坐不住了,她觉得必须要转移一下话题才行。
“你还有闲心在我这里要簪子?我让你打听那紫衣剑客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花心思?”
话题一个急转弯,伯劳果然陷入沉默,她赶紧乘胜追击。
“你若是没什么线索,我便书信一封给老院长去问问,他老人家见多识广”
“不成!”
伯劳突然就急了,整个人都站了起来。
肖南回当她是怕见谢黎,有些奇怪地撇撇嘴:“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问两句,又不会让你亲自跑一趟。”
“这事你既然问了我,就不要再麻烦别人了!”
“你是没见过那人的身手,我是觉得这事有必要让安道院知晓,万一”
“你怂什么?!下次再见着他,我同他过上两招,便能知道一二,用不着现下在这胡思乱想。”
下次见面?还过上两招?过上两招她焉还有命在啊。
“算了算了。”她觉得自己鸡同鸭讲,白白浪费攒下这么多天的力气,“我四处走走,你不要跟屁虫一样贴过来。”
伯劳“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毫无兴趣。
肖南回走出挺远回头望望,发现对方确实没有跟来,这才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地向远处走去。
一晃眼的功夫,皇帝已经不知去向,她只能朝着皇帝的马车附近走去。
她想寻个法子把簪子要回来。
抬手摸了摸腰间的袋子,那里有半块揣了一路的玉佩。或许她可以假借这韘形佩的事,将那晚模模糊糊的记忆问个清楚。
皇帝的车驾被黑羽营围在隐秘的位置,她远远瞧着,有种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自从那日让她在大帐外“罚站”后,皇帝就没再搭理过她。
呿,你三天没洗脸的样子我都见过,如今竟又摆回连衣角都摸不到的姿态了吗?
她忿忿想着,又走近了些,冷不丁脑海中晃过一道人影,却是丁未翔那沉默中透出恐怖气息的身形。
心虚作祟的肖南回又有些进退两难、畏畏缩缩,连身形都跟着猥琐起来。
左右看了看,她决定先找个隐蔽点的地方等着,只要皇帝一露面,她再伺机凑上去。
皇帝出行大都会备数辆车驾,这些马车从外观上看去几乎毫无差异,但只有一辆当中坐着皇帝本尊,其余的只是侍从。
肖南回找了一辆空马车,车里的侍从应当是去当差了,车内只有一张小案和几张软垫。
她一跃而上坐在马车后面的车轸上,找了个视野合适的角度便开始蹲点。
过了一会,她将视线微微挪开些,无意中瞥到屁股下的那根横木,眼神便顿了顿。
因为车轮行进过程中搅动起来的泥土砂石会被车后的横木挡住,即使时时清洁这车轸上也多覆盖着一层泥沙。
可眼下这木头上明显有一段太过干净,就像是有人用手反复抹过一般。
猛然心中想到了什么,肖南回飞快跳下马车,横起一脚踢开了车轸上的那块挡板。
木板飞出,与此同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车底钻出,直奔她而来。
对方气势颇足,但身法却不得要领,方才出手便被她一个横扫撂倒在地。
可看清那袭击者的脸后,她还是吃了一惊。
难怪对方可以藏身马车车辕之下,却原来是个身形还未长成的孩子。
瘦的凹陷的面颊上嵌着一双南羌人特有的浅褐色眼睛,密色的皮肤因为寒冷干燥而蜕了皮,嘴唇倔强地抿着,似乎这样别人便看不出他其实正在颤抖。
“别、别杀我,我只是想讨口水喝”
肖南回的动作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可潜伏在她血液之中的警觉在震动,提醒她眼前这一幕绝非这么简单。
他是什么时候藏进马车下的?一个讨水喝的小孩子,又怎么会在车轸下藏了这么多天?
