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罩在北地之上的乌云终于散去,霍州的雨季宣告结束,初夏正悄悄来临。
天色已有些泛白,但距离日出尚有半个时辰的样子。
整个穆尔赫城还沉浸在昨夜的狂欢中未能醒来,似乎就连聒噪的鸟雀都有些懒惰,东西南北各条大街上都静悄悄的。
望尘楼后院后门处,一个人影从内院钻了出来,一身斗篷遮住了身形和脸。经久不用的门枢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呀”声,那人顿住,左右瞧瞧确认无人,便上了一早等在后街的马车,向着城北的城门而去。
车轮的碌碌声逐渐远去,那后门处便又有了动静。
四五个影子鱼贯而出,上了另一辆停在街角的马车,紧随前一辆而去。
城北城门前,几名守卫正搓着手准备交接。守了彻夜好不容易挨到日出前的片刻,最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所有人都巴不得早些交差回去休息。
大街上远远传来些动静,竟是辆马车。
此时距离城门开启尚有些时候,然而领头守卫见了,却下令开了侧门。
赶车的老奴飞快递了沉沉一锭银子,赶着车出了城门。
其余几名守卫早已见怪不怪,走上前将城门重新关好。
谁知就在此时,街道尽头竟然又出现一辆马车,也是冲着城门而来的。
领头守卫有些不耐烦,教手下将那车拦了下来。
“时辰未到,不得出城。”
赶车的小厮掀开一点帷帽,露出一张圆溜溜的脸:”大哥,您瞧前面那个不是也出去了?您就行个方便,左右这也就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到时候了。“
守卫语气不禁有些轻蔑:“你前面那个?你前面那个可是邹家老爷,人家是去城外自家庄子上盘点,耽搁不得,提早便打了招呼。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当我们这守门的做事如此随便的吗?“
边上另一个守卫见那马车虽不张扬,细看却绝非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害怕得罪了人,便想打个圆场:”既然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开门,你们几个就多等上一会吧。”
“我们倒是等得,就是不知邹老爷等不等得。”
一道声音从那马车车厢里传出,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在这凌晨冷清的城门前显得分外清晰。
那几个守卫听了都愣了一瞬,便连那马车上赶车的小厮也是愣了一愣。
随即,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在下是邹府管事,老爷今晨出门匆忙,落下了重要的印章,在下察觉这才追出来,晚了怕是要误事。老爷此行未曾张扬,我家小厮才未秉明,各位官爷还请见谅。”
这一番话听在那几名守卫耳朵里有几分将信将疑。
似是察觉他们的疑惑,那车帘被人掀起一个角,半个人影斜斜露出来,手中还捧着个盒子,里面方方正正地摆着一方印,洁白无瑕、精美异常。
领头守卫走上前细细看了看,见那印章侧面似乎雕了些文字,但鬼画符一般,他本就大字识不得几个,压根看不出门道。
待他再抬头去看那拿着印章的人,那人正对他微微一笑。那笑怎么说呢?莫名让人觉得有种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那人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几的年纪。
守卫默默退开来一些,冲那小厮招了招手,又在他耳边耳语几句,那小厮飞快塞了块银子在那人手心,动作倒是十分隐蔽,那守卫随即摆了摆手,示意手下打开城门。
那赶车的小厮似乎没料到会如此顺利,一脸惊喜地连声道谢,赶着马车急匆匆地出了城。
出了城便从石板路换了土路,马儿跑地愈发欢快起来。伯劳将那遮脑袋的小厮帷帽一扔,露出两条又黑又粗的眉毛,气急败坏地骂起来。
“一群贪银子的草包!要钱便痛快些,磨磨唧唧这么久,搞得现在连邹思防的屁都看不见一个!”
车厢内,肖南回也有些着急:“你再赶快些,实在不行便卸了马车,我骑马去追。”
钟离竟坐在离车门最近的位置,将方才演戏的那枚白玉玺放在手中把玩:“不急,出城五里都只得这一条路。他为了掩人耳目,马车车轮做了手脚,虽然声音小些但也跑不快,赶在分岔路前追上便可。”
肖南回看这人一眼,头一次觉得:原来人的模样生的好些,是真的有些用处的。
郝白坐在车厢最里面,同丁未翔挤在一起,闻言不禁出口称赞:“钟离兄当真厉害,不论何种情形都能临危不乱。便是刚刚城门口的那遭,我险些以为过不了这一关了呢。”
他不说话还好些,一说话肖南回便想起昨夜里的事。亏她还曾觉得这郎中是个实在人,没成想也是个藏着掖着的主。
“瞿公子又何必谦虚?你这一遭又成了生意,又处理了家族事宜,也是厉害得紧了。”
郝白听出这话里不满之意,眨了眨眼似是十足的无辜:“姚兄可是还在怪我未能如实相告?要知道在下也并非自愿前来,实在是家族重任迫不得已啊。”
人都各有难处,肖南回自己也不例外,其实没什么怪责别人的立场,当下也缓和了些:“你既是追寻叛逃之人,又为何对玉玺之事如此上心?”
