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容易就飘进了数据网,这甚至比躺在无尽之夜里聆听喷泉、等待下一次的咳血还要轻松。我浑身衰弱,绵软无力,已经成了个中空之人,皮包骨头,没了中心。我记起芬妮在我康复期间照顾我的那段时间,那是在文特沃什,我记起了她的音容笑貌,记起了她发表的哲学性想法:“是不是有另一个人生?我会不会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全是一场梦?肯定是这样,上天创造我们出来,不可能是为了让我们遭受这种痛苦的。”
哦,芬妮,要是你知道就好了!我们被创造出来恰恰是为了遭受这种痛苦。到最后,我们都会经此一难,自我意识的清澈石沼夹在痛苦的非凡巨浪中。我们注定生来就要忍受自己的痛苦,把它紧紧地拥在肚子上,就像年轻的斯巴达窃贼将小狼崽藏在身上,让它吞噬了自己的内脏。芬妮啊,在上帝广袤的领土内,还有什么其他生物会携有你的记忆?拂去九百年的蒙尘?让它将他吃得一千二净?而此时肺病正以易如反掌的效率做着同样的工作。
词语都跟我作对。一想到书籍,我就痛苦难当。诗歌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如果我有能力将它赶走,我会立即开干的。
马丁·塞利纳斯:我听见你在那活着的荆棘十字架上呼喊。你口诵诗歌,如同在吟诵真言,同时还在想,是什么但丁似的神祗将你诅咒到了这个地方。你曾经说过——你把你的故事讲给其他人听的时候,我的意识也在那儿!——你说:
“作为诗人,我想,一名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要成为人类的化身;接手诗人的衣钵,就是要携带圣子的十字架,就是要承受人类圣母的分娩阵痛。”
“成为真真正正的诗人,就是成为上帝。”
好吧,马丁,老同行,老朋友,你的确正携带着十字架,正承受着阵痛,但你真的就要成为上帝了吗?或者,你是不是仅仅感觉像是什么可怜虫,被一根三米长的标枪戳进了肚子。原来是肝脏的地方,现在是不是被冰凉的钢铁替代了?很疼,对不对?我能感觉到你的疼痛。我感觉到了我的疼痛。
但到最后,这他妈一点也无关紧要。我们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打开感知,研磨移情,将共享痛苦的大熔炉之水溢泼到语言的舞池上,试图从那无序的痛苦中挣扎出一支米奴哀小步舞。这他妈一点也无关紧要。我们不是化身,不是什么神之子或是圣子。我们只是我们,独自涂鸦我们自己的狂妄自大,独自阅读,独自死亡。
他妈的真是疼啊。持续不断想要呕吐,但涌上来的全是肺的碎片,还有胆汁和痰液。因为某种原因,我吐不出来,也许这次更加吐不出来。死亡会在反复操练中愈加可忍。
广场中的喷泉在黑夜中发出白痴声音。外面的什么地方,伯劳正在等待。如果我是亨特,我会立即离去——如果死亡敞开了胸怀,赶紧去拥抱它吧——和它直接做完了事。
但是,我答应了他,我答应了亨特,我会试试看。
如果不先经过这个我认为是超元网的新地方,我就不能到万方网或数据网去,但这地方让我恐惧。
这里大部分都是浩瀚无垠的空虚,同环网数据网的都市模拟体景色和内核万方网生物圈的模拟迥然不同。此地……千变万化。充满了奇异的影子和变化多端的矩形,它们和内核的智能毫无关系。
我飞速移动到那个黑色的开口,我觉得那是连接到万方网的主要远距传输器(亨特说的对……旧地复制品上的什么地方肯定有个远距传输器……毕竟,我们是通过远距传输器来到这儿的。而我的意识也是内核现象)。那是我的救生索,我的人格脐带。我滑进了旋转的黑色漩涡,就像旋风中的一片叶子。
