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
黑羽箭飞出,随后击在一块假山石头上,啪地一声掉落在地。
伴随着箭矢落地的声音,还有一声充满嘲笑意味的嗤嗤声。
伯劳就斜倚在那块假山石头上,手里捏着个桃子,怀里还揣着俩杏,活像个泼猴。
“再这么射下去,箭头都要教你磨平了去。”
肖南回收了手中长弓,皱着眉头摆弄了一番大拇指上的新扳指:“一定是还未用顺手,拉弓还有些别扭。磨上几回定能成。”
伯劳一副实在看不下去的样子,翻身跳下来,随意捡起地上一支散落的箭矢,转身走向假山。
那假山生的很是嶙峋古怪,正中有一处极细小的空洞,竖长约有一寸,但又极窄,像是开在这石头上的一处锁眼。
伯劳抓着箭矢便往那孔里塞,箭矢将将进去半个箭头,便卡住动不了了。
“你自己瞧瞧,塞都塞不进去,你还指望能拉弓将它射进去?”说罢将手中箭矢一扔,啃起手里的桃子,“侯爷那是想让你知难而退,你怎么如此固执?”
肖南回白她一眼:“义父同我说这事的时候你又没在场,你怎知他心思?”
还需我在场吗?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啊!
伯劳一阵腹诽,到底还是没说出口。肖南回这死心眼的,她便是说了也是白搭。
肖南回确实没打算理会伯劳,自顾自地去捡地上散落的箭。
这是她和肖准之间的约定,旁人再怎么说,她也向来不太放在心上。
小时候,肖准请人教她骑射,可那时她还小,身量还未长成,拉不开满弓,百步以外的靶子便射不准,为此她没少挨罚。有一次,她在肖准的房间里见到一把十分漂亮的弓箭,看起来十分纤巧的样子,便想拿来练手,却被肖准拒绝。
肖准告诉她,那不是一把能上战场的弓箭,长久练习只会消减力量,于肖南回而言有害无利。肖南回有些沮丧,肖准见状便带她到了这处假山,并言:只要肖南回能在百步之外将箭射进这个小孔,那把弓便可当做礼物送给她。
如今,距离那个约定已经过去十年,她仍时不时便会来这后院的假山前试练一番,只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没能成功。
肖南回将箭矢装进箭袋里,走近那个小孔,离近看了看。那上面有不少她那些箭矢撞击后留下的坑洼,看起来密密麻麻的一片。
有一瞬间,她心底某个角落突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些努力,肖准可曾看到过吗?
“想通了?要不要我帮你把那个孔凿大一点,我估计侯爷根本也看不出来”
伯劳话说一半,嘴便被圆溜溜的杏子堵住。
肖南回拍拍手,懒洋洋看她一眼:”就不信这么大个杏都堵不住你的嘴。“说罢将手里的弓和箭袋一并扔给对方,“我要去看黛姨了。东西给我放回房里。”
伯劳将嘴里的杏子吐出来,气呼呼瞪着肖南回离开的背影:”我好心好意帮你,你却嫌我聒噪?今日算是看透你!你最好之后无事求我!若是求我定然不应!“
那厢肖南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伯劳又干嚎了两声,最后也只得瘪瘪嘴躺回石头上。
青怀侯府是个大府邸,但多数院子都空着,有些院子自人搬进来后就没怎么打开过,只定期清理一些落叶杂草。因为没住人的缘故,肖南回从一处到另一处常常喜欢翻墙而过,府邸中的道路大都曲折,翻墙可以省去不少时间。
但去看黛姨的话,照常是要从正门进去的,因为偏院的墙修的比其他院子要高不少。
大门上落着一把铜锁,肖南回敲门的时候,里面静悄悄的。
等了片刻,她掏出钥匙开了锁,走进院子后回回身将院门小心关好。
一名长发女子坐在院中的秋千上,背影看上去极尽柔美,那头鸦黑的长发被松垮垮地编成一条辫子垂到腰间,正随着女子身形轻轻晃**着。
“黛姨。”
女子似是没听见,仍哼着曲,**着秋千。
肖南回上前几步,又唤一声。
那女子这才停住,缓缓转过身来。女子有一张肖似肖准的脸庞,虽然已有岁月痕迹,但依旧黛眉深目,眼神柔和,只是那白皙的脸上却嵌了一条深深的疤痕,从她左侧额角一直划到右嘴角,那张唇形饱满的小口被从中撕裂,再也没了娇柔之色。
“终于要走了吗?我等了好久,都不见人来唤我。”
肖南回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安抚地示意她不必起身:“黛姨,出门要用的车子坏了,管事去修了。”
那女子脸上不自禁地露出失望的神色:“怎的会出这种事?定是那管事的车夫懒惰了,多久能修好?半日?一日?”
