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仁敬一脸忧戚地站在齐江岸边,看着滔滔江水,心中有些愤懑不平。他参加工作几十年,一向任劳任怨,从没有争权夺利的念头,遇见那些惹火烧身的事情都是小心避开,大家背地里叫他“好人精”,他也不以为忤。原来生态环境局一、二把手与市领导和企业打得火热的时候,唯独他洁身自好,宁可被排挤成边缘人物,也不去趋炎附势。没想到一、二把手卷进腐败窝案,一起落马,他这个板凳最末的人竟然出来主持全局工作,有人说这是老天爷公平,不让老实人吃亏。其实他是不愿意出这个头的,他自忖还有几年就要回家抱孙子了,最大的愿望就是混个调研员平安退休,不想在仕途末期还要蹚浑水。上任后的郝仁敬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每天都谨小慎微,没想到这回居然因为垃圾场的“污泥搬迁”事件被行政记过一次。工作了半辈子,连批评教育都没挨过,这次竟然被直接记过了。他不由得慨叹,一百件事情做好了九十九件也没用,一件做错了就功亏一篑!
因为这件事,郝仁敬这几天血压飙升,牙疼得半张脸都肿了。早晨上班时,老伴还劝他,“岁数不小了,赶紧退位让贤吧,再这么折腾下去,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无妄之灾砸你脑门上!已经晚节不保了,别再弄个身败名裂。”郝仁敬没有心情和老伴争辩,捂着腮帮子急匆匆从家里出来,赶到齐江岸边。
上次水样检测出了问题以后,郝仁敬心里也窝着一股火,本来要重新组织专家团队进行检测,结果被“污泥搬迁”的事给冲了。林寒江催促了他几次,要抓紧时间重新检测。郝仁敬一边再次召集专家团队,一边带着环保检测站的人亲自采集水样。他是一个爱钻牛角尖的人,发誓要亲自挖出这里面的猫腻。
检测站的一个年轻人驾驶着一辆小型冲锋舟驶了过来,冲锋舟离开水面,停在郝仁敬和周成功前方。年轻人的驾驶技术并不熟练,涌上来的江水把郝仁敬的鞋都打湿了。年轻抱歉地笑笑,说:“对不起了局长,这破玩意儿是我从别的单位借来的,还没开熟练。”郝仁敬并不在意地掸掸裤子上的水,和周成功跨上冲锋舟。
年轻人发起牢骚:“局长,和林副市长说说,拨点钱,我们检测站也买一个这玩意儿。我们天天在江面上跑,没有这家伙真不行啊。”
郝仁敬“嗯”了一声,并没有搭腔,其实他心里知道,现在局里的经费已经一穷二白,欠了好多施工经费不说,连一些日常支出都已经左支右绌。这次组建第三方团队,好多支出都是郝仁敬和周成功自掏腰包垫付的,财务人员几次去市结算中心报销,都空手而归。郝仁敬今天早晨没有去局里而是直接赶到江边,就是为了躲开那几个催债的人。拿着自己的钱干着公家的事,还要被外面的人骂,当一个部门领导真的很难,郝仁敬一肚子的委屈就和眼前的滔滔江水一样,绵绵不绝却又无处诉说。
周成功知道郝仁敬的难处,这个时候和他提经费的事,简直就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他对年轻人说:“少点牢骚吧,赶紧去化工产业园和钢铁厂那一片转转。”冲锋舟费力地喘息几声,冲开波浪向下游驶去。
省城一家抻面店,魏森点了一只鸡架和一碗面,吃了两口觉得索然无味,又向老板要了半斤白酒,一口鸡架一口酒,坐在角落的位置狼吞虎咽。正喝得晕乎乎,他突然觉得眼前一暗,一个人在他对面坐了下来。魏森睁大蒙眬的醉眼,发现对方就是那天在信访局门口遇见的墨镜女人,他赶紧抓过纸巾擦擦嘴,一脸谄媚地说:“美女,上次您让我做的事情,我可是分毫不差地做了,您还满意吧?”
女人冷笑不语,环顾一下店里其他人,见并没有人注意他俩,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推到魏森面前,低声说:“这是给你的报酬,还有下一步你要去做的事。把这封信寄到省纪委去。具体时间、步骤纸上写得明明白白,别弄错了!”
