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天成以西南的谷地中生有赤色蛟,毒害甚烈,然年幼时色黛而无毒,便连鹰雀也可随意啄食。
于是此蛟幼时便得一本领,可于风雨雾气中不吃不喝七日,直到长出可以躲避天敌的斑纹。后人称此藏身避害之举为“雾隐”。
这也是鹿松平对此次应战的秘密称号。
皇帝的车驾就悄无声息地隐匿在天成军队的辎重车中,就像蛟龙隐藏在雨雾之中。
这辆马车内部浇铸了生铁骨骼用来加固,车壁也比一般马车足足厚上寸余,然而外观却与其余装载军需物资的车并无二样,周围部署也无重兵,都是些那些看似普通散漫的步兵射手,然各个都是营中翘楚,当中有些熟面孔,便是黑羽近卫,皆可以一当十。
计时香最后一截燃尽,灰烬落入盘中,悄无声息。
寅时已过,卯时接计。
肖南回迅速再次点燃一根,仿佛只有看到烟再次袅袅而出,她的心才能平静一些。
做完燃香的动作,她再次将身体伏下去,整个脸庞侧贴在马车底板、靠近车毂的地方,细细地听。
大地传来的隐隐震动正由远而近,不知是否是因为雾气的缘故,听起来分外模糊。
“骑兵夜袭,大都会包覆马蹄,先遣的几支轻骑往往并无声响。”
夙未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有些不耐,一时未有回应,继续听着。
不知过了一刻还是半刻,一声明显重于嘈嘈之音的钝响传来,似石子入深潭之中。
那是鹿松平一早在高处布下的擂石。
此处地势过于开阔,即便有小丘可以略起高势,也不足以似峡谷中那般,以擂石做伏、砸杀敌人。
鹿松平的擂石并非是此作用,而是为了确认白氏骑兵与天成军队的距离。
骑兵多负重,行过之地必有震颤,擂石受到振动滚落,天成众将便可听音辩其方位。
如今听得响动,便说明敌军已挺进至天成守军外围。
肖南回这才起身,将马车车窗内侧铜铁所铸的板子放下,车厢内瞬间又黑了几分,只有计时香上的一点红光明明灭灭,透着一股脆弱不堪。
男人低沉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该来的,迟早会来。”
肖南回眨了眨眼,试图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人的轮廓,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她口中发干,只想说些什么来令自己心中有些底气。
“臣先前在三目关曾目睹黑羽营阵法之变幻无穷,南羌蛮夷善强攻不善战法,于今日这般情形也算是颇有助益。”
“黑羽阵法重在变幻,以今日情形来看,敌人方位都辨不清,阵法便是一盘死棋,早晚会破。”那声音停顿片刻,又悠悠响起,“肖卿不知,黑羽阵法变幻以琴音为令,除孤外无人能驱使。”
肖南回气息一滞,下意识反问道:“那要如何应对敌人奇袭?万一对方有备而来,反利用地势将我等困死在这里?”
“鹿松平布局,多散落而非聚集。若想围困,非百万大军而不可。至于如何随机应变,黑羽当与其余各营无异,既然旌旗不可见,便以錞于鼓角之声为进退。然此机制,白氏亦知晓。如此说来,确是天成失了先机。”
皇帝每多说一个字,肖南回心中的石头便更沉一分。
她咬着嘴唇,总觉得对方像是有意增添她内心的那份紧张,却又不敢开口顶撞,只能自行将那份惴惴不安压下。
就在此刻,另一种奇特声响透过厚重的马车车壁传来。
有呜咽声自半空中传来,似鹤在云中悲鸣,紧接着化为沉重鼓点,狠狠砸向大地。
这是万箭齐发的声音。
鹿松平开启了第一轮远程攻势。
凝滞的空气阻隔了厮杀的怒吼和战死者的哀嚎,但她此刻在内心描绘着那杀戮的声音,就像牢牢握紧一张最后的符咒。
“鹿松平麾下黑羽箭手持有踏云箭千余只,此箭不仅可配合落日长弓做远攻,力度更是霸道,百步之外仍可穿甲而过。臣先前见识过一回”
“你可听闻过犀兕之甲?”
肖南回顿住,茫然摇摇头。
“自远古以来,碧疆一带便盛产奇珍异兽,其中游牧族人不喜金铁为甲,反以兽革为甲。而羌人更善鞣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可寿百年。惯常刀剑难以贯之,便是踏云箭,威力亦要减半。”
她越听面色越急:“鹿校尉可有应对之策?”