就是这犹疑的一瞬间,那孩子的眼中瞬间透出凶狠的光来,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来,发青的拳头里紧紧握着一把羊骨磨成的短刀,径直向她腹间袭来。
这一击带着不遗余力的狠绝,但对于肖南回这样常年习武的人来说,还是太慢了。
她出手如电,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那把羊骨做的刀便飞了出去、落在尘埃之中。
一击不成、他又顽强爬起来,瞧见她腰间匕首,大吼一声便要扑过去抢,被她单手擒了双肩、一用力便卸下半条胳膊来。
对方疼地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却仍忍住一声不吭。
南羌一族刚烈难驯绝非传闻,肖南回心知肚明,即使对方是个孩子,手下也没留太多余地。
“谁派你来的?”
那少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汗珠子顺着脸淌了下来,颤巍巍滴在她的手背上。
五指紧缩,手下力道又加两成,那孩子终于经受不住叫出声来。
“没有人、没有人指使我,我自己来的!”
她冷笑一声:“自己来的?且不说天成行军路线都是绝密,从碧疆出发的回朝大军共有四路,王驾在哪一路更是秘而不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什么王驾?我要杀的人是你!我是跟着你才跟到这的”
这次肖南回倒是一愣,她细看那孩子面色,不确定对方是否在狡猾扯谎、为的是伺机逃脱。
“你知道我是谁么?就编这样的谎话”
谁知对方突然便神色激动起来,硬是扭过头来盯住她的视线:“叛徒潘姚儿,人人得而诛之!长老说过,砍下你的头,便是给成千上万被杀的南羌人报了仇,寨子里的每个人都会为我祈福!”
肖南回牢牢按在那孩子双臂上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些,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是寨子里的人?”
“潘寨主这么快便不记得我们了?可碧疆人都将记得,他们款待过的客人、奉为上座的贵客,最终带来了战争、成了占领他们家园的豺狼!走狗!皇帝的走狗!”
握着匕首的手缓缓落下,她望着那张沾着污泥、写满仇恨的脸,仿佛看到的是自己亲手造就的斑斑劣迹。
不,不该是这样的。
挑起战争的人并不是她。她做的一切,都只是身为一名天成将士必须做的事。
“不做碧疆人,还可以做天成人。你们原本连水都喝不上、放牧的地方也总是被抢,以后总好过从前”
“那姓白的从前也是这样说的,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到最后谁也没有兑现诺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神会惩罚你们、让你们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身堕业火寒窟之地狱,心受众叛亲离之苦”
她望着那孩子眼中的怨恨在四处蔓延,蓦地便想到那一日在地牢中安律的脸。
历史当真只是换了角的同一出戏罢了,只有拿到戏本的人兀自沉浸其中,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她是否该在这里杀了他?因为总有一日他也会被仇恨吞噬,变成另一个安律。
可握紧匕首的手,终究还是慢慢松开。
她已经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做不到再夺去他们的性命。
附近已经有听到动静的士兵向这边望了过来,肖南回将匕首反手深深刺入车辕。
“你滚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我若再看见你,便只能杀了你。”
少年狼狈爬起身来,转身跑入树丛之中。消失前最后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我打不过你!但若有一天你再回宿岩,定会有人杀了你!”
*?*?*
小半个时辰后,外出随侍的侍从终于归来。
今日是他当值,皇帝这些天都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周遭气氛时常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凝,每每当差结束,都要仿佛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归来一般。
方才行礼准备退下,皇帝的脚步却突然停住。
侍从有些忐忑不安,余光偷偷瞥去,却见皇帝正停在他那辆马车前,低下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皇帝便同那带刀的冷峻侍卫走远了。
侍从松口气,走上前去瞧了瞧。
雪地上只有一行伸向远方的、孤零零的脚印,似乎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然后又原路折了回去。
篝火旁,肖南回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营地内安静下来,只有规律的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交替响起。
伯劳将火堆旁剩下的三个红薯吃了个干净,又抢了她铺好的褥子呼呼大睡起来。
她望着眼前熊熊燃烧的火光,恍若又看见离开碧疆时的那场大火。
曾几何时,她还曾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地回到那些可爱淳朴的寨子看一看。
但人果然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的。
尽管日后她还是可以重新回到那片土地,但只要想到回去的时候会遇见方才那样的情形,她的心就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她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路,而人生走过的路亦没有回头的余地。
或许这就是她与宿岩最后的归宿。
南回,难回。
她再也不能向南而去,回到自己的故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