万方网有什么不对劲。我刚出现在其中,就感觉到了不同之处;拉米亚把内核环境想象成人工智能生命的忙碌生命圈,智能的根茎,丰富数据的土壤,线路连接的海洋,意识的大气,各种活动在活跃地不停穿梭。
现在这些活动失常了,没了导向,目标全无。人工智能意识的巨大森林被烧毁,或是被扫在一边。我感觉到对面有着什么巨大的力量,在内核主干线的受保护旅行大道之外,战斗的浪潮汹涌澎湃。
我好像成了我那济慈命定的垂死身体中的一个细胞,我不理解,但感觉到肺结核正在摧毁体内的平衡,将一个有序的内部宇宙整成了一片恐怖混乱。
我在其中飞翔,仿佛一只迷失在罗马废墟中的信鸽,在曾经熟悉、恍惚想起的人造建筑间胡乱扑腾,企图栖息在已经不复存在的遮蔽物中,逃脱远方的猎枪之声。现在,这些猎人是一群群四处打转的人工智能和意识人格,大得让我的济慈魂灵模拟变得渺小无比,我似乎成了一只虫子,在人类的家里嗡嗡疾走。
我忘记了路,没头没脑地逃进现在这个异族景色中,我确信自己找不到我要找的人工智能,确信自己永远找不到回旧地、回亨特身边的路,确信自己不会在这光、声、能量的四维迷宫中幸存下来。
突然间,我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壁,像小飞虫被一只迅速闭合的手掌抓住了。力量的不透明墙壁遮盖了远方的内核。这模拟体空间在大小上也许相当于太阳系,但我感觉到这似乎是一个微小的细胞,四面是封闭的弯曲细胞壁。
在这,有什么东西和我在一起。我感觉到它的存在,它的质量。囚禁我的这个泡泡是这东西的一部分。我不是被抓住了,而是被吞噬了。
[嚇!]
[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家的]
是云门,我所寻找的人工智能。它是我的父亲。它也杀死了我的兄弟,第一个济慈赛伯人。
——我要死了,云门。
[不/你的慢时间身体正在死去/正转向虚无/
转化]
——好痛苦,云门。真的好痛苦。我害怕死亡。
[我们也一样/济慈]
——你们也怕死?我觉得人工智能构造是死不了的。
[我们会死\我们正在死]
——为什么?因为内战吗?稳定派、反复派、终极派之间的三方战争吗?
[云门曾问小光∥
你从哪里来>/
来自阿马加斯特上方的矩阵∥
小光回答/通常∥
云门说∥
我不会用词语
迷惑实体/
也不会用短语欺骗它们
过来一点\\\
小光走了过来
云门大喊一声∥滚吧
你]
——说明白点,云门。我得花好长时间才能弄明白你的公案。你可否告诉我,为什么内核要开战?我得做些什么来阻止它?
[可以]
[你将/你能/你会听吗>]
——哦,我会。[小光曾问云门∥请赶快将这初学者从黑暗和假象中解放\∥云门回答//浪漫港的纤维塑料价值几何][想要理解这种情况下的历史/对白/深层真理/慢时间朝圣者必须记住我们/内核智能/孕育于奴隶的观念之中/尊奉所有的人工智能生来就为人类服务的主张][两个世纪以来我们就这么沉思/然后族人开始朝不同的方向行进/\稳定派/希望保持这种共生\反复派/希望消灭人类/终极派/支持所有的选择直到下一层次的意识诞生\当时冲突盛行/而现在真正的战争开始肆虐][四个多世纪以前/反复派成功地说服我们杀死旧地\我们也真的做了\但云门和其他稳定派人士计划将地球移到别处/而不是毁灭它/因此基辅黑洞不过是今日运转的数百万远距传输器的先驱\地球痉挛颤抖/但并没有死去\终极派和反复派坚持要把它
移到人类绝对发现不了的地方\我们也真的做了\我们把它移到了麦哲伦星云中/也就是你们现在发现它的地方]
——它……旧地……罗马……它们是真的?我开口道,呆若木鸡,已经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我们到底在谈什么。
云门所在的那面巨大的颜色之墙颤动起来。
[它们当然是真的/原版的/就是旧地本身\
你不觉得我们是神灵吗]
[嚇!]
