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将暮,时既昏。寒风积,愁云繁。
于是河海生云,朔漠飞沙。
离开天沐河道、向北行进的第二天,宿岩的天空开始飘雪。
盛夏时节呈现焦黄色的大地,如今一片苍白,雪凝结成的冰粒混在砂石之中,使得那向着远处延伸的小丘泛着一片亮晶晶的光,风吹起的旋涡将它们搅起来,打在人身上发出“嗒嗒”的细响,磨得人面上生疼。
这般严苛苦寒之地,便是当地人也不愿意在此时出门赶路的。
肖南回略微回头去看身后那人的身影。
他面上几乎看不出任何饥苦的神色,只偶尔走得实在是累极,才会因为喘息而稍稍显出一些虚弱的姿态,此外再无半分言语抱怨。
若是不看这周遭荒凉的景致和两人这一身风尘,恐怕会以为这是一场早春踏青。
多数时间,两人都只是沉默地在这荒原之上移动。
恍惚间,她会觉得好像回到了在霍州白耀关时的那一夜,自己不是刚刚封了将军的天成武将,而只是带着坏脾气小厮的姚小哥;眼前的人也不再是夙姓帝王,而是那喜着长衫、身形单薄的钟离公子。
文明繁荣制造出身份地位上的差距,而蛮荒原始却可以抹平人与人之间的沟壑。
有时她根本忘了要以君臣相称,举动上也多有逾越,但却没觉得有什么别扭的地方,更不会像第一次面见帝王时那样吓得半死。
眼下有更值得害怕担忧的事。那就是生存。
天沐河奔泻而下的水流湍急,岸边又石土滚落几乎无法靠近,在找到第一处泉眼前,她只能想办法用自己的胄甲取水。
这是一种沙漠行军时经常用到的方法,大致就是将铁器埋入土中,又在其中垫上干草和石块,过一夜后便能在其中取到一些冷凝后的露水。
除此之外,便要依靠一些类似沙枣之类的酸涩果子补充水分,虽然每日能取得的水少得可怜,但总归聊胜于无。
除了水,还有食物的难题。这荒漠之中最好获取的充饥之物,是一种小小的四脚蛇,虽然非常难以下咽,却是最安全的食物。可她自己吃得,那人却不一定吃得,她每每费尽心思希望能捕些小兽,却常常空手而归。
嘴里又干又苦,胃里也空落落的。饿到极点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期盼着能在此时看到安道院夜枭的身影。她会想办法将那鸟射下来烤了好饱餐一顿,反正她身边带着的人谢老头绝不敢动,只要能活着出去。
可每当她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地平线时,那里什么也没有。
战争不仅仅带走了战死者的灵魂,还带走了这片土地上的生气。一切有腿会跑的动物,都被接连数月的厮杀声惊得四散逃离,只天空中偶尔会有几只过路的秃鹫,飞得是又高又远,看起来小的像几颗芝麻。
然而食物和水还不是最要命的问题,眼下最急迫的是要保持温暖。
宿岩的黑夜来的比阙城要晚上一个时辰左右,然而一旦入夜,气温便会迅速下降。如今正是寒冬时节,便是白日也已经到了结冰的温度,更遑论入夜后的寒冷。
她身上穿的是士兵行军时较常穿的夹层粗布袄,尚且还能抵挡一些风寒,而夙未身上的衣服就要单薄许多,她一早在出发前就将他衣袍袖口处系紧,由尽量将他衣裳下摆扎进鞋靴之中,为的就是避免冷风灌进去后带走人身上的热乎气。
天色将将开始有些昏黄的时候,肖南回便寻着地势找了一避风处,用平弦劈砍了些枯木凑成篝火堆,将火生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她便四处搜寻合适大小的石块,尽量为两人今晚栖身的地方垒上一堵可以挡风的墙。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那人就静静坐在那里,若非他偶尔轻咳两声,他简直要和这沉寂的大地融为一体。
她倒不是第一天知道这人十分能忍,但他未开口,不代表肖南回没有察觉他身体上的不适和疲惫。他们已经连着赶了两三天的路,却连一点像样的吃食都没落过肚子,她或许还能撑个几天,可再这么下去,这人恐怕就要倒下了。
思索一番,趁着天黑前最后的一点亮光,她提着平弦再次离开,希望可以碰碰运气。
老天眷顾,在路过一处小灌木丛时,她发现了一只被吃剩一半的黄羊。
黄羊本不该在这种荒漠之中游**,很可能是碧疆动**、游牧人豢养的牲畜跑了几只出来,成了狼群的美餐。
可奇怪的是,在食物如此稀缺的季节,狼群多半不会剩下任何食物,便连鹫鸟都很难分得一点残羹冷炙。
是有什么东西惊走了狼群吗?