魏森伸手去接,见自己满手油腻,赶紧在衣服上揩了几下,才恭恭敬敬地接过信封。他从信封开口处仔细一瞅,至少是四五千块钱的厚度,里面还夹着另一个封口的信函。他眉开眼笑地说:“我办事,您放心!有一丝一毫的差池,您把我这吃饭的家伙摘了!”
女人冷笑道:“你吃饭的家伙不值钱,我没兴趣摘。值钱的是那个人,你若办砸了,便宜的是他!”
“我和姓林的……”魏森刚说一半,女人冷哼了一声,他立刻压低声音,“我和他不共戴天,这辈子我都和他耗上了,有他没我!”
看着魏森龇出来的黄牙,女人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不知道是厌恶还是鼓励。她说:“你好好去做吧,我们做的事都是有理有据,犯法的事我们绝不会干。下周的此时,我还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
看着女人飘然而去的背影,魏森兴奋得两眼放光,既有报酬可拿,又能把他的心中死敌林寒江整垮搞臭,这个神秘女人简直就是他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他把瓶中剩余的白酒一口干了,一股辛辣劲儿涌上来,让处处遭人白眼的他突然凭空生出一股豪气,似乎天地尽在自己掌握之中。
江面无风,冲锋舟像一尾大鱼游弋在浅水区,身后拖着长长的尾流,岸边的草花正在含苞欲放,很快就会开满坡岸。周成功叹口气说:“再过几天,这坡岸上的花就会开得像一片十几里长的花毯子,要是能躺在这毯子上晒晒太阳,多舒服啊!”
“我们的任务是在这花毯子下边找到肮脏的排污口,还要检测它们排出的水质……”心情不太好的郝仁敬忍不住给周成功泼了点凉水,此刻在他的眼里没有鲜花,只有那些散发着臭气的排污口。
被领导吐槽的周成功只能讪笑一声自我解嘲,他知道郝仁敬最近正上火呢。他偷偷看了一眼郝仁敬,郝仁敬有些晕船,正脸色苍白地坐在船尾。
对面江边风驰电掣地驶过一艘快艇,上面坐着两个花里胡哨的年轻人,其中一个对着郝仁敬等人又是吹口哨又是做鬼脸。郝仁敬皱皱眉头,不想招惹这些小混混,吩咐周成功他们往化工产业园附近去。周成功对这一带的排污管道分布情况很是熟悉,指挥着冲锋舟向一个江湾驶去。岸边的水面漂浮着一些白色垃圾,有快餐盒也有塑料袋,郝仁敬吩咐周成功:“明后天我们组织一个江面清污行动,把这些白色垃圾彻底清理一下。对了,你和林副市长上次说的净土环保科技公司不是有这方面设备嘛,让他们过来试试身手。”
“好咧!”周成功开心地答应一声,林寒江给净土公司融资成功以后,他们购置了几个水上智能机器人,专门清除江面垃圾,就等着找机会大显身手呢。
郝仁敬忍住胃中的翻涌,说:“是骡子是马,遛完了才知道。不过说实话,他们的‘人工浮岛’水体修复技术,我觉得很对路子,等齐江沿岸的排污口封死以后,赶紧让他们把人工浮岛建起来。”
一处排污管口附近漂着几条肚皮朝天的死鱼,郝仁敬指着死鱼:“开到那里去看看,什么情况?”冲锋舟停在死鱼边上,郝仁敬蹲在船尾用手机拍照,吩咐周成功:“老周,这处排污口做重点标记,好好查一查是谁家的。毒死了这么多鱼,作孽啊!”
话没说完,一阵波浪涌来,把冲锋舟打了一个趔趄,郝仁敬差点被晃下水去。原来是那艘快艇贴着冲锋舟快速驶过,差点把冲锋舟晃翻。
周成功大怒,冲着快艇大喊:“怎么开船的?我们在工作,离我们远点玩去!”
