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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回到家里,赵平平在给安安换衣服。我去厨房给岳母娘打下手,赵平平抱了安安过来,在我身边站着,也不说话。我说:“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又转到另一边站着。我说:“今天怎么了?”她就走开了。
晚上睡觉时她说:“你夹克口袋那两千块钱是我拿走了。”我这才记起院里发了两千块钱奖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发钱了?”她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知道了。”我说:“怪不得我一进门就站到我身边,你硬是有特异功能,闻得出钱的气味。”赵平平“嘻嘻”地笑,鼻子用力吸了几下说:“我的鼻子有那么灵敏吗?我就是凭感觉。”我说:“典型的见钱眼开。”她说:“钱是生命之源,谁不见钱眼开?我想钱我不是为了我自己,我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又说:“我在网上搜了这一二十天,找到了一个很好的项目,要投资二十几万。”我说:“怎么要这么多?”她说:“人家那是有发明专利的。”
她告诉我,网上介绍了一种矫正青少年视力的新办法,有一种眼镜,每天戴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把视力矫正过来。她的计划是,把那套设备买了,在学校附近租一套房子,把表妹找来帮她守着。她到学生中去开发市场,收六千块钱一个人,发动别班的班主任拉学生进来,拉进来一个,给一千块。我听了好笑说:“这也算高新技术?我读中学的时候就有了。我的同学还有几个交钱试了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她说:“这跟以前的不同,是新技术。”从被子里爬起来穿上衣服,又催我也穿好,两人坐到了电脑前。
这套新方法是中华护眼学会下属的亮尔公司推出的,在上面推荐的几个人都有教授身份。他们把矫正视力的物理和医学的原理演示得非常细致,并说已经有好几万中小学生因此摘下了眼镜,不信可以去问谁谁谁,公布了他们的手机号码。其中一个李教授说:“诚信是我们的诺言,也是我们的生命,人在做,天在看,不欺人,不欺天,我们郑重承诺,无效全额退款。”又有几个中小学生出来谈这种矫视镜的特殊功效,他们因此收获了摘下眼镜的幸福。特别打动人的是一个中学女生,因为戴眼镜不漂亮,她非常苦恼,经矫正后摘下眼镜,真是幸福万分,眼泪都流下来了。女孩形象前后对比,确实是有极大的差异。
看了这个演示,连我都有点相信了。赵平平说:“通过每个班的班主任,把学生和家长组织过来看这个演示,他们还不是抢着报名?”我说:“我别的都不说,如果真有这么神奇,国家为什么不推广?”她说:“中华护眼学会不是国家吗?”我说:“明天我陪你去看眼科医生,挂个教授号,教授说行,你搞这个我不反对。六千块钱太暴利了点,你就三千,不然收着你怎么好意思?你是老师,教德育课呢。”她说:“我不,我要。”我说:“你是老师呢。”她说:“我就是不,我就是要。老师怎么了?老师不是人?”我说:“老师就要做一个更好的人,一个更纯粹的人。”她说:“老师纯粹就是一个人,好不?有的老师考试重点上课不讲,要学生晚上去她家补课,我还没做过这样的事。还有的看教师节家长送购物卡的大小来分配学生的座位,我也没做过这样的事。”我说:“有这么厚的脸皮?”她说:“这要很厚的脸皮吗?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学校要查都没法查。”我说:“这些人到底是教书育人呢,还是害人?”她说:“她管那么多?钱趴在她口袋里,这是最真实的。”我说:“这样的老师多几个,会培养出怎样的学生?中国还会有前途?那是王八蛋,王八蛋!”她说:“你对我这么吼干什么?”又说:“王八蛋王八蛋,哪个王八蛋又吃了亏呢?吃亏的就是我这样的人。”
赵平平想钱想得太厉害了,我没办法说服她。我希望那种方法真的有那么神奇,能够矫正视力,那收学生六千虽然多了点,但有个这么好的结果,也算说得过去。从我的理智上来说,我不相信有这么神奇,真有这么神奇,早就风靡世界了,得诺贝尔奖了。可那些演示又叫你不能不信,有科学,有权威,有范例。真的有那么大的问题,怎么会被允许在网上推广?那么多眼科医生不会出来揭露吗?