肖南回心中有些不安,但眼看那黄羊还剩大半,实在无法就这样离开。她也担心狼群很可能会返回,于是只用随身匕首割下部分骨肉,小心掩盖了血腥气后才离开。
回到篝火堆旁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几乎是快要溢出来的。
“陛下,我找到些吃食,你可以不用吃果子了。”
她当他累极,不愿开口,于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捡了枯枝做支架,将那半块黄羊肉小心架在火上。
火苗舔着逐渐融化的油脂噼啪作响,食物的香气渐渐散开来。
“我烤东西的手艺不是太好,此次又走得匆忙,调味的东西一概没有,味道可能会有些难以下咽,但还请陛下尽量多吃些,往后不一定何时才能吃上像样些的食物。”
一旁的男人向前凑了凑,脸庞因为靠近那跳动的篝火而染上一丝暖色。
“你伺候人的本事倒是出乎意料的好。”
她没当回事,注意力全在那块肉上:“好说好说,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未翔从安道院出来后就跟在孤身边,有些事早就做习惯了。你出身侯府,应当是被人伺候的,怎么做起这伺候人的事倒也得心应手?”
她翻动树枝的手顿了顿,随即又快速利落地往火堆里添了些枯枝。
“我不是个习惯让人伺候的主,而且我们府上有位病人,离不开人,总是需要人看着些,我有空的时候多会帮衬着些。”
那厢沉默了片刻,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
“原来是,熟能生巧。”
她听着这话有些别扭,于是又开口解释一番。
“那倒也算不上伺候,因为是义父亲近的人,所以我自然也将她看作亲人。亲人之间互相照顾,算不得伺候。”
听到这话,他突然便向着她的方向微微斜了身子,放一只手臂撑在额间,肩头的长发沉甸甸地滑落下来,就这么扫过她的脸颊。
“那孤对你来说,算是伺候还是照顾呢?”
他本就生的有几分雌雄莫辩,但平日里甚是端庄冷淡,所以倒也不会令人有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可眼下他只稍微显露出一点随性慵懒的姿态,便让人有种脸红心跳的感觉。
肖南回手一抖,差点没将那块肉掉进火堆里。
她直觉这问话里有陷阱,却一时想不明白是哪种陷阱。
总之她不能说:因为你是皇帝,所以必须要保你,你要是死翘翘了,我岂非也要全家玩完?
她盯着手里的肉,眼珠子都不敢转一转。她怕自己一旦对上那人的视线,下一秒就会像这块肉一样被烫熟。
咽了咽口水,她突然看到扔在地上的平弦。
枪杆上原本银色的花纹如今成了深赭色。那是血留在里面凝滞后的颜色。
“陛下、陛下对臣来说是恩人,救命的恩人!所以臣这算是报恩。”
话一出口,她都想给自己拍手称赞一番。
她真是太机智了。
趁着对方还没再次开口,她连忙将手里的肉递了过去。
“陛下,烤好了。”
过了半晌,她看见那只白皙的手将食物接了过去,随后又递了回来,上面的肉少了一半。
她看看眼前的肉,又看看那人。
“瞧孤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面下了毒,所以自己不肯吃?”
她赶紧接了过来咬了一口自证清白,那人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默不作声地将撕下的一半肉送进嘴里。
这一顿晚膳实在是简陋的很,两个人却都吃的很慢,仿佛这样就能延续这填饱肚子的过程,吃进嘴里的东西也变多了起来。
热食下了肚,仿佛周遭的寒冷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
肖南回又添了一遍柴火,确保这个火堆在天亮前都能保持一点余温。
细碎的雪花在火焰上盘旋,原本干涸的砂石地面因为落雪而变得湿冷,她将火堆移开一些,露出烘烤干燥的地面,抬起头正想叫那人,却见他已合上双眼,不知是否已然睡着。
他手心的伤口上缠着一些碎布,都是她从衣摆上撕下来的,那里隐隐透出些血色,因为干涸而微微发黑。
想了想,她小声提醒道:“陛下手上的伤该换药了。”
男子仍闭着眼,只将手微微伸出来些。
肖南回凑过去,将布条拆开,露出下面结着血痂的伤口。因为手边没有可供清洗伤口的干净水源,她都只能用采来的植物汁液来替代,尽管她随身带着伤药,但那伤口仍是有些皮肉外翻,愈合的并不十分平整。
可能要留疤了。
这么好看的一双手,想想也是有些可惜。
不过就他们经历的一切来说,留下一点浅淡的疤痕,或许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
鬼使神差地,她突然便不合时宜地开口道。
“先前在悬崖边上的时候太惊险了。如有下次,陛下应当放手的。”
男子睫毛轻颤,瞥了她一眼。
“你该晓得,孤不善于放手。”
她哽了哽,不死心地继续说道:“这次多亏崖边有株草,下次可能就没有了。臣当时穿着甲,甚是沉重,很可能将陛下一同拉下悬崖。到时候岂非一个也活不了陛下难道不怕死吗?”