两个小青年冲着周成功一阵狂笑,呜里哇啦骂了几句。周成功三人低头查看死鱼,没想到那艘快艇又掉转船头向冲锋舟冲来,不知道是操作失误还是有意为之,快艇的右舷直接撞在他们冲锋舟的尾部,小小的冲锋舟在硕大的快艇面前不堪一击,登时翻了过去,船上三个人全部落水。快艇又转了一圈,载着小青年的狂笑声呼啸而去。郝仁敬不识水性,在水里拼命挣扎,他刚刚浮出水面喘口气,只觉头顶一阵剧痛袭来,原来倾覆的冲锋舟桨叶正好打在他的头上。
周成功和那个年轻人大声喊叫着,拼命向郝仁敬游来。喷涌而出的鲜血糊住了郝仁敬的双眼,他看见漫天的血水海啸般涌来。
“江里的水怎么都是血色的啊……”郝仁敬还没有意识到血是从自己身上涌出来的,这是他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他就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地向水底沉了下去。
市政府会议室里,正在参加政府常务会的林寒江腾地站了起来,他握着电话疾步走出门外,在会议室门口情绪失控地大喊:“有没有生命危险?现在什么情况?送往哪个医院了?”
林寒江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了会议室,他的突然失控,吸引了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李子平和刘耕野,大家都疑惑不解地看着门口发疯了一样的林寒江。
情绪失控的林寒江回到室内,一把拽住李子平的衣袖,激动地问:“李市长,齐江市还有没有共产党?还是不是我们共产党人在执政?”
李子平满脸错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强作镇静地说:“寒江同志,你冷静点儿,到底是怎么了?”
其他人以为林寒江和李子平发生了争执,纷纷过来劝阻。
林寒江又冲着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赵驰喊:“赵局长,大白天的我们的工作人员被歹徒行凶袭击,你们的干警还在拖延磨蹭,非要说是意外事故!”
其他人隐隐约约有点明白了,看来是生态环境局的人执行公务时被人打伤了,所以分管生态环境的副市长林寒江情绪有些失控。在大家的劝说下,林寒江稍稍冷静下来,坐回了原位。
刘耕野从眼镜上面看了林寒江一眼,轻嗤一声:“不成熟!我们齐江市每年执行公务时因工受伤的人至少二三十个,没见过哪个领导像你这么冲动的。”
林寒江的怒火再度燃起,他把手中的本子和笔往桌子上一扔,说:“这次受伤的是生态环境局局长郝仁敬,他现在正在医院抢救,生命垂危!”
其他领导听到情况这么严重,都被吓了一跳。
林寒江对李子平说:“李市长,对不起了,我得马上赶去医院!这会我不开了!”说完他霍然起身,急匆匆夺门而去。
会议室里的其他领导看着被狠狠摔上的房门,神情各异。第一次被人在政府常务会上摔门而去的李子平有些尴尬,自我解嘲地说:“这个林寒江啊,一个白面书生,脾气却赛过黑旋风……”
刘耕野冷笑一声,说:“黑旋风是个直心肠,我们的林寒江同志可比李逵厉害多了,能狠得下心,也能收买人心。”
公安局局长赵驰现场打电话询问案件过程,放下手机,他说:“我问过现场出警的民警了,应该是一次意外事故,双方驾船技术都不过关,不小心撞上了。我已经让他们赶紧取证处理了。我们的林副市长也太激动了,一张嘴就问‘齐江市还有没有共产党’,就好像齐江市现在是土匪窝一样!”赵驰的话里明显对林寒江有些不满。
听赵驰这么一说,李子平的尴尬缓解了不少,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寒江同志还是年轻啊,沉不住气。他赶去医院也是对的,至少是代表我们市政府班子去看望受伤的郝局长。”他转头向赵驰:“赵局长,郝仁敬同志虽然还是主持工作,毕竟是我们的领导干部在执行公务的过程中受伤了,对肇事者要依法依规严惩不贷!来,同志们,我们继续开会……”
赵驰含糊地答应一声,和旁边的自然资源局长低声嘀咕道:“既要依法依规,又要严惩不贷,自相矛盾等于没说一样。”
自然资源局长也低声道:“李市长从来都是这样,说话都是两头堵,他的真实意图我们只能去猜了。”两个人窃窃而笑。
齐江医院手术室外。
林寒江双手环抱在胸前,靠在墙壁上,焦急地看着手术室的门。
周成功过来劝他:“林副市长,你都站了两个小时了,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林寒江神情沮丧,摇摇头道:“老郝的爱人和亲属都在那边坐着呢,我没脸见他的家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还是在这里站一会儿吧。”
周成功浑身湿漉漉,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也陪着林寒江站在那里等。他把江上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向林寒江讲述了一遍,最后说:“林副市长,我感觉那两个小混混不是恶作剧,而是故意要撞翻我们的冲锋舟!”