“实不相瞒,确认这玉玺传言是真是假也是家中族老托付在下的事情之一,说是关系重大,教我探明虚实后速速回去秉明。”
郝白说罢,偷瞄一眼钟离竟,对方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压根对他说什么没有兴趣,他便突然有些气闷,瘪着嘴加了一句,“想来是怕落入什么贼人之手,害了黎民苍生吧。”
钟离竟听到这里居然睁开眼看了他一瞬,但仍是一字未说。
那厢肖南回听见这话,心思却在别处,她小心试探道:“你说关系重大,到底是怎么个重大法呢?”
郝白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传国玉玺,难道关系还不重大?”
肖南回哽了哽:“那是自然,我是说除此之外,这玉玺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秘密啊?”
郝白移开视线:“这倒是未曾听过,或许因为在下是家中小辈,有些事也轮不到我知晓。”
看到对方开始打太极,肖南回只得作罢,但心中还是痒痒的很。
她始终觉得,秘玺之事不会这么简单。如果史书所载是真,为何涅泫皇帝唯独派出公主护送这一枚玉玺,而公主最后宁可沉潭也不愿交出呢?
还有肖家的灭门之祸
“追上了!”
伯劳的声音从车前传来,打断了肖南回的思绪。
马车重重向一侧倾斜去,颠簸感随即袭来。这是在岔口拐上了一条小路。
靠近窗子的丁未翔掀开一点帘子向外望去,神色有些凝重:“邹思防来沼泽地做什么?”
肖南回一凛,也向外望去。
车窗外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不远处的朝阳已经升起,但阳光却刺不透那徘徊在大地之上的雾气。
风吹**湿腐烂的味道,这是北地沼泽特有的气息。
*?*?*
穆尔赫城外三十里便是沼泽边缘,从此处开始便无官道可走,只有偶尔过路的赶路者留下的车辙印勉强可分辨道路,寻常旅者在边界处便会看到石碑警示,提醒从此处开始便进入沼泽地带,若无向导则凶险异常。
然而这一切对于邹思防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顾虑。
他走这北地沼泽之路已经许多年,便同自己家门口也没什么两样。
从前他每月都要进几次沼泽地,瞧瞧熊氏这月采来的货色如何,如今他有些上了岁数,这些事都交由下面管事去办了,便三两月才来一次,每次也只是多停留个两三天,再呆多些时日便会觉得湿气入体,关节都疼得难以忍受。
想到这,他不禁抱紧了怀里的暖炉。
这次大病一场,他便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加上膝下至今也没个一儿半女。这生意他若无法牢牢攥在手里,便是迟早要落在熊家手中。思来索去也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将熊氏的地彻底买下来。
只是买地需要的金银可不是小数目,熊氏也不傻,定然不会轻易松口。
好在,他很快就能凑到这笔钱了。
邹思防掀开车帘望望天色,随口问道:“快到了吧?”
赶车的是跟了邹思防近二十年的老奴才,也知道今天老爷是有重要事,不敢怠慢:“再还有个不到一里的路便到了。今日行的是老路抄了近道,只是先前落雨有些地方淹得厉害,耽搁了些许。”
邹思防低声应了表示自己知道了,他望着手里的盒子,从出城开始起的忐忑又泛上心头。
但他特意寻了熊家的底盘谈这桩生意,也算是留了心思,熊家便是看在这金银的面子上,一会也是要给他撑撑场面的。
这里是他的地盘,还有谁能比他熟悉这里呢?
想到这里,邹思防的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阴沉地沼泽之中有一处近百亩的平地,上面坐落着一处松木为基、夯土建成的宅院,高墙小窗、鲜闻人语,便是熊家老宅。
若是不知情的迷路人见了,许是以为这荒野中的宅子是栋鬼宅。
邹思防的马车驶进宅院大门,却未见其他车马。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瞧不见,晨起雾气中只能看见远处宅院正中的窗户下面挂着一盏白灯笼,似乎是昨夜点起的还未熄灭。
邹思防叮嘱老奴在大门外候着,自己抱着盒子缓慢走向那座宅子。
地上铺的是鹅卵石,人走在上面便会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此地本不产鹅卵石,这是邹思防特意花银子从别地运来的,铺在这里是为了防偷药的贼。毕竟熊氏贮藏药材的地方就在宅子里,荒郊野岭的难免让人惦记。
邹思防在离那宅子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已经能看到那木门上贴的门神画了,熊家的人早该听到动静了,可还是没有人出来迎接他。
会不会
邹思防的心跳地有些快,他正要掉头离开,那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半扇,一个头顶半秃的老头露出个脑袋。
是熊氏的管事。
邹思防松口气,随即有些不满:“买家一会就到了,你们怎么连个人都不派一个?”
那管事眼神有些呆滞的样子,嗫嚅半晌道:“人已经在里面等着老爷了。”
邹思防一愣,没想到对方竟然比约定时间早到了。
他有些心急,快走几步到了门前,一把拉开那老头便要进屋。
左腿刚迈出半步便悬在半空了。
他的视线凝固在他左脚下的地面上挪不开,那里一团黑乎乎的粘稠**还在缓慢向外蔓延着。
是血。
邹思防僵硬抬头,那管事也正僵硬地看着他,颤抖的胡子上还沾着几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