先前在霍州也是如此,尽管秘玺一事确实重要,但正因为如此也才格外凶险。明明交由亲信去办才是稳妥,为何又要只带一名护卫、亲自前去?
当然,这后面的问题她是没有问出口的,只是在心底嘀咕了一下。
她以为对方不会回答她这个听起来有些愚蠢的问题,但那人只是停顿了片刻,似乎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
“以前不怕。”他顿了顿,又缓缓接上半句,“现在怕了。”
她有些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正要追问,那人却说道。
“如果当时你跌落山崖而死,那接下来的路便只剩下孤一人面对,想来或许会更加凶险。”
肖南回有些无语,她本来是想规劝对方要珍重自己的性命,毕竟他的身份不同旁人,又心系着多少万千人的希望,不能有闪失。然而如今却又有些摸不准,这一切到底是不是只是眼前这人的权衡之计。
三下五下将药重新敷好,又换了干净布条包扎完毕,她将装伤药的瓶子塞回衣服里时,腰封内却叮叮当当掉出三个黑不溜秋的豆豆。
她自己也是一愣,捡起来细细一看,只觉得脸上一红。
那是三枚杏核。是前几日还在营地的时候,她偷从小帐那边顺的三枚杏子的残骸。
因为要躲着莫春花那个大嘴巴,她都是揣在袖中偷吃的,吃过后果核也不敢乱丢,都是塞在腰封内,寻机会丢到营地外面的。
这三枚,想必是吃过后忘记丢掉,就这么一直卡在衣服褶皱中了。
她深知这有些不大光彩,想偷偷捡起来,那人的眼睛却尖的很。
“衣服里掉出来的是什么?”
她有些窘迫,将那三枚果核捡起来捏在手心,别扭了一会才拿给那人看。
帝王盯着那三枚黑乎乎的果核看了足足有数秒钟,突然笑了出来。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有,即便是有,也不是惯常意义上的那种笑,总让人心底发冷。但方才那一笑,有了几分普通人的味道,就连他脸上沾着的那些灰尘都跟着生动了起来。
肖南回呆呆看着对方,只觉得这人今天晚上分外反常,反常地让她有些不安。
“你这身衣裳里还藏着些什么,不如一并倒出来吧。”
她听出这其中有打趣的成分,略有些不甘心,硬是打算将这局面给拗回来。
“这杏核也算得上是好东西,丢了可惜。”
说罢,她拿起一旁的石块,三两下将那杏核砸开,小心取出里面的杏仁。
三枚杏仁,指甲盖大小,倒是圆溜溜、胖乎乎的。
她拈起一个放进嘴里尝了尝,味道有些涩,倒也有些甘香。便将剩下的两个放在了那人的手心里。
“陛下,都这时候了,咱别浪费。”
两枚苦杏仁,搁平时或许连塞牙缝的资格都没有,可眼下却有几分金贵。
他静静看了一会,慢慢放了一枚进嘴中。
他吃得很慢,仿佛要将那枚杏仁彻底磨碎碾成灰再咽进肚子里。
随后他手掌一翻,剩下那枚杏仁便随着那只手消失在他宽大的袖子中。
篝火噼啪作响,寒冷的长夜当真十分难熬。
又不知过了多久,肖南回将蜷缩的身体转了个方向,顺便掸掉落在头上的雪。
她一直抱着平弦守在风口处,转过身才发现那人的姿势也一直未变,还是那样斜斜倚在那里。
她想起从霍州离开时的马车上,他在病中也是这样睡着的。
怎会有人习惯这样睡觉?
“陛下还未睡么?”
她的声音很轻,不仔细分辨就要消散在这风中。
墨色的身影翻了个身,简短道:“冷,睡不着。”
她搓了搓手,随后爬起来,将方才架在火堆旁的粗布外裳拿起来,反着穿在身前。
吱嘎,吱嘎。
是她的脚步踩过薄薄积雪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有温暖从他的背后袭来。
她身上有刚烤过火的柴火气味,热烘烘的、又有些粗糙和硌人,像是一只莽撞的家犬,就那么贴了上来。
“臣离开家乡的时候只有六七岁,别的事都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唯独挨饿和受冻记得清楚。那时宿岩像臣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到了晚上大家挤在一起取暖,年纪大的便会安慰年纪小的。”
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拂过他的背,轻轻拍了拍。
“睡吧,睡着了就不冷了”
那在他身后的声音低低的,在风雪之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切,隐隐透着旅人的疲惫。
漫天的雪花还在洋洋洒洒地飘落,像是在预兆着这寒夜没有尽头。
帝王紧闭的眼缓缓睁开,篝火映亮了他的瞳仁,像是那远古神话故事中、从天而降在这大地上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