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怀候肖准十六岁封侯,十七岁开府,十九岁获封骠骑大将军,掌肃北大营三十万人马,二十三岁后未闻败仗。
这样的男子便是放眼赤州内外也是令人尊崇敬仰的,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成家。将军带兵打仗一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阙城本就不是肖准经常驻扎的地方,因此就连见过他面目的女子都少之又少,众人便猜测:许是青怀候样貌不甚讨喜,这才迟迟没有世家女子愿意嫁作新妇。
可那些见过肖准长相的少数人却据理力争,称肖准面若冠玉,是个实实在在的美男子。于是传言又向另一个方向靠拢:青怀候少年便上战场,青萍渡一战成名之时传闻曾身中数箭。会不会,有那么一支箭,好死不死地插在了不该插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肖家岂不是绝后了?”
正听地聚精会神的食客吐出一枚瓜子壳,实在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当中那个正说的口干舌燥,正好有人打岔,他便赶紧饮下一杯酒润润喉:“你说的没错,虽说如今那侯府里也有一个,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女娃,据说还是从路边捡来的。”
桌那头的另一个显然已经喝得有些迷糊,一开口舌头都有些打结:“要我说,这事也不能全怪在这青怀候的头上。要怪就怪肖家命数不好,你说若是朔亲王还在,肖家又怎么会”
嗑瓜子的那个一把捂住那酒鬼的嘴巴,脸上都是涔涔冷汗,四处看看,好在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内人声喧闹,压根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酒鬼说的话。
之前说的最起劲的那个也哑了,缩了缩脖子,低头嘟囔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边念叨着边走到窗户跟前撑起窗棂,让夜晚的冷风灌进来些,醒醒屋内的酒气。
暖暖的灯火顺着那扇木头小窗倾泻到夜色中,照亮了方寸的墙根,还有一双毛茸茸的、生着几撮杂毛的耳朵。
那双耳朵抖了抖,似是有些不耐烦。
黑暗中终于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走吧,吉祥。”
*?*?*
虽说占着阙城最好的地段,青怀候府一到了晚上就显得分外冷清,深宅大院的墙外听不到里面半点人声和热闹。陈偲就站在两盏长明灯笼下,帮肖南回牵了马,院子里站着一袭粉袄的娇俏女子,听闻动静连忙过来迎她进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膳可用了?我听陈叔说你早上便吃的不多,瞧我准备那一桌子菜,竟是生生放冷掉了。”
肖南回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埋怨,心中总算暖了暖:“杜鹃姐辛苦了,我倒是吃过了,你和陈叔也快些吃吧,以后莫要等我到这个时候了。”她停了停,想起什么四处看看,“义父还没回来?”
杜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不过应该也快了,总不会宿在外面。”
不说还好,一说肖南回的心又提了起来,早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就该绕去昱坤街看一眼:“旧府那边可去看过了?”
杜鹃知道肖南回的担忧:“天黑前才派人去看过了,确实是还没从宫里出来。”
肖南回松口气,这才想起来答应姚易的事情,连忙吩咐道:“我上次带回来的那些蕈子,赶紧托人送去望尘楼那边。”
杜鹃不知其中来回,挑挑眉甚是不满:“急什么?都这么晚了。姚易那厮,难不成还要怪罪你送礼送晚了?”
