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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一年一度的职称评定开始,我申报了副教授。在全院大会上龚院长说,历史学院今年只有一个副教授名额。我心里盘算一下,觉得大概是轮不到自己的。过几天龚院长又说,他到人事处反复要求,又增添了一个名额。这样我就填表报了,反正也不抱多大希望。
填了表看看自己的材料也还可以,博士论文赶在暑假前出版了,这就有了一本著作,上半年申报了一个教育厅的课题,虽然没有资助,是自筹经费,那也算一个省级课题。论文有《中国思想史研究》上的那一篇,加上读博时发表的那几篇,也还拿得出手。交材料的时候,我在小陈那里看到前面已经有两个人交了,就问她今年有几个人报副高?她说三个。我说:“看一下他们的材料啊!”就从牛皮纸的文件袋中把材料抽出来看了,觉得自己的材料比别人也不差,就萌生了一点希望,像初春树枝上的一丝嫩芽。
材料交上去了,刘教授提醒我说:“你得打听一下哪些人是评委,要拜托一下,投票前的评议,没有几个人帮你说话,形不成氛围和共识,那是不行的。”我说:“我到哪里去打听?人事处的人会告诉我吗?”他说:“要打听总是打听得到的。”我说:“打听到了对我也没有用,难道我提一网兜水果去评委家敲门?”他说:“现在谁还要水果哦!”我说:“那送点什么好呢?”他说:“送什么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水果。”我说:“那就更没有用了,我总不能提着烟酒去敲门吧,更不能怀揣信封去吧。这事我也听说过,没想过会轮到我自己。”他笑了说:“跟我一样倔。别人做了什么,我觉得也没什么,要我自己做,我就趴下了。我这个教授当年是报了五年才报成的。难道你也准备个几年抗战,让评委觉得再不评都对不起你了,太委屈你了,放你过去?”我也笑了说:“到了那一天,这就是我最大的优势。”
十月底结果出来了,我没有评上,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我以为自己会很平静,得到一个预想的结果,有什么可沮丧的呢?可真正有了结果,心里还是非常难受,有一种嫩芽被一只陌生而粗暴的手摘掉的感觉,痛。我似乎这才明白了自己,深心是多么希望有一个意外之喜啊!说旷达吧,写在书上是多么豪迈,现实中的展开又是多么艰难。
我想有一个意外之喜,也不是凭空的念想。上报的三个人之中,我的材料跟向老师差不多,可比杨老师还是明显好些。杨老师是龚院长的弟子,龚院长去人事处争来一个名额,就是为他争的。这我知道。可学校评委有十多个人,我抱有幻想,就是希望他们看着材料投票。这样的奇迹没有出现,这让我体会到,刘教授说评议时能有人说话,是多么重要。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材料占有明显的优势,甚至绝对的优势,才会有点希望。忽然又觉得高校还是个好地方,无论如何,材料还是绕不过去的。怎么说也有一个东西摆在那里,硬邦邦的几条。如果在机关,没有几个硬指标,好坏都在别人嘴上,那我就更没有戏了。
虽然早就跟赵平平吹过风了,当我真正把这个结果告诉她时,心里还是很内疚的。我跟她说的时候脸上挤出几丝笑意,似乎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她一边哄孩子,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说:“跟不跟我讲没有关系,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了。我的想法就是安安,你跟她讲清楚就好了。”我脸上那几丝笑瞬间就变成了哭,嘴里“嘿嘿”地敷衍着,感觉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也不知这是笑呢还是哭。
幸好到年底学校涨工资了。卢校长说向年轻老师倾斜,我们增加的数额跟教授差不多。这样我对卢校长有了好感。我对赵平平说:“你看看工资卡上是不是有多的钱进来了,应该多了有那么多呢。”她说:“就算真的有那么多,那是很多吗?当然买纸尿裤还是够了。”我说:“这是国家政策向知识分子倾斜,懂吗?知识分子,懂吗?”她说:“有那么得意吗?又不是你一个人涨了。”又说:“这年头知识要变现,那才叫知识。一堆观念装在竹篾箩筐里,烧火都煮不熟一餐饭。”我摇头说:“天呢,这是一个文科大学生说的话呢。”她说:“我的话是接地气的,悬着,浮着,飘着,飞着,抵不上一罐惠氏奶粉。”又抱着安安:“是吧,是吧!”一根指头在她脸摸了一下。安安甜甜地笑了,赵平平说:“你看她都说是的。”
接下来一年,我把职称当作核心目标来追求。像我这样的人,材料跟别人差不多,那肯定是没有戏的,一定要强,明显地强,那才有可能。我想让材料强些,是不想求人。千方百计地搞到评委名单,然后上门去拜托,搞得跟江湖似的,那不是我愿意做的事情。大学也江湖了,那还叫大学吗?