“许是半日,许是一日。”
“那或许明日便能走了?还好不算太迟,奂哥儿可还等着我呢。”
虽然这番情景已经见了无数遍,但肖南回此时心中还是免不了有些酸涩,她尽量轻柔地开口,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入睡的孩子:“奂哥儿长大了,已经懂事了呢,一定不哭也不闹。”
女子脸上露出有些欣慰的表情,她起身走到墙角处,指着那砖墙上刻着的痕迹:“我上个月才给他量过身量的,怎么说也还是个孩子,你不要太苛责他了。”
肖南回盯着墙角那从未变高过的刻痕,认真点点头:“是啊,许是奂哥儿长得太快了,我险些都以为他是个小大人了呢。”
女子这才展颜,然后想起什么,拉着肖南回往屋里走。
这偏院的小屋清雅别致,但窗户却都是封死的,门也是特别改过的,入夜后便会有人来落锁。这些事女子都不知道,那时候她早已睡熟了。
“你瞧,这是我今天刚织的带子,虽说还不太熟练,但也有个模样了。”女子从屋里的织机上取下一条锦带,上面的花纹细密漂亮,一看便是花了心思。
“真好看。”肖南回真心夸赞道。
“那是,我可换了好几种织法呢。”女子也有些小得意,脸上显出和年龄不符的女儿娇憨,“等我熟练了,便可多织几条给阿衡他们,谨哥儿还小,用不上。但阿准用得上的,他再过两年也该行冠礼了,用来做个腰封刚刚好。你说,他到时候会不会比现在胖许多?我可以多织出来些,若是长了还可以裁掉”
女子陷入自己的小心思中,秀气的手指在那堆彩色丝线中笔画,像是已经拿定主意如何摆弄她那下一条带子。
肖南回默默听着,悄悄将那截锦带收入袖中。
黛姨本名肖黛,是肖准的姑姑,朔亲王肖青的长姊,如今也是肖准在世的唯一亲人。十五年前雨安事变,肖家全府上下百余人只活下来两个人,肖准找到黛姨的时候,她被人扔在府中的一口枯井里,只剩下半口气,躺了一个月后醒来,记忆便停留在那桩灭门惨案发生的那天,再也没走出来过。
肖准知道黛姨的死里逃生一定是对方疏漏,如果她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灭口的人很快就会来,为了长久考虑,从肖准自立府邸后,黛姨就再也没出过这个院子。
除了肖准和自己,府上只有陈偲、杜鹃和伯劳知道黛姨的存在,他们会轮流去偏院打理打理起居、和她说说话,年年月月没有断过。这些事本轮不到肖南回去做,但她从前是抱着些幻想的,总是自己偷偷跑来,她觉得如果多聊聊,黛姨总有一天能想起什么的。
然而多年过去了,黛姨说来说去就是那些事情,情绪也没有任何波动,如果不是她脸上那道疤,肖南回常常会忘记她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但肖南回知道,有一个人肯定不会忘记。那个人就是肖准。
肖准拨给黛姨的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自己却很少来偏院,肖南回觉得,他可能是怕看到黛姨的脸心中自责。这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那场血案发生时,他只不过是个身量还未长齐的少年,自己侥幸逃过一劫已是不易,不可能去挽回已经发生的不幸。
当然,现在也不可能。
未来,更加不可能。
这便是肖准永远的痛。
肖南回觉得,如果肖家没有发生剧变,肖准现在应该更加潇洒爽朗,也更加爱笑。虽然现在的肖准也温和爱笑,但肖南回觉得那笑中常常透着落寞和克制,像是被风一吹便会消散。
从十六岁那年起,肖准的快乐便永远是短暂的。
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他永远走出那个阴影,肖南回都愿意一试。
他不能亲自去做的事,她愿意为他去做。
肖南回握了握袖子里的那截带子,再次坚定了自己脑海中的那个想法。
肖准曾经许诺一生征战沙场只为君心。
她也一样。
只是此君非彼君,她向来只为一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