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暖,阙城的天亮地比前些日子又早了些。
卯时刚过,城中街道已然亮亮堂堂,勤快的商贩已经扫洒完毕等待第一拨客人的光临了。
早起的小厮打着哈欠溜到后街,找了个背人的树根处,解开裤腰淅沥沥地尿起来。
正尿到一半,忽然就觉得头顶上方穿来些动静。他呆呆抬头去看,便见一团黑影从天而降,一声巨响落在他身旁两步远的位置。
一阵烟尘消散,露出个发髻散乱的憔悴人影,细看似乎是个男装女子,脸色甚是难看。
女子瞧都没瞧他一眼,脚步沉重地向外街走去,小厮张着嘴瞧着,尿湿了鞋子都没发现。
肖南回此时的心情与这五月艳阳天可谓是格格不入。
昨夜,她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地哄走了杜鹃,在丞相府后门的那棵树上蹲了一宿,直到将那送菜送瓜的贩子都等来了,还是没有看到那张教她恨得牙痒痒的脸。
果然,什么丞相府上门客,都是骗人的。
她是被下降头了才会相信那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居然让人家不费一丝力气便骗走了东西。
一想到要回侯府见肖准,肖南回的心里就七上八下地翻腾着。她这回任性远行,不仅擅自将军营事务丢在一边,最后还两手空空而归,只要一想起来她就觉得一张老脸无处安放。
心中纠结,脚步迟迟不肯向青怀侯府挪动,就这么晃晃悠悠到了昱坤街。
昱坤街上最大的一处院子便是朔亲王的旧府,肖准长大的地方。
但随着当年那件事的发生,这里已经荒废了很多年了。在肖南回的记忆里,肖准经常独自来这里徘徊。肖准不喜欢她跟进去,所以每次她都只是站在那几丈高的大门外等他,对朔亲王府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大门上那两只生了铜绿的狮子头上。
虽然心中大抵知道那高高的院墙内除了荒草鼠蚁外,不会再有其他,但她还是会好奇。她觉得那墙里装的是肖准的过去,那段没有她的过去。
日子久了,她也时不时地会晃到这条街上来。就像今天这样。
肖南回叹口气,就近找了处开张的茶铺坐了下来,决定先填填肚子。
清晨的茶铺比想象中的要热闹,早起的人们大都是附近商贾,另还有些赶着出城的过路人,一个个都行色匆匆的样子。
肖南特意挑了个人堆里坐着,她有将近一个月没有回城,需要听听最近市井间的消息,商贾们光顾的茶铺是最好的选择。
这才方一坐下,身后几人的对话便钻进她的耳朵里。
“李当家的,我瞧你已整装待发,本不该讲这些话的,但咱们几人生意往来多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涉险?”
那李当家似乎有些惊讶:“兄弟此话何意啊?西边的货我已跑了许多年,你若是忧心前些日子水患的事”
“此事与水患无关啊。你凑近些”
那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肖南回耳力不比常人,仍听得分明。
此时勤快的店家已将那笼热腾腾的包子端上桌子,她决定吃喝偷听两不误,猛灌一口凉茶,伸出筷子去夹那汤包。
“你听说了么?岭西康王月余前便被刺身亡了。”
肖南回手中筷子一抖,那只包子“啪”地一声掉回盘子里,摔得皮肉分离。
李当家的和桌上的其余几名食客显然也是震惊:“这可胡说不得!藩王一死,那碧疆与晚城之间岂非再无遮挡?”
身后那声音继续说道:“此等大事我怎敢胡说?我那小叔子就在城外北营校场当差,说是天成已经开始重编军队,□□成是错不了。我看这战事马上就要来了,西边的路很快就要走不得了。”
“难怪最近从岭西来的素丝都断了货,我还当是我多想了,没成想竟是出了大事”
身后嘈杂仍在继续,肖南回却只觉得“嗡嗡”声一片,一字一句也分辨不出来了。
这厢店家拿了醋罐正要给方才那叫了包子的桌送去,一个转身的功夫却见桌旁早已没了人影,桌上只剩那笼动了一筷子的汤包,和一块被人从中掰开的半块银锭子。
店家拿起银子,左顾右盼地寻那刚刚还坐在原处的年轻公子:“客官?客官?还没找您银子”
清冷的大街上一眼望得到尽头,却瞧不见那人的影子,真是令人咂舌的腿脚速度。
虽说此事早有预兆,但真到听闻的那一刻还是令人心脏狂跳。康王庸碌,却也是拥兵十万的一方封王,竟在自家地盘上被人活活刺死,这只能说明,如今碧疆的势力比她想象中还要膨胀。
肖南回一路杀回侯府,等不及陈偲开门,直接□□而入,直奔肖准的书房而去。
陈偲正捧着几件旧衣服和换洗被褥从房里出来,见到形容狼狈的肖南回也是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迎上前。
“姑娘可算回来了,怎的没知会一声,这样急匆匆地就跑来了?”
肖南回还有些气喘,顾不上解释,望了望书房的方向,那里似乎并没有人。
“陈叔,义父呢?”
