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散了早朝,蒋三郎知道蔺效要出宫回府,便跟他同行。
出了凌霄门,两人各自上马,因四周再无耳目,蒋三郎说话少了一份拘束,对蔺效道:“没想到夏荻竟然主动请缨到玉门关去,咱们布的棋倒没用上,倒也好,省得露了痕迹到有心人眼里。”
蔺效没接茬。
蒋三郎又道:“你瞧见当时韦国公的神情没,听到夏荻请旨的时候脸都绿了,可见连韦国公事先也不知情。”
蔺效嘴角扯了扯,“夏荻行事不是一向如此么。”
蒋三郎憋着笑,“听说他自从娶了那位姓冯的小娘子,至今未回过内院,我每回遇见他,他脸上都没有一个笑模样,不知心里怎么窝着火呢。说起来,自那件事后,虽然韦国公和德荣公主一直将帐算在康平的头上,但夏荻向来知道你有多看重弟妹,而当时那勒索他的程县令又出现凑巧,不早不晚正好出现在他要算计弟妹之后,我估计他早就疑上你了。”
蔺效眸中浮动着戾气:“疑上我才称我的意呢,最好让他知道这回玉门关也有我的功劳,就算他不主动请旨,也由不得他不去!有本事别死在突厥人的刀下,真若死了,就当作是给沁瑶赔罪了!”
一抖缰绳,往前去了。
蒋三郎愣了愣,快马追上,笑道:“你啊你啊,这些年性子就没变过,人不犯你,你不犯人,人若犯你,你一一奉还,难得还不失君子之风,嘿,姨母教得真不错。说起来,我阿娘也跟长安城一众娘子不一样,从不家长里短,我阿爷那么个常年征战沙场的铁血汉子,也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所以说‘郑家女百家求’这句话可真没说错,单看你我二人的母亲就知道了。”
蔺效无语,“想往自己脸上贴金就明说,不必拉上我。”
看一眼蒋三郎,想起前两日听到的风声,心中一动,“姨母前几日派人去荥阳接了族中一位表妹来长安,郑家表妹太多,我也记不住这位表妹的名字,听说极其知书识礼,琴棋书画俱佳,现如今在卢国公府住着,看姨母的意思,莫不是要给你亲上加亲?”
蒋三郎脸上淡淡的,“她老人家折腾她的,左右我不应承就是了。”
蔺效笑笑:“你一味拖延下去也不是办法,当心惹怒了你们家老爷子,给你结结实实上一顿家法,倘若姨父他动了真格,不说别人,姨母她老人家正好称愿,断不会阻拦的。”
蒋三郎默了默,“一顿家法能换个自在也不错。”
蔺效见状,知道他自从美人蛊之事后,极不愿意谈论亲事,便打住话头,不再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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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荻快步进了内院,冯初月得了消息,又惊又喜,忙匆匆对镜整了下一妆容,扶着婢女的手迎了出来。
她本就身形纤细,这些时日又因孕吐严重,吃不下东西,愈发瘦了下去,虽月份不大,却比常人更早显怀。
夏荻刚跨进院门,迎面见冯初月领着一众仆妇在院当中候着。
见他进来,冯初月忙上前行礼,“二郎回来了。”
从言语到举止,要多温柔谦卑便有多温柔谦卑。
夏荻止步,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想起那日之事,心里一阵犯恶心,冷笑一声,对她视而不见,擦过她的身旁大步上了台阶。
这是冯初月自新婚以来头一回见到夫君,夏荻的冷淡丝毫没有打击到她的雀跃之情,她脸含笑意起了身,理了理身上新做的霓裳,扶着婢女的手跟在夏荻身后进了内屋。
一旁的乳娘邓嬷嬷瞧在眼里,隐含不屑地微抿了抿嘴,冯初月对二公子的生活习性一概不知,若任由她胡来,多半会惹得二公子发火,她倒不怕冯初月受磋磨,可她肚子里正怀着二公子的头一个嫡子呢,若伤到孩子就不好了。
想到此处,不敢大意,忙领了一众下人进屋伺候夏荻。
夏荻走得急,身上出了汗,靠窗坐下,扯了扯领口,不耐烦地伸指敲了敲桌。
这是要茶的意思。
邓嬷嬷早端了茶来,走到近前,冯初月却从她手中托盘接过,道:“你们下去吧,我来伺候二郎便行了。”
邓嬷嬷抬起眼皮看她,见冯初月脸上虽笑得和善,拿茶碗的手却极稳,丝毫不让,暗暗冷笑一声,这女子倒还有些心劲,可这份厉害手段在旁的男人面前兴许能行得通,在二公子面前少不得吃顿排揎,且随她去折腾。
垂下眸子,束着手退到一旁。
冯初月小心翼翼地奉了茶到夏荻跟前,柔声道:“郎君请用茶。”
等了半天,夏荻一无反应,冯初月忍不住抬眼,发现夏荻正讥讽地看着她,眼里是一览无遗的嫌恶,仿佛下一刻便能活活把她掐死。
她背上一凉,手中茶碗微一倾斜,茶水险些洒出来。
饶是她自诩最能忍受冷言冷语,可眼前这个男人身上分明有着强烈的不可控性,冷硬如磐石,根本不是简简单单的伏低做小便能收拢的,她一时僵在原地,往前走也不是,退也不是。
夏荻冷冷看着冯初月,干脆利落道:“滚。”
邓嬷嬷一旁看着,虽解气,却也暗暗担心冯初月受不住这般冷待,羞愤之下,动了胎气。可二公子这样的脾气,便是请了公主她老人家亲自过来,也不见得有办法,只盼冯初月能认清自己的本份,莫要跟二公子叫板,左右二公子不过回来让人收拾行装,明日便要出发去玉门关了。
这样想着,抬头一看,见冯初月仍杵在原地,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竟是跟二公子杠上了,不由暗暗发急。
正要想法子将冯初月好言好语地请出去,冯初月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嘶嘶地叫起痛来,“肚子好疼。”
邓嬷嬷暗道不好,就说吧,二公子不回来便罢,一回来定然寻冯初月的晦气,冯初月便是再没脸没皮,又怎受得住二公子的排揎,果然动了胎气。
忙派人给德荣公主送信,自己则领了人赶快上前搀扶冯初月。
百忙之中,邓嬷嬷瞥一眼紧闭着眼睛的冯初月,见她虽然不住叫痛,却面色红润,脸上一滴汗都没有,扶她的手一顿,原来她竟在装病!
