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初中班主任当年是全校出了名的毒舌。我们班八十多个同学,没有不被他挖苦过的。还给每个同学都取了外号。比如说李娟,他管她叫“猪头小队长”。
据同学燕子回忆,他有一次表扬班上一个小个子男同学:“李某某啊,你千万要自信啊!其实你真的还是可以(不错之意)嘞,就是个子矮了点瘦了点头发稀了点黄了点鼻子塌了点眼睛小了点牙暴了点脸上雀雀(雀斑之意)多了点脑壳木(蠢之意)了点人哈(痴之意)了点——总的来说,还是可以嘞!”
但大家二十年后聚在一起谈论这个老师时,无不充满感激,认为他除了骂人比较难听,总的来说:“还是可以嘞。”
这次回老家,我约了一个老同学去看望他。他早已退休,过着朴素简单的生活。住顶楼,家徒四壁,门前醒目地大写提示小偷的标语:“这家人没有值钱又轻便的东西。”
然而却养着萨摩耶!居住面积高度紧张,狗窝只好设在床底。因此他老人家的床腿垫得老高,足有八十公分,比一般的餐桌还高。家里紧窄,放不下多余的凳子,他招呼我往床上坐。可我的腿顶多七十公分长。
老师当然是关心学生的。交谈中,他仔细询问我俩的现状,像当年一样帮我们分析人生。
先由同去的女生开始。这个同学性格开朗和气,长居上海,单身,这次回老家是为了相亲。
老师和她聊了很久,了解到许多她的想法和实际情况后,下了结论:“相什么亲!千万别找我们乐至县的男人,千万别回来了。要找就在上海本地找,或者江苏浙江一带的男人也可以。”接下来,他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把乐至男人狠狠批判一通,文采斐然,条理分明。最后整个乐至县的男人都在他三寸舌尖上全军覆没狗屎不如灰飞烟灭。
完了,掉头望向李娟:“你呢?你的个人问题解决了没有?”
我说:“还没……”
他老人家大手一挥:“你啊,就找个乐至县的男人吧!”
“……”
关于这个老师,同学老罗说起一件事。有一天正上着课,他突然走进教室,问:“你们都在干什么?”
我们:“学习!”
他说:“学个铲铲!外面下雪了!赶快出去耍!”
我们欢呼,轰地冲出教室,玩了个痛快,把正在上课的老师气得脸刷白。
我也记得一件事,当时的初中部每星期只有一节音乐课和两节体育课。他想方设法为我们争取到了两节音乐课和三节体育课。他说:“孩子们现在正是变声期和发育期,要多跑,多唱。”为此得罪了两个主课老师,因为调换的是他们的课。
他还经常组织我们去乡间远足。一遇到堰塘就鼓励我们下去玩水游泳。那样的水塘一般又小又深又浑浊,我们在这边泡着,肚皮滚圆的水牛在另一边泡着。有时下着小雨,乡间小路陡峭湿滑。在那样的路上没走一会儿,每只鞋子下都拖了足足两斤重的黏泥。于是我们脱了鞋袜前行。细腻的淤泥从脚趾头缝里顺滑地挤出来——那样的体验今生永远不会再有了吧……
当时,别的班从不组织这样的活动,家长怕出事故,老师怕担责任。
回想起过去,老师有些动情:“李娟,我早就看出来,你从小就与众不同,想法独特。美术课自由画画时,别的同学都只会画个小猫小狗小房子,只有你画的是大海、风帆和海鸥,还有天边的月亮……那时候,我就知道你志向高远,非同寻常……”——拉倒吧,那为啥还管我叫猪头小队长?
这次回乐至县,老同学老李带我去了少年宫。令我吃惊的是,乐至县几乎整个儿都改头换面了,少年宫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当年,老师提到过的我那幅大海的画曾经在里面展出。当时正是这位班主任老师的强烈推荐甚至是强烈要求才被选上的。那是一个全县的中小学生书画展,我的画在一楼大厅挂了好长时间,在当时的记忆里简直有许多许多年那么长。在假期的漫长时光里,我常常一个人跑到那里去看我的画。那个大厅似乎从来都不关门,不上锁。我一个人走进去,沿着展道熟练地东拐西拐,在最尽头的角落里找到我的画,长时间地抬头看……当时,它几乎是我的唯一荣耀。
坦率说,我画得并不好,尺寸也小得可怜,比A4纸还小。和其他几幅同样无趣的小尺寸作品凑数一般缩在角落里。而展出的其他作品动辄一米多宽,气势汹汹,构图画技各种高大上。唯一欣慰的是,虽然绝大多数作品都比我强,但还是有几幅明显不如我,至少我不是垫底的。
这么笨拙胆怯的一幅画,我才不信我那位老师能看出什么玄机来。我想,更多的,只是他善意的鼓励吧。他就是那么善良,无所畏惧、竭尽全力地善良着。
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