林寒江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严肃地问周成功:“你确定?”
周成功使劲点一下头,道:“我确定!千真万确,他们就是要故意撞沉我们的。”
林寒江立刻掏出电话打给赵驰:“赵局长,请您重视这个案子,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这不是一起简单的意外事故,很可能是蓄意为之!”
赵驰在电话那端故意装糊涂:“老弟啊,你别着急,我们正在调查取证,江面上没有监控,又没有目击证人,很难取证的……”
林寒江焦急起来:“赵局长,不能再延误了,如果这两个人逃跑了呢?那就更没有证据了!”
林寒江的话有些惹恼了赵驰,他毫不客气地?了回来:“对不起,寒江同志,你是副市长,我也是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你似乎无权指挥我办案,我不能凭你一句话就随便抓人!”
林寒江挂掉电话,面色苍白,紧闭双眼把头靠在墙上。
周成功在旁边把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很理解林寒江现在的心情,一个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人承受的压力该有多大。
闭目沉思良久,林寒江又拿出手机,一边打电话一边向外面走去:“金波,我是林寒江,我有一件急事求你,请你务必帮忙……要是再这么拖延,这两个混混可能就要跑了……”
手术室的红灯亮起,一个医生走了出来,郝仁敬的爱人和亲属们一窝蜂地拥了上去,林寒江和周成功知趣地闪在一边。医生摘下口罩,说:“伤者的生命暂时保住了,但是目前还处于危险阶段,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至于他能不能清醒过来,还要看他的恢复情况……”
郝仁敬的爱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家庭妇女,看着比郝仁敬还要老,她有些不敢相信,磕磕巴巴地问医生:“你是说,老郝他、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医生苦笑着没有说话。医生的沉默证实了一个沉痛的事实,郝仁敬虽然暂时保住了性命,却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郝仁敬爱人的脸上皱纹里浸满了泪水,她伸手抓住林寒江的衣服,撕心裂肺地问:“领导啊,我们家老郝早晨出门还是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你们市政府就是让人这样干活的?”她使劲摇晃着林寒江,林寒江一脸愧疚地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成功和两个亲属过来劝阻郝仁敬的爱人,她抓着林寒江的衬衫袖子死死不放,“嗤”的一声,林寒江的半截袖子被她扯了下来。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老郝只剩三年就退休了,只剩三年,他现在醒不过来了,你让我怎么活啊!……”
林寒江张口结舌:“老嫂子,我……”
周成功过来劝说她:“老嫂子,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没准儿郝局长过几天就醒了。”
郝仁敬的爱人攥着林寒江的半截衣袖,因为悲痛过度,突然就晕了过去,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赶紧喊来医生抢救。
林寒江在课堂上舌灿莲花,在会场上口若悬河,但是面对此情此景,他的嘴巴似乎被灌进了铅水,连安慰的话也不会说了。
林寒江看着昏迷不醒、插满管子的郝仁敬被推进ICU病房,不由得痛愧交集。郝仁敬虽然胆小怕事,但从不糊弄工作。自从他到齐江市以后,这个不争名不夺利的老好人一直是他最坚定的支持者。他知道郝仁敬因为背上处分的事心情不佳,一直想找机会安慰他,结果安慰的话还没来得及说,他却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郝仁敬的爱人醒了过来,坐在那里抹眼泪,林寒江掏出一沓钱塞进她的手中。那是林寒江所有的现金。
林寒江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外面阳光刺眼,春风和煦,可是他感到一阵透骨的寒气,让他瑟瑟发抖。
浑身湿漉漉的周成功追了出来,问他:“林副市长,水质检测的事,我们还做不做?”