这件事赵平平跟我讨论了几天,似乎已经再也不用讨论,剩下的唯一问题就是到哪里去筹那么多钱。赵平平每天跟那家总部在北京的公司电话联系,把我提出的问题也都提出来了,得到的答案也是天衣无缝的。比如她问,这么好的东西,为什么国家不推广?回答是,一项新技术,要完全成熟了国家才会推广。美国有几种抗癌的药、抗艾滋病的药,已经上市二十多年了,国家还没推广呢。等到国家推广的那一天,亮尔公司就是跟微软一样的,是世界性的企业了,赚钱也轮不到一般老百姓了。现在加入,每投入一万元加送一千股干股,将来就是公司的元老级股东,前景你自己去想吧,你怎么想都想不到那个辉煌是怎么样的一种辉煌。
赵平平听了这些话,兴奋得晚上都无法入眠,还要把我推醒,讨论将来有了那么多钱,该怎么花才好?她打算买别墅,买名车,买高档衣服,去埃及看斯芬克斯,送安安进贵族学校,然后留学美国。她说:“上次报纸上说,才俊贵族学校的学生照班级照,人人都戴着墨镜,怕被人认出来遭绑架,只有老师是不用戴的。我真的好担心我安安哦,万一被别人绑架了怎么办?”我说:“发神经呢。”她说:“我发神经?这个前景你以为还用很久才会到来吗?”岳母娘都被她说动了,答应把养老的八万块钱拿出来。赵平平说:“到明年这些钱就会翻几个跟头了。妈,你的钱我结婚你都没舍得都拿出来的,那我算你入股啊,你看着它们翻跟头吧。”
对这样美好的前景我还是不相信,理智告诉我,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我也还抱着希望,希望真有这么好的事情,那就没有什么风险,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学生的。看着赵平平疯狂筹钱,筹足了就马上要去北京,我有点着急,我劝她慢慢来,可北京那边来电话说,仪器只剩下几十套了,可能下个月就没有了,这种高科技产品生产周期很长,下一批要等明年了。这让赵平平更加快了筹钱的节奏,说:“到下一批我就当不成元老级股东了。你知道微软的原始股现在合多少钱一股?一万多!美元,美元呢,美美的呢。”嘴巴有滋有味地咂了几下:“到那天我两万多股原始股,你算算多少钱呢!”她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我算不清,太多了,手指头都不够用,一大堆,美元呢,这床上都摆不下呢,床都会压垮的!我要睡在钱上打几个滚!”
我不能跟着疯狂,我得冷静。我这样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几十遍,就冷静了下来。天上的馅饼越大,就越不真实,也越不可能往自己怀里砸。我去市三医院挂了个眼科的教授号,对教授说,自己女儿读小学四年级,近视,她的班主任动员她交钱矫正视力。教授打量着我说:“你女儿读四年级了?那你懂事懂得早啊。”我笑了一下说:“大学刚毕业就奉子成婚了。”他说:“你千万别听那个班主任的话,没有什么好心思,也可以说居心不良。你说的这件事,我这些年来耳朵都听起茧了,就不去关心了。我自己的儿子也近视,我也没办法,你说那个什么公司比我还厉害些吗?”我说:“我女儿她会爱漂亮了,不肯戴眼镜,可不戴眼镜怎么看得清黑板?成绩都降下来了,急呢。”他说:“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告诉她,现在先戴几年眼镜,十八岁以后去动个手术,那是很靠谱的。”
回到家我把教授的话告诉了赵平平,她根本听不进去,说:“人家嫉妒你发财呢。”劝说了她半天,她说:“那我也得试一试,冲着那两万原始股我也要试一试,哪天上市了,我也发个财。你没听说过,有个人买了一千块钱的深发展的原始股,压在箱底十多年都忘记了,有一天偶然发现,膨胀到几十万了。”我说:“我明天陪你去省人民医院,再问一个教授好不好?”