可是我想把材料搞得丰富一点,这本身又是一件要求人的事。评个课题,没人为你说话,那就评不上;发篇论文,没人为你操心,那也发不出。可是别人凭什么要为你说话,为你操心?面对这样的局面,我真的有些灰心了。可想起蒙天舒,我就不能灰心。他几乎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了,再过两年就要评教授了,而我呢?我呢?想起安安,我也不能灰心。眼前这条路,就是展现在我眼前唯一可走的路,不然就无路可走了,那怎么对得起她?我是个男人,我躲到哪里去?无处可躲。这唯一的道路,再多荆棘,再怎么陡峭,那也得往上爬啊!我感到了心酸、委屈,可这心酸委屈只能细细嚼碎了,用力咽到肚子里去,连赵平平也不能说。一个男人,向自己的女人倾诉委屈,那就太可悲了。
我把博士论文反复看了,在其中又挖出一个题目。本想在原来的基础上做一点修补拿去发表,忽然又觉得思维大有进展,干脆就重写了,反复打磨,打印出来觉得赏心悦目,就投到上海一家一级刊物去了。没有多久就收到了编辑回信,说论文很好,可他们刊物一般只发有高级职称的人的文章,刊物到年终要统计的。总之是发表不了。说起来编辑也算负责任,居然回了一封信,还这么快。平时都是等三个月,没有消息就自行处理的。我想着自己陷入了一个怪圈,没有一级刊物的文章,学校不给评高级职称;可没有高级职称,一级刊物不发你的文章。这要到哪里去讲道理?不知道。
我又把文章寄给了《探讨月刊》。这刊物本来是我看不上的,每期发一百多篇文章,目录都是几页,收几千一篇的版面费。可它是C刊,只有发表在C刊上的文章,学院才在年终时算作成果统计。编辑很快就打了电话来,说文章很好,马上可以发表,但要收八千的版面费。见我犹豫了,又说:“版面费你可以从别的地方找回来,你在别的刊物发文章,只要引用了《探讨月刊》的论文,就奖一千块钱一条。引用率是我们的生命线。”我说:“问题是要把你们文章的段落插到我的文章中去,不一定能够插得进呢。”他说:“所以你要动脑筋。”又说:“还告诉你一个办法。实在插不进去,在注释里写上就行了。”我说:“那不是个空城计?”他说:“统计引用率的人只看注释,不会翻到论文里去核对的。你放心!”我说:“好,好的。”过几天他又来电话催我交版面费,我说:“好,好的。”他说:“要快点,我们的版面很紧张呢,等着评职称的人很多。”我说:“好,好的。”觉得没交那几千块钱,有点对不起他。他催了几次,就不再来电话,我如释重负。
尽管有点舍不得,无奈之中我把文章送到学报毕老师那里去了。过几天他告诉我,考虑发表,但是要等,教授的文章还在那里排着长队。我恳求他在八月份的第四期之前发出来,不然就赶不上评职称了。他说尽量争取。我读博士的时候发表文章还没有这么艰难,才三四年,形势就大变了。
文章在第三期就发表了。我想着怎么感谢毕老师才好,赵平平说:“他抽烟的吗?”我说:“好像是抽的。”她说:“那就送烟,送烟是最好的。”我说:“那太俗了吧!”她说:“你不俗你买套《四库全书》送给他,看你买得起不?看他一辈子又会翻那么一次不?人家往哪里放啊!”我想想也是,世上的事哪有那么优雅?就买了两条烟送给他。这是事后的感谢,真心的,没有交易在里面,我心里没有纠结。送去时毕老师对面的办公桌还有一个人。我接过毕老师给我的几本学报,在桌子下打开装烟的塑料袋示意了一下。他瞟了一眼,仍然跟我说话。他没有拒绝,我安心了,心中很感激。
出来了我忽然意识到,这虽然是事后的感谢,也是真心的,可还是不能说真的就那么纯粹,有点为下次发表文章埋下伏笔的意味在里面。幸亏我开始没有这么想,不然哪有勇气提着塑料袋走进那张门。一个人吧,有时候也得把深心的想法对自己也掩盖起来,然后才能像个君子那样,平静地走到别人跟前去。
九月份开学,蒙天舒对我说:“致远你不错啊,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了。”我没听懂,追问之下才知道是说学报那篇文章。这真的是意外之喜,等于是发表了一篇一级刊物文章。毕老师打电话过来,连声说“谢谢”,说:“聂老师以后还有什么好文章,一定要支持我的工作,优先考虑本校的学报!”我把转载的文章找来看了,对远在千里之外那个不知名的编辑充满感激,对学术也多了一点亲近感。成长如此艰难,几乎寸步难行,我总算又迈出了一步。
出版的那本博士论文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像泥牛入海。我送给院资料室两本、校图书馆教师阅览室两本。送的时候动了一点心思,前面两页叠起一角折了印记,如果有人读了,肯定就会把折着的一角展开,至少会把重叠的折印分开。过了几个月,我去校图书馆找到那两本书,折印没有人动过,心中一冷。再到院资料室看了,也是如此,心中就更冷了。这书本院本校都没有人看,我还能指望远方不知道的什么角落有人看吗?没有人看,那出版了又有什么意义?难道真的就是为了报职称填表时那一栏不要空着?以前觉得自己的委屈总有一天能够在学术上得到疏解,像这样又怎么疏解?这让我心中有了太大的疑惑。花几年时间写了这本书,又花三万元出版了,竟是这个命运,那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赵平平说,这一切都是稻粮谋,用时下的话说,是混碗饭吃,其他幻想不能有。这个结论我不愿承认,可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