林寒江回头看着周成功,那一瞬间,他看出了这个刚直不阿的老科长竟然也露出了一丝犹豫。林寒江相信周成功也能看出自己的软弱和犹疑,所以才会追问他。林寒江知道自己的决定将影响整个工作组的进退,他不能在部下面前丧失信心。林寒江稳定住自己的情绪,慢慢说:“水质检测照常进行,明天坐在冲锋舟上的人,是我!”
公安局审讯室,驾驶快艇的那两个小混混正分别被警察询问。两人似乎一点也不惧怕审问,依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神态。
林寒江在医院里给金波打的那个电话,就是求金波帮忙,别让那两个小混混逃之夭夭,最好将他们先行拘留,带到局里审问幕后主使人。
一名警官厉声问道:“快艇哪儿来的?”
小混混:“上游的游船码头借来的,没事开着玩。”
警官:“你会开快艇吗?”
“跟朋友学过,在江上开过几次。这玩意儿简单,比开车容易……”
“容易?你知道这次事故的严重后果吗?齐江市生态环境局局长重伤,现在还没醒过来!”
小混混听了没有一点惊慌,他晃晃脑袋:“那是意外事故,我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局长啊!警察叔叔,你们可得秉公执法,不能因为他是局长就给我们妄加罪名吧?”
警官继续问:“经冲锋舟上的人证实,你们是故意撞上冲锋舟的?是你们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你们这么做的?”
小混混蹦起来,手舞足蹈地大喊:“冤枉啊,冤枉啊!绝不是故意撞的,更没有人指使我俩!我就是驾驶技术不熟练,转弯时轻轻碰了一下。警察叔叔,你们可不能诬陷我,办案要讲证据的,他们说我故意撞的,证据在哪里?他们有证人,我也有啊!你们这是官官相护、草菅人命啊!”
警官厉声喝道:“你给我坐下,会的词还挺多!不要张口闭口诬赖别人草菅人命,你的烂命值钱吗?你这次无证驾驶,致人重伤,就等着吃牢饭吧!”
小混混挑衅地向警官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戴手铐的姿势,说:“牢饭好吃啊,我出来以后还挺想念那里的饭菜滋味呢。我现在吃了上顿没有下顿,警察叔叔你把我送回去,我感谢你八辈子祖宗!你要是不把我送进去,我就得上你家里蹭吃蹭喝……”
询问的警官被激怒了,把手里的记录本子使劲一摔,喝道:“你小子蹬鼻子上脸是不?自己是几进宫了,心里没数吗?”
小混混更加嚣张,懒洋洋地往桌子上一趴,做出一个困极欲睡的样子,说:“反正我是烂人一个,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就是驾驶水平不熟练,意外伤人,你们能把我怎么样?我就吃住在这里了,看你们能关我多久?”
隔壁审讯室里另一个小混混更是无赖,警察刚问了几句,他就往地上一躺,说警察言语威胁他了,他心脏有病受不了刺激,要出人命了。
审讯室外面,副局长金波透过镜子一边看着审讯情况,一边浏览着手里的小混混档案。负责审讯的警察过来向他汇报:“金局,这两个小混混的口供基本一致,看来他俩早就串通好了,很难问出个子午卯酉来。这两个家伙都是惯犯了,几进几出,一点都唬不住。”他指着审讯室里的第一个小混混说,“这小子十几岁就开始盗窃,打架伤人,后来还被强制戒毒,另一个是他的小马仔,天天厮混在一起。三年前,张小志被记过下派的案子就是这两人造成的。”
金波掩上档案,冷笑一声:“这种人渣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
那个警察向金波打听:“金局,听说张小志要调回来了?”
“没错,”金波点点头,“张小志现在是环保英雄嘛,局党委会已经研究过了,同意把他从凤山县调回来,也算给他沉冤昭雪了。”
警察问金波:“金局,这两个渣滓怎么办?没有证据只能算过失伤人,我们也不能无限期关着他们。”
金波略一沉吟,说:“不急,不能便宜他俩了,好好敲打敲打他们,看看有没有别的线索,这种人身上肯定劣迹斑斑。”
齐江江面,微波粼粼,两岸聚集着不少工作人员和看热闹的群众。江面上四艘冲锋舟往来穿梭,林寒江站在第一艘冲锋舟上面,右手上的绷带惨白而醒目,他指挥着生态环境局的工作人员做排污口记录,设立监测断面,并采取水样。驾驶冲锋舟的还是那天的年轻人,他指着远处的一处江面对林寒江说:“副市长,那里就是郝局长落水的地方,要不要过去看看?”