第二天我们去省人民医院,是个女教授。她听完赵平平的讲述就笑了,说:“真还有这么天真的人?别人发财不自己发,还拉着你一起?天真!这种方法已经有二十年了,临时提高一点视力是可以的,一停马上就反弹,所以医学界从来不推荐。”赵平平急了,说了一大堆理由跟她辩论,女教授说:“你觉得自己比我懂得还多,那你就去把这二十多万交了。”我说:“我肯定听教授的吧!”女教授说:“亮尔公司我听说过,去年在麓城一中门口就开了一家,现在撤掉了。没人上当了,他不撤?”
赵平平默默地跟我回家,快到家了,又说要去一中门口看看,亮尔的那家分店到底在不在。我陪她过去,在门口走了几个来回,没有找到。我说:“撤掉了怎么找得到呢?”她去问报亭的大爷,有没有这一家门面。大爷说:“怎么没有,亮尔,就在那里。”我们看过去是一家文具店。赵平平又去文具店问了,老板说:“他们骗了一中学生好多钱呢,学生的家长来找麻烦,他们就跑掉了。我把这个门面顶下来,还收了我五万块钱的转让费。好厉害呢,吃骨头的人呢。”
回到家里赵平平几天没说这件事。北京那边来电话催问,她就跑到另外一间房去接。过了几天她说:“这件事我还想搞成呢。”这太出乎我的意料。教授的话她听到了,垮掉的门面也看见了,还要搞,真不懂她怎么想的。我说:“以前只听说搞传销的人被洗脑了,现在洗到我们家里来了?”她说:“我一辈子就想做成一件事,你让我试一次。”我说:“吃骨头的人都垮了,你比他还厉害些?”她说:“我是老师,我有优势,学生家长会信任我。”我说:“那你明知这个事是个成不了气候的事,到头来一场空的事,你怎么忍心去骗,骗,”觉得这个字太重了,我马上换了一个词,“忍心去哄,哄家长?将来怎么面对学生?”她说:“不是会有效果吗?有效果我就交代了,我还保他们一辈子?”我说:“那对学生也太不公平了。”她轻笑一声:“公平?”又笑一声:“公平?有谁对我公平呢?别人对我不公平,我为什么要对别人那么公平?我不是公平姐,你也不要扮演公平哥。”我说:“别人对你不公平,不是你对别人不公平的理由。这个理由如果成立,人人都可以气壮如牛去杀人。”她说:“没有觉得需要更多的理由,有效果这个理由就够了。没编的老师我当了十年了,谁给我一个公平?没有这个公平,我怎么能好好活着?一个人活在市场时代就是要好好活着,这是事情的本质。”我说:“什么时代这都是事情的本质。可是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想好好活着,就不让别人好好活着,这也是事情的本质。”她说:“我让谁不好好活着啦?他们最多就是输几千块钱,他们有钱,无所谓这点钱,他们的家长有钱呢,你不知道。”我说:“有钱你也不能挖个坑让人家跳吧?你是老师呢,还教德育课呢,不好意思呢。”她说:“贪官在大会上做反贪报告都好意思,我为什么要那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要生存。”唉,生存是绝对命令,良知也是绝对命令,这两个“绝对”碰撞在一起,就必须回答哪个“绝对”更加绝对。我说:“下次你找别的事情做,我支持你。”她笑一笑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学生我不吃一吃,别的地方还轮得到我吃?”
讲不清道理,我就跟她讲风险。二十多万,只要打出去,就永远不会回头了。这个道理她也懂,可她还是想着那些原始股,有一天会发大财的,并以微软为例子来说明。我说:“全世界打开电脑都是微软的系统,那它不发财?你们亮尔在麓城就一家门店都垮了,你还想跟微软比?别听那些人的发财梦,那是洗脑。”
最后岳母也感到了风险,不同意投资了,赵平平就只好算了。算了之后又跟我说想做成一件事,一辈子才能心安。我说:“能不能想办法把编制搞到手呢?你一辈子把这件事搞成了就了不起了。”她说:“深圳一个女教师,十多年没编,最后跳楼了,结果几千人都解决了。唉,麓城怎么就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跳那么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