“据孤所知,并无。”
她哑然:“那该、那该如何是好?”
“犀兕之甲甚是珍贵,总不至万人大军人皆有之。能杀一百是一百。”
言毕,他摆摆手,像是在解释一件无关紧要、又有些乐趣的小事一般。
肖南回有些呆愣,她似乎有种皇帝在同她开玩笑的错觉。
可眼下的情景实在让她无法沉浸于任何好笑的事情中去。她不是个疯子,实在是笑不出来。
夙未的目光在黑暗中轻易便捕捉到了某人的表情,他歪了歪头,眼神有几分恶劣。
“卿不愿与孤同日死?”
肖南回欲哭无泪:“陛下莫要再打趣于臣。陛下真龙天子、寿同天地,自有神佛护体”
夙未轻嗤一声:“又无旁人,何必托词?”
肖南回再次语塞。
“都是凡躯肉身一副,假借神名之意又是为何?”
她思索片刻,终于定定摇了摇头:“虽都生而为人,命却各不同。”
那人似乎低低笑了一声,却转瞬又消失不见。
“依卿所见,孤是否当命绝于此?”
她又恢复了有些怂的样子搓了搓手:“陛下,臣惶恐”
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说出那后半句话,一声“当”的闷响在她左侧响起,与此同时,整个马车车厢微微一震。
肖南回整个人一颤,迅速将平弦横在胸前,并将黑暗中的人护在身后,随后伸手去检查了一下左侧的车壁。
“莫慌,许是流矢飞窜罢了。”
夙未话音刚落,又是“当”的一声。
这次,她一眼便看到了那从车厢壁的木头中,透出的森森箭簇。
“哦,看来不是。”
他笑了笑,那笑中没什么太多意味,却与眼下情形构成一种诡异的错位感。
“陛下,莫再出声。臣要听外面响动。”
她的语气空前的严肃,整个人仿佛是一只嗅到熊的气味的猎犬,脖颈上的鬃毛都一根根立起。
马车飞檐侧旌上漆黑的羽毛低垂着,一动不动。
在这个没有风、没有日光的早晨,一切动向都只能从声响来判断。
终于,厮杀声裹挟在迷雾中近了,近了。
如果天色再亮些,人们或许能看到,那雾气都被喷溅的血液染成血红。
即便在如此晦暗的天色下,人们也无法阻挡直窜鼻腔深处的血腥味。
然而比起这种感官上带来的压迫感,一种谁也无法言说、却又深埋心底的挣扎,才是弥漫在每一个天成与碧疆将卒心中的情绪。
白鹤留当年带走的十万大军原本就是天成将士,他们中的大多数根本不是南羌人,有些甚至是生长在阙城的名门望族,是曾经花街寻暖、打酒夜歌的翩翩少年郎们。
可如今十数年过去了,少年们中的一半留守都城,在官场上扬名,在战场上建功,成了如今保家卫国的栋梁。
而另一半曾经鲜衣怒马的热血少年郎已经被宿岩的风吹冷,他们在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落脚,渐渐也有了自己想要捍卫的新家。
如今,他们要拿起兵器,对抗的是敌人,也是昔日伙伴,来自旧梦的阴影。
捍卫疆土、平定四方是无法撼动的信仰,就像他们手中的利剑□□,永远只能指向出征的方向。
而叛国之罪无赦免宽恕的余地,就像他们用马蹄踏下出的每一步、都没有回头的路。
食日的阴霾正渐渐散去,天地间正缓慢地恢复着光亮。
铿锵的铁蹄声如响水入海,大地微微颤动,进而是冲天的喊杀声。
正式的厮杀,才刚刚拉开帷幕。
夙未的马车被小心地围在不起眼的角落,已是鹿松平此次部署中最为安全的地方。
然而外围架不住小半个时辰的车轮战,渐渐地开始有渗入的敌军闯入四周,肖南回坐在车里已能清晰地听见刀剑穿肉透骨的声响。
白氏的骑兵杀红了眼,似乎并无确切目标,只是要杀尽每一个天成士兵。战死了一批又涌上来,俱是不死不休的架势。
便是这偏安一隅的存在使得白氏久攻不破,四周包围的敌军越来越多,终于引起了敌军中的一双眼睛的注意。
那是一双豺狼的眼睛,眼珠小而局促,在大片眼白的包裹下显得凶残而冷酷。
这便是白氏四骑之一的奎郎。
此人的出身与莫春花相似,都是天成人和南羌的混血。不同的是,他从小长在碧疆,骨子里流淌着对天成的恨意。
奎郎抽枪带出一串血珠,从从马背上飞起,踩着一路兵卒的脑袋瓜直冲辎重车的方向杀了过来。
都说天成的皇帝不会武,这会不会是
他不会放任自己胡乱猜测,势要亲自验证。
他善使马槊,招式大开大合甚是霸道,鹿松平布下的弓箭手在近战中失了优势,原本严密而巧妙的防线被生生撕裂了一个大口子。