林寒江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好的,我们过去看看。”
这是他最得力的战友倒下的地方,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眼的。到齐江市赴任的几个月时间,他的命运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妻子车祸去世,身边战友倒下,自己也遭到黑衣人追杀,昨天夜里,严重失眠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天煞孤星”,专克身边人。
江水平静如昔,丝毫看不出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幕,当时染红的江水也早已流逝无影,江水不仅冲刷自身的污痕,也洗刷去人心里的痕迹。林寒江呆呆地看着江面,眼前幻现出郝仁敬在血水里沉浮挣扎的镜头,心中慨叹郝仁敬的血早已被齐江冲刷得无影无踪,低调木讷还有些胆小油滑的“好人精”早晚也会被遗忘。江水无情,这个社会也是如此,我林寒江会在齐江留下什么样的一笔?是名留青史还是千夫所指,甚至身败名裂?
在公安干警的配合下,林寒江亲自带领环保联合执法组,对沿江七家企业和产业园进行生态环境检查,并逐一提取水样,当场标号密封。所有水样分成两份,一份送往齐江大学生态环境实验室,由第三方团队检测水质;另一份直接送往市环保监测站,由省市环保监测站技术人员共同化验,最后两份化验结果一起对照核验。为了保险起见,林寒江亲自向省生态环境检测站请求技术支持,毕竟那是他曾经分管的部门,省生态环境检测站立即派出两名资深专家赶来齐江市协助。
联合执法队进到沿江几个厂区内检查,不约而同地受到工厂保安的阻挠,执法工作进行不下去。几个警察觉得事不关己,都回到车里休息了。周成功过去请求他们协助,带队的警官说协调厂区检查的事是你们生态环境局的事,我们不能贸然闯进去,否则会被举报破坏营商环境。联合执法队员们有些束手无策,为难地看着林寒江。
林寒江虎下脸来,就在齐江市化工园区门前召开现场会议,铿锵有力地对联合执法队员和公安干警宣布道:“必须进所有厂区检查,严格按照工作条例逐项检查,一家也不能放过!如果有阻挠检查的行为,就视作妨碍公务执法!如果举报我们破坏营商环境,所有责任由我林寒江来承担。不管是厂区领导还是更高级别的人物说情,让他来找我,今天我的办公室就在齐江边!同志们,如果我们今天有一丝一毫的纵容懈怠,有一言一行的软弱妥协,就对不起血染齐江的郝仁敬!”联合执法队员齐声答应,几个配合执法的公安干警也变得严肃起来,主动进入各自组别,几个执法小组鱼贯而去。
化工产业园区门口站着两个保安,正在阻拦执法队员进去。一个叼着烟卷的保安队长一边系扣子一边从警卫室里跑出来,问:“你们是哪个部门的?没有厂领导的同意,谁也不能进去检查。”
林寒江冲周成功努一下嘴,憋了一肚子气的周成功上去拿掉保安队长的香烟,扔在地上狠狠蹍熄,沉声说:“化工重地,严禁烟火!你敢在这里抽烟?”他向对方亮出一张执法检查通知,“执法检查通知已经发给你们园区了,你无权阻拦我们的执法检查!”说罢,一群人跟着周成功走进了园区。
保安队长气急败坏地问站岗的队友:“他们是谁啊,这么霸道?”
队员低声告诉他:“生态环境局的,听说带队的领导就是那个‘独钓寒江雪’!”