念头一转,又暗暗点头,这人倒真不傻,既不愿意被二公子当着下人的面给撵出正房,又不敢跟二公子正面叫板,知道自己目前唯一能依仗的,只有肚子里的小郎君,便借着动了胎气,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夏荻将冯初月的伎俩看得一清二楚,怎能任由旁人用这法子来辖制他?冷笑一声,大步走来,一把揪住冯初月的衣领将她提溜起来,迫她站好,似笑非笑看着她道:“我看咱们韦国公府真是给你脸了,竟连这样的村野手段都使出来了?你动了胎气?正好,这块肉本来我就不想要,死了干净!”
冯初月是他毕生之辱,一想到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女人成了他的原配发妻,他便恨不能立时手刃冯初月。
冯初月不得已睁开眼面对夏荻,他的话犹如世间最利的刀,终于在她身上厚厚的盔甲刺开一条缝,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难过算不上,更多的是难堪和畏惧,甚至生平头一回生出几分想哭的冲动。
可当她目光扫过夏荻头上那顶的墨玉冠,认出那玉的材质名贵非凡,又生生将喉间的涩意咽了下去,目光放柔,看着夏荻脸上的红痕,顾左右而言他道:“郎君,你脸上可是被毒虫给咬了?要不要妾身给你上些祛毒的药。”
夏荻一滞,原本冷漠至极的表情陡然变得不自在起来。
忽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呼,“二郎!你这是在做什么?快放开她。”
却是德荣公主来了,身旁还跟着夏芫,母女俩被一众仆妇簇拥着。
夏荻扫一眼母亲,冷冷地放开冯初月,重走到窗前坐下。
德荣忙令邓嬷嬷将冯初月扶到床上,等冯初月安顿好,自己却不愿过去亲眼看一眼冯初月,只道:“已让人去请林御医,他最善千金科,一会让他给你把把脉。”
冯初月忙在床上半撑起身子,虚弱地给德荣致谢道:“谢阿娘关怀。”
德荣勉强走近几步,淡淡道:“二郎整日在外忙差事,眼看又要去玉门关出征,心里好些烦心事,好不容易回个府,你不说多多体恤他,总不该惹他生气,你看你又正怀着身子,若动了胎气可怎么好。”
冯初月不敢流露丝毫的委屈,只连声道:“是阿月不懂事,惹了郎君生气,下回阿月再也不会了。”
夏芫在一旁软声劝道:“好了阿娘,你让嫂子好好歇歇吧。”对冯初月友善地笑笑。
冯初月忙回以感激的一笑。
德荣这才作罢,又走到夏荻跟前,见儿子脸色沉郁,这段时间就没开过笑脸,脸上脖子上依稀可见红痕,一阵心疼,指责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只伸指戳了戳儿子的额头,低声道:“会你到正院来一下,阿娘有话要问你。”
夏荻自然知道母亲要问他什么,不过是为何突然请命到玉门关去,他意兴阑珊地笑笑,寿槐山上,他亲眼目睹她跟他是如何并肩作战、浓情缱绻,甚至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两人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他当时在一旁看着,忽然想到“情比金坚”这四个字,心上灼痛得厉害,尤其想到在她心底,不知将自己视作怎样不堪的一个人,简直一刻都待不下去。也许只能远远避到玉门关那等苦寒之地,方能让懊悔之情减少几分。
他起身往外走,德荣忙跟着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又回身对冯初月道:“一会邓嬷嬷她们给二郎打点行装,你在屋子里这些丫鬟里挑两个眉脸齐整的,二郎到玉门关去,不知何时能回来,身边不能少了人伺候。”
因夏芫在一旁,德荣的话未说得太明白,但冯初月却知道德荣这是让她给夏荻准备通房,她一点也没流露出不高兴的模样,只柔顺道:“好,阿月这就办。”
夏荻本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又倏然顿住,暗道母亲糊涂,他是去打仗,又不是去寻欢作乐的,带女人上路算怎么回事?
转过身来,本想一口回绝,转念一想,若自己不带通房,没准屋子里的下人以为他顾及冯初月,这才不愿带女人伺候,他冷笑,抬举谁不行,凭什么要抬举她?
他立刻换了一副语气,回头看向冯初月,随意道:“记得挑长得好看的,丑的我可不要。”
大不了半路送人。
冯初月垂眸道:“是。”
第二日清早,他出门,冯初月果然送来两个十四五岁的丫鬟。
他冷眼看去,就见这两个丫鬟都生得肤白如玉,明眸皓齿,依稀有些沁瑶的影子。
他先是一愣,随后勃然大怒,这疯女人恶心谁呢?
提步便要往内院去找冯初月的麻烦,
却被身边一众护卫拦住,“公子,时辰不早了,需得出发了。”
他咬牙半晌,好不容易才将一肚子火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