“昨天夜里宫中急诏,命五品以上大臣今日寅时便去上朝,将军一早便进宫了。”
看来皇帝已经开始为此事刁难群臣了,肖准八成要领军令了。
“那、那我在书房等他。”
肖南回转身便要向书房走去,被陈偲一把拉住。
“姑娘不要这样心急,你入赤州境内后将军便知你行踪,已然算到你日前便会回来,叮嘱老奴转告你:如今形势吃紧,他恐怕不会有时间回府上了,叫你直接去营里找他。”
是啊,如今这情形,肖准很快就要忙得见不到人影了。她就知道今年不是个太平年。
“伯劳那臭丫头回来了吗?吉祥还在她那,我要骑它去大营。”
陈偲点点头,匆忙将手里的东西塞到一旁堆放杂物的深口箱子里:“她昨晚偷偷回来的,马匹我今早刚刚喂过,你骑走便是。不过你先别忙着离开,我去叫杜鹃来给你拿件换洗衣裳,你这样子去,将军见了是要担心的。”
肖南回听到杜鹃的名字仍是有些腿软,脸上不自觉地显出难色,陈偲见了,心里明镜似地笑笑:“姑娘心里还犯怵呢?你放心,杜鹃是个明白的,拎得清事情轻重缓急,这回暂时是不会为难你了。只是下次莫要再这般莽撞行事,教人怪担心的。”
老管事的腰杆已经不如前几年挺拔了,鬓角头发也已苍白,那略带几分嗔怪的语气令肖南回又心暖又愧疚,当下却说不出什么,只低声应了。
半个时辰后,肖南回已经连人带马立在北郊大营门前,一面赤底肃字旗迎风而展,比平日里看起来还要肃杀。肖准所在的营多骑兵和弓箭手,因为常年固守北方防线而赐营号“肃北”,是天成最大的一支军队,眼下这支是离阙城最近的一处分营。
吉祥对这里熟门熟路,肖南回将它放开后,它便自行往马棚的方向溜达过去。
营里的人大都认识肖南回,但依照军法仍需一一验过腰牌才能放行。等到真的进到营里,肖南回便明显感觉到气氛的不同。
之前从不露面的监管武库的考工令,如今行色匆匆地奔走在各营之间,地上遍布运送盔甲盾戟留下的深深车辙印,平日与她一同当值的几个队正一个也瞧不见,八成已经被曲长叫走重新编制作战部队。
一切都透露着一个相同的信息:战事已起,避无可避。
想到自己先前竟然还不知愁地在霍州晃悠,肖南回心下就一阵后怕,她若再晚回几天,说不定便见不到肖准,战事一起,便是金戈铁马、生死相隔,到时候不知要有多后悔。
心中想着事,她继续闷着头往肖准的营帐走去。
突然,一阵劲风从斜后方袭来,又快又狠,肖南回侧身险险躲开,抬眼便不意外地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都到了这种时候仍不肯轻易放过她的,也就那一个了。
“许束,这是营里,私自武斗是要军法处置的。”肖南回努力压着声音中的怒气,对方却似乎并不这么想。
“哪里来的武斗?明明只是军中同僚的友好切磋罢了。”年轻男子长了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左眉上拜肖南回所赐多了一道疤,这断眉让他每每挑眉时都有几分邪气,在肖南回看来便是“欠揍”二字。
许束是当今廷尉许治之子,与肖南回同岁,如今也是肖准最得力的副将之一。
以往肖南回每次都尽量赶在营中擂鼓灭灯前最后一轮换班时进营,就是为了尽量不碰见许束。
她觉得许束是个奇怪的人。
初时相识,肖准也是受许治所托,觉得二人年纪相仿,又都在他这里学武,不如结伴练习。许束不知是不是继承了他爹那狡猾的性子,从小便油滑的很。当着肖准时是毕恭毕敬的“好义兄”,一转头便嘲笑她是女子身娇体弱,不配和他一样在军营里受训。可真的开始训练后,他每每对上肖南回的时候从来不见心慈手软,甚至比对男子下手更不留情面。肖南回知道,他是想要她知难而退,以此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但肖南回也正是不服输的年纪,自打跟了肖准学本事,便没将自己当做姑娘看,不论挨打还是遭了黑手从不会向肖准哭诉,最多憋久了在姚易那里嚎两嗓子也就算完事了。
最严重的一次,许束故意将练习用的木棍拿错成未装枪头的铁杆,本来只是为了在一场有人围观的比试中让肖南回喊输,可肖南回却牛劲上头,手中木棍被打断也未喊停,硬是用血肉相博,许束迟迟胜不了,加上旁边看热闹的士兵起哄,怒气上头一杆刺穿了肖南回的右腿。
在场的人都是年轻人,当即便吓傻了。肖南回自己拖着扎了一根铁棍的腿找到肖准时,血已经淌了一裤腿。
当晚,肖准用这根铁棍打的许束三个月下不了床,随后亲自抬了许束登门许府请罪。许治何等精明又能屈能伸的人,就算儿子被打成那个熊样,理智上还是不能和堂堂青怀候撕破脸,双方各自赔礼道歉后,这事便算揭了过去。
从那以后,这结伴练武的难熬岁月终于结束了,可肖南回与许束两人之间的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本以为过了最恶劣的年纪,两人之间便能有所缓和,可惜啊可惜,如今来看,也是半点改善都没有。
“让开。”肖南回连废话的时间都不想多给。
许束回应她的便是一个近身拉臂,肖南回反手挣开,对方又是得寸进尺地缠斗上来。几个回合,肖南回忍无可忍正要还击,许束突然收手喊道:“见过将军。”
肖南回吓了一跳,连忙收手,就这一瞬间的功夫,许束已经得了机会,一把抓住肖南回的腰带,将她整个人摔了出去。
这一招实在恶毒,摔跤招式一出手总有九成机会让对方大头朝下摔个狗吃屎,就算解得好也免不了裤腿衣袖滚一身土,她刚换上的是一身深色衣裳,到时候见肖准定是狼狈。
欸,论功夫她未必落了下风,可论斗心眼她每每都栽在对方手里。
肖南回心中哀叹一声,正试图在下落中调整好自己的姿势,却半空跌进一个宽阔的怀抱。身后的人手臂颇有力量,一把托住她将许束的力道卸了,又稳稳将她放在地上。
这个怀抱她只待了短短一瞬,但却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肖南回不用回头也知道,这个人是谁。
“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