保安队长的脸色立刻变了,赶紧抄起电话,不知道打给谁:“他们来了,他们来了!带队的就是那个林寒江,跟鬼子进村一样……”
其实,林寒江并没有进到园区里面检查,他在外边等待李子平。市长李子平破天荒地第一次要来现场看望生态环境执法检查工作,还要慰问一线工作人员。
没有郝仁敬的血,是不可能请动市长大驾的,林寒江心知肚明。
李子平和公安局局长赵驰从车上下来,和林寒江热情地打着招呼,李子平说:“寒江啊,你们生态环境局最近工作成效显著,郝局长又因工受伤昏迷不醒,我刚去医院看望他的家人,顺路赶过来看看奋战在一线的同志们。”
林寒江有意无意地纠正李子平:“市长,不是‘你们生态环境局’,生态环境局是全体齐江人的,在市委、市政府领导下的工作部门,我一定向大家转达市长的关心。”
李子平略显尴尬地笑一笑,他在路上本来设想了一个欢呼簇拥的场面,甚至都打好了讲话的腹稿,没想到迎接他的只有一个话里带刺的林寒江,让他心里有点失望。这个林寒江上来就讽刺他把生态环境局当成外人,真是不懂规矩,桀骜不驯。
林寒江心里惦记撞伤郝仁敬的案子进展情况,转头和赵驰说:“赵副市长,这次联合执法感谢你们公安大力支持,有你们掠阵大伙儿执法时心里有底,不怕他们阻挠了。”
赵驰本来是不想出动警力参与这种执法行动的,但是林寒江事前向廖宇正和李子平请示了,他也不好不表态支持。听见林寒江这么说,他也只能敷衍道:“为齐江市的绿水蓝天工作保驾护航,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一定保障好生态环境执法检查。虽然可能遭到一些企业破坏营商环境的投诉举报,但是我们有这个担当!”赵驰是一个很会在领导面前汇报的人,不知不觉之中就能把自己的困难和成绩说出来,取得什么样的最终结果虽然不知道,但是向领导表态一定要铿锵有力。每次听到赵驰的汇报,林寒江都深感自己不够油滑伶俐,说的话总是让领导皱眉头。
林寒江借着赵驰的话题直接就问:“赵副市长,郝仁敬的案子进展怎么样?”
赵驰看了李子平一眼,说:“金波已经向我汇报了,我们组织力量审讯了肇事的两个年轻人,目前来看基本可以断定就是一场意外事故,是他们驾驶技术不熟练,操作失误撞到了一起,郝局长实在是不走运……”
听他这么说,林寒江心里的怒火“腾”一下又点燃了,他两眼发红,问李子平和赵驰:“说是驾驶水平不够,你们信吗?我的部下亲口向我证实,他们先后两次故意撞击冲锋舟,第一次不成,又来第二次!这不是意外事故,这明明就是谋杀!”
赵驰一脸苦笑,说:“林副市长,请你冷静一下,现在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现场又没有监控视频,让我们很难做。我们是按照证据办案,没有证据的事我们绝不敢越雷池一步。谋杀这个罪名,我们可不能随口就说啊。”
市长李子平在一边阴沉着脸听他俩争辩,没有吭声。
赵驰又说:“林副市长,郝局长的事我们都很痛心。李市长在会议上专门交代我要依法依规严肃处理。”赵驰有意把“依法依规严肃处理”咬得很重,继续说道,“但是我们办案要讲程序重证据,不能意气用事,像您这次直接电话指令副局长金波拘留审讯嫌疑人,其实已经违规越界了,好在金波及时向局党委班子汇报了。我们不能在程序上出现漏洞,授人口实。”赵驰的话相当于在李子平面前告了林寒江一状,指责他越权插手公安局办案工作,李子平和林寒江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
李子平打圆场说:“寒江,你不要太激动,郝局长的事我已经安排卫健局和医保中心,一定会妥善解决他就医治疗的问题。其他善后的事你也不要操心,毕竟是因公负伤,又是我们的老同志,不能让他和家人心寒,我已经责成办公室和相关部门去办理了。”
林寒江心里正为郝仁敬后续的事上火,听了李子平的话,多少有些宽心,他点点头说:“谢谢市长安排得这么周到,我会向老郝的家人转达的。”
李子平又道:“寒江,你要相信公安干警,齐江市不是法外之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我们领导干部更不是法外之民,做事情要依法依规,不能干涉司法公正。”
林寒江默然不语,对李子平的委婉批评并不在意。他心里在想着赵驰刚才转述李子平的那句话“依法依规严肃处理”的含义,弄不懂最后会是怎么样的处理结果。
李子平又问:“寒江,现在的执法检查工作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阻力?”