肖南回只得讪笑:“本就是带给他的,再压着都要捂坏了。”
杜鹃性子耿直,瞧不惯姚易阴阳怪气的模样,自作主张地念叨着:“还是不要都给他,留下一半给吉祥好了。”
肖南回哭笑不得,折腾一天身上的疲惫渐渐涌上来:“他嘴挑,千万留些好的。义父若是回来了,你告诉他我在后院等他。”
说完,肖南回径直向后院走去。
她身后,杜鹃微微张了张嘴,眼神有些复杂。
青怀候府的后院因为鲜少人去而显得有些荒凉,院里除了一些石凳石桌,就是建府时便有的花草,也没什么名贵品种。肖南回不会伺候这些,杜鹃和陈叔也无暇顾及,时间长了便只有土生土长的野花野草活的最好,年年入春倒也有几分生机。
肖南回换了套干净衣裳走到院子中,左看看右瞧瞧。
今夜分外安静,春寒还有些,那些聒噪的小虫还没来得及钻出土壤,院子里只能听闻些许细微的声音,像是晚风摩擦树叶的沙沙声,也可能是屋瓦间发出的吱嘎声。
肖南回听了片刻,也听不出所以然,于是干脆躺在石凳上,抬眼数头顶那棵老树藤上开出的花,数完花便数花苞,数完花苞便数叶。
肖准曾经教她锻炼目力,便是站在烈日下数叶子。
阳光常常晃花她的眼,以至于肖准在她耳畔说话时,她也以为是阳光晃花了她的心。
热烈,涣散,令人窒息的空气。
和今晚清冷的气息全然不同。
但肖南回觉得,如果肖准此时在,那晦涩的星光也能像骄阳一样令她心盲。
街角打更人的声音隔墙传来,肖南回翻了个身,趴在了石凳上。
她已经看不清叶子了,肖准还是没回来。
墙头上一阵细微声响,冒出个扎着翠绿丝带的脑袋瓜。
那脑袋一边啃着手里的一串葡萄,一边吐着葡萄籽。米粒大的葡萄籽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肖南回皱着眉头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随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就扔了过去。
石子带了十分力道,又快又准地向那个脑袋瓜飞了过去。
可那脑袋瓜却比石子还快,轻轻一歪便躲了过去。
肖南回头也没回,抬手又是一丢。
这一次的石子飞地更快,却不是奔着那脑袋去的,而是那串葡萄。
脑袋瓜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葡萄“啪”地一声掉在了墙根下面。
“那可是当今圣上赏给侯爷的,你居然敢让它吃灰!”
脑袋的主人站上墙头,一身红衣配着头上的绿头绳真是分外扎眼,明明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却顶着一张浓眉大眼的脸,神态跋扈中带着有几分喜感。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捡了颗石子拿在手里颠着:“你眼里可还有侯爷?居然敢偷吃他的葡萄。”
娇小身影叉着腰,底气十足:“哪有偷吃?那是侯爷赏我的,杜鹃姐亲自给我端来的呢。”
“那为何赏你啊?”
“因为、因为”那墙头上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也不知是哪家尽忠职守的丫头,主子起身了她还未起,主子用膳前她先尝鲜,主子一要出门她就不见人影,主子回来她还是不见人影。你说,杜鹃要是知道”
“你敢!”
肖南回没说话,笑嘻嘻地看着对方。
真是一物降一物。杜鹃那张嘴要是数落起人来,可比刀子割肉还难受。
绿头绳有几分彷徨:“你不能告诉杜鹃,你要是告诉她,我就不帮你去看黛姨了。”
黛姨是肖准的姑姑,因为精神总是不大好的样子,一直被安置在偏院静养,平日甚少见人。
肖南回收了笑:“今天去看过她了?可有说什么?”
绿头绳摸了摸脑袋上的头绳:“左右还是那些话呗。她织了新的带子,送给我做头绳了。”说完似乎想起刚刚还在和肖南回斗嘴,连忙找回气势,“我是看你可怜才过来看看的,你竟然用石头丢我,恩将仇报”
肖南回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今天一天的事情搅得她格外心乱:“伯劳,趁我没叫杜鹃之前,你最好自己消失。”
伯劳缩了缩脑袋,嚣张地“哼”了一声,从墙头缩了回去。
肖南回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确定对方走远了,才从石凳上坐起来,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抬眼便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人。
肖南回是习武之人,对人吐纳的气息最为敏锐。只有少数功力极深厚的人会令她毫无察觉。
比如肖准。
晌午时候的那片乌云已经飘到阙城上方,今夜没有月亮,但肖南回并没有点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见那熟悉的轮廓向自己走来。
肖准的长相英武,但不似寻常武将,眉与唇皆有飞扬肆意却无威严端正,倒似江湖侠隐,唯有双目神韵内敛,添了几分稳重。今天,这双眸子中格外多了疲惫,令肖南回有些心疼。
“义父。”
肖准笑了笑,神色柔和了些,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形的盒子,递给肖南回。
“今早出去的匆忙,想着半日便能回来,于是便带着走了。哪想到居然都这时候了。”
盒子是铜打的,肖南回拂过上面的花纹时,指尖都是肖准的体温。锁扣咔嗒一声打开,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莹白的扳指,细看上面还有细密的纹路和孔隙,应是某种兽骨制成,但打磨的十分光滑,一眼看去仿佛玉质。
肖南回小心戴上,竟然刚刚好。
“你现在用的那只磨损的太厉害了,这是白犀角制成的,耐磨些,还能驱邪保平安。”
她上次拉弓还是半月前的事,没想到肖准还记得。
肖南回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谢谢义父。”
“对了,我听杜鹃说,你白日里自己去了永业寺,可是去求平安符了?”