预感越发强烈,血腥味带来的杀戮感逐渐蔓延成一股兴奋。他要把那劳什子皇帝的心肝挑出来、曝晒在三目关的神像上,看看有哪个天成人敢踏足碧疆半步。
接连掀翻数辆车马后,他手中长槊愈发顺手。下一秒,八面棱角的槊锋刺入一辆马车的门板,他的手一顿,生生勒住□□的马。
这手感,与刚刚都有所不同。
虽然只是短暂的滞涩感,但他可以肯定,这辆马车的车厢壁与方才几辆都有所不同。
玩味的笑在他脸上勾起,小臂用力一拧,“咔嚓”一声马车的门板被从外劈开一个洞,飞出来的一根木屑好死不死的进了他的右眼。
“他娘的。”
奎郎暗骂一声,一边皱眉一边将手中的马槊伸到门板后探寻。
预想中的哭喊求饶或是惊慌的响动一样没有,马车里静的像是空无一物
他有些不甘,用左手捂了捂抽痛的右眼正准备踹掉残破的门。
下一秒,那门板自己飞了出去,砸在了不远处正策马而来的白氏骑兵脑袋上,那倒霉的士兵立刻晕了过去。
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有些惊疑,反射性的举槊挑刺,却更为惊讶的发现,自己那玄铁淬钢、重达百余斤的马槊,就像是扎进了石头山一般,戳拔都不动。
他猛然抬头,借着渐渐亮起的天光向槊锋的方向瞧去,整个人一呆。
这是、什么情况?
摇摇欲坠的破烂车帘后,一身银甲的女子左臂死死夹着他的兵器,踹出的右腿正慢慢收回,在碎成两半的包绸缎木榻前,缓缓抽出一支只有手臂长短的银枪。
奎郎紧绷的嘴角在慢慢抽搐,右眼一蹦一蹦疼得更厉害了。
“一个臭娘们,也配和老子斗”
他没看清那女子容貌,只觉得她身后似乎还有一人,当下双臂发力,要将兵器抽出。
而肖南回,等的便是这一刻。
她不再和那股巨大力量较劲,利用护腕和腋下护甲边缘卡死在对方的槊锋上,借着那股力量夺车而出,直奔奎郎而去。
这一招甚是凶险,但需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气魄。
然而男女之间力量上的悬殊有时是很难追平的。
奎郎冷笑一声,手腕翻折将槊杆压低,另一只手臂如铁钳般迅速准确地扼住了那女人的脖颈,而她手中的□□将将刺到他面前,就还差几寸,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简直不堪一击嘛。
马槊兵长,而对方兵器短小的多,他有些得意,同时对那把形制怪异的银枪轻轻一哂。
而就在此时,他看到那女人面上几乎有些嘲讽的笑容。
一阵机括弹起的清脆声响起,他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银光直直冲着自己面门而来,快到等他反应过来时,方才一直跳着的右眼已经不疼了。
因为右眼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黑乎乎血琳琳的洞。
那把瞬间方才还只有手臂长短的银枪,飞速“生长”成一把□□,将他的头贯穿了。
杀死他的并非她的武力,而是他的自大。
脖子上那不甘心的力度最终还是渐渐退去,肖南回冷冷抽回平弦,看都不再看那具尸体,任凭他被□□的马驮着东倒西歪地远离,似乎连多一个神情都是浪费。
天光比方才又亮了写,她的脸转向夙未时,清晰可见那战场杀戮的麻木。
周围的厮杀声和流矢飞窜的声音刺激着她的耳膜,但她试着让自己露出一个温柔的表情。
“陛下。”女子将手上的血在衣摆上胡乱擦了擦,转而覆上面前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此地血腥,若是不愿,可以不看。”
她感觉到手心有细软绒毛搔过,像是昆虫翅膀划过她的掌心。
就这一刻极尽脆弱微小的触感,使得她从方才的杀戮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她顿了顿,移开手掌,那人已顺从地合上了双眸。
“那便带孤离开这里。”
肖南回深深吸了口气,将断裂的车轼一脚踹开,又将十数根辔绳牢牢攥在手中。
“臣会带陛下,活着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