听到“阻力”二字,林寒江心里突然一亮,明白了李子平和赵驰过来,并不是看望慰问一线的同事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是另有目的而来。而这个“目的”很可能就是“求情”,求他林寒江高抬贵手网开一面。齐江沿岸的这些企业都是几十年的老企业,深耕齐江,背后的关系盘根错节深浅难测。自从生态环境局向社会公布齐江水体治理方案以后,林寒江已经接到很多说情电话,市里省里不少领导都旁敲侧击地打过招呼。林寒江已经承受如此压力,一市之长的李子平能置身事外?
林寒江微微沉吟一下,内心瞬间也有些犹疑,李子平和赵驰的来意已经不言而喻,他是顺水推舟还是坚持己见?虚张声势见好就收的事情,林寒江也不是不会做,那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至少他在齐江市不再是孤家寡人,不会再处处被人掣肘。但是,如果自己那样做了,对得起郝仁敬洒在齐江里的鲜血吗?对得起自己来齐江市的初衷吗?对得起因他而车祸离世的爱妻吗?
李子平和赵驰紧张地看着林寒江的表情,都在暗暗揣测他的内心变化。林寒江也看着他俩,目光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突然,他哈哈一笑,说:“感谢李市长和赵副市长来看望慰问我们生态环境局的同志,现在虽小有阻力,但是我们有办法克服,全局上下一定继续努力工作,不辜负领导的期望。”
李子平的眼神有些期待,他知道林寒江已经猜到了自己隐而不说的含义。他期望着林寒江能识时务者为俊杰,哪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棘手的难题能有一个圆满的解决办法。但是他没听出林寒江刚才说出的“我们生态环境局”的意思,那是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宣示。
林寒江突然话锋一转,说:“我这人不太会说话,一张嘴就得罪人,但是我今天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两位是来为某些企业说情的,我劝你们还是免开尊口。唱黑脸得罪人的事情还是由我林寒江去做吧,你们就不要牵扯其中了,话不出口还留有三分余地,话一出口就是覆水难收,很可能伤了彼此的和气。你们只要不张口,还是我的好领导、好同事,剩下得罪人的事,就由我林寒江扛着吧。”林寒江就像一个武功高手,抢先出招,一步封住了对方出手的招式。
李子平没想到林寒江如此决绝,心中瞬息万变,不过他毕竟是官场老油条,面不改色,热情地拍着林寒江的肩膀,说:“寒江啊,你想哪儿去了?我这次和老赵过来,就是代表市政府在态度和行动上给你最大的支持,让你在工作中能扛住压力,放开手脚,依法依规严肃处理,我们市政府和公安队伍就是你防污治污最坚强的后盾。”
听着李子平义正词严的话,林寒江意味深长地笑笑。赵驰低着头用脚尖去蹍地上的杂草,心里不知道做何感想。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李子平咳了一声,问林寒江:“下一步工作你是怎么安排的?”
林寒江说:“现在分了几个小组,正在分头对厂区的排污情况和水体污染进行采样检测,江上也按距离设立了几个监测断面,等检测结果出来,一些不达标的企业必须关停搬迁,沿江的排污口必须关停。我们会借鉴宜昌市的做法,尽快建立沿江生态保护红线……”
李子平显然更关心不达标企业的关停搬迁问题,对生态保护红线并不感兴趣。他打断林寒江的汇报,说:“寒江啊,沿江这些企业的工业产值占了全市的三分之二多,如果都关停了,齐江市的经济指标可是一落千丈啊。齐江市现在是祸不单行,因为污染、腐败的问题已沦为全国的笑柄,若经济再出现大幅度滑坡,廖书记和我的压力都很大,有些难以承受啊。”李子平这番话确实有感而发,说得情真意切。
林寒江长吐一口气,望着远处的如带齐江,说:“这是壮士断腕,势在必行,希望市长能给我们勇气和决心,不图小利顾大局,不图眼前顾长远。”
李子平的目的没有达到,气氛有些尴尬,他没有再说什么,和赵驰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登车离开了。
林寒江看着远去的汽车,苦笑着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以后的路一定更加难走,处处掣肘、重重障碍的状况免不了,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咬牙承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