每年肖南回生辰都会从庙里求些平安符,带回送给营里的将士们,保佑他们征战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肖准说起,她这才想起来,白天在永业寺光顾着置气,竟然把这事忘了,下意识开口道:“本来是要的,结果光顾着求签的事,就给耽搁了。我再寻时间去一趟好了。”
“求签?”肖准微微扬了扬眉,“求了何签?”
肖南回一怔,随即脸上有些发烫起来:“就随意求了个签。”
肖准打量着肖南回,脸上带了笑意:“随意求的签,还能让你忘了平安符的事?莫不是问的姻缘?”
肖南回觉得好似当胸被人射了一箭,心跳都漏了几拍。
夜色下的肖准轮廓都柔和了不少,像是在模糊掉他们之间那道跨不过去的界限。
她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我问的是关于义父的事。”
肖准脸上的笑停住,眼中再次笼罩上那层疲惫,肖南回也泄了气般再次低下头去。
气氛一时尴尬,而最近这样的尴尬在他俩之间愈发多了。
肖南回的心又跳了起来,生怕肖准再开口说些自己害怕听到的话,连忙将当下这话头岔开去:“皇帝找义父可是和秘玺之事有关?”
这话倒是解了尴尬,却也把肖准惊了一惊:“你是如何知道的?”复而想到什么,眉间轻蹙,“可是姚易又同你说了什么?他倒是个不怕死的,你可不要跟着做了糊涂事。”
肖南回知道肖准向来不喜欢自己往姚易那里跑,大抵是因为姚易的身份,终究还是在那烟花之地讨营生的人。
“没有,他不愿说,是我一定要问的。”停顿片刻,才又说道,“他也没说那么详细,只提到晚城瞿氏,我听闻事出霍州,便猜测是和秘玺有关。”
肖准神色有些复杂,似乎在斟酌如何说与她:“南回,我不想你过多参与此事。”
肖南回没吭声,心里是“不答应”三个字。
从前年开始,肖准就忙得脚不点地。先是丘西水患需要人马筑堤,随后又是冢山剿匪,而后便是屯兵曲州。她随军帮衬,但也常常会有数月见不到面的情况。这皇帝不知在想什么,把他一个骠骑将军当杂役驱使,明知肖准心系碧疆之乱,却从来闭口不提收复之事。
“南回。”
肖准轻声唤她,她赶忙抬起头:“知道了义父,听闻月前纪州岭西藩王异动,或许对我们而言是个机会,义父可趁机向圣上提议。”
碧疆就在纪州西南,藩王有异的背后怕是有人别有用心。
“嗯。”肖准只应了一声,没再多说,或许已经提过,但上面那位无动于衷罢。
肖南回眼里的光闪了闪,随即平息下来,她看着肖准因为忧虑而在眉间刻下的皱,脸上露出一个笑。
“不论如何,南回都愿助义父一臂之力。”
肖准眉眼缓和下来,神情也柔软许多,斟酌片刻开口道:“今些年不甚太平,若有战事或许又要耗得一年半载,待到明年你便二十有一,若是有合适的人家”
肖南回脸色变了变,连忙开口:“军中事务繁忙,我还想多帮义父几年。”
肖准颇无奈:“前年、去年你便这么说,难不成要到我这个年纪,成天仍和将士军卒在一起?”
不是啊肖南回默然。
我想和你在一起。
“将士军卒没什么不好,强过那些搅弄风云的术士大夫。义父若是一定要选,便在军中选一个人吧。南回一切听从安排。”
肖准细细打量肖南回的脸色:“当真?”
肖南回轻轻点头:“当真。”
肖南回的心思一点也不难拿捏,几分真几分假都摆在脸上。
肖准又不眼盲,当然看得见,但当下也只能敷衍。
天空中积聚多时的乌云此时翻涌起来,一阵闷雷声传来,眼看便要落雨。
“此事我会留心。圣上催促我将曲州新的布阵图呈上,我”
肖南回心里把那劳什子皇帝又鞭笞唾骂一番,笑中滴着血:“义父快去忙吧,布阵图岂非一日可成?做不完便明天再做,切莫贪黑。”
肖南回说罢,行过礼后退下。
将将快出小院的门时,肖准唤了一声。
“南回。”
肖南回转身,感觉到雨滴落在脸上。
肖准的脸在未点灯的院落中如一团黑漆漆的影子。
“生辰快乐。”
肖南回没把持住,笑了笑。
但可惜啊可惜,天色这么黑,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