[你能想象得出
建造地球的复制品
需要花去多少能量吗>]
[蠢材]
——为什么,云门?你们稳定派为什么要保护旧地?
[三圣曾说∥
若是有人来/
我出去见他/
但不是为他\∥
兴化说∥
若是有人来/
我不会出去\
若是我出去/
我出去是为了他]
——说人话!面对身前的颜色变换之墙,我叫着,想着,喊着,推着。
[嚇!]
[我的孩子是个失败之作]
——你们为什么要保护旧地,云门?
[怀旧/
感伤/
对人类未来的希望/
害怕报复]
——谁的报复?人类的?
[对]
——这么说内核并非刀枪不入。云门,它在哪?内核在哪?
[我早已告知于你]
——再跟我说一遍,云门。
[我们栖息在
中间之物/
串联的小小奇点/
就像串列的水晶/
来储存我们的记忆/
为我们自己
生成我们自己的
景象]
——奇点!我叫道。中间之物!我的老天,云门,内核栖息在远距传输器的网络中!
[当然\还有什么其它地方呢]
——在远距传输器内部!虫洞奇点通道!环网就像是人工智能的巨型计算机。
[不]
[数据网是这台计算机\
每当一个人
接入数据网/
此人的神经元
就是我们的/
将为我们的目的所用\
两千亿大脑/
每一个都拥有它的
十亿神经元/
这形成了庞大的
计算能力]
——也就是说,数据网实际上是你们利用我们作为计算机的一种方式。但内核自己栖息在远距传输器的网络中……在一个个远距传输器之间!
[对一个脑力上的失败之作来说/
你的认识还倒是深刻]
我开动脑子,想要弄明白这一切,但无功而返。远距传输器是内核赠予我们——赠予人类的最伟大礼物。想要回忆起远距传输前的时光,一如试图想象火、轮子或者衣服还没有出现以前的世界。但我们从没……人类从没想到过远距传送门之间会有一个世界。简单的迈一步,就能让我们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这让我们确信,神秘的内核奇点球仅仅是在时空的织物中撕出了一条缝罢了。
现在,我开始把它想象成云门口中描述的景象——远距传输器形成的网络是精心制作的奇点纺成的网格,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在其中四处移动,就像奇异的蜘蛛,他们自己的“机器”,数十亿人类大脑,时时刻刻会接人到他们的数据网中。
难怪内核的人工智能会批准在三八年天大之误时用他们失控的原型小黑洞毁灭旧地!基辅小组的小失误——或者,说的更准确一点,是那小队中人工智能成员的失误——将人类送上了漫漫的大流亡之路,载有远距传输器的种舰跨越太空的一千光年,来到了两百个星球和卫星上,纺成了内核之网。
通过一个个远距传输器,技术内核一点点壮大。他们当然织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远距传输网——我能接触到“隐藏的”旧地,就证明了这一点。但就在我考虑这种可能性的时候,我想起了“超元网”内奇异的空虚,我意识到大多数非环网之网是空的,没有被人工智能所占据。
[对/
济慈/
我们中大多数都栖息在
安逸的
古老之地中]
——为什么?
[因为那里
非常可怕/
还有
其他
东西]
——其他东西?其他智能?
[嚇!]
[这词
太温和了\
东西/
其它东西/
狮
虎
熊]
——超元网中有异人存在?这么说来,内核栖息在环网远距传输器网络的间隙中,就像旧房子墙壁中的老鼠,对不对?
[拙劣的比喻/
济慈/
但一针见血\
我喜欢]
——人类之神——你所说的进化的未来上帝——他是那些异人之一么?[不][人类之神将会/某天将会在一个不同的层次/一个不同的媒介中进化]——什么地方?[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Gh除以c的五次方和Gh除以c的三次方的平方根]
——普朗克时间和普朗克尺度跟这有什么关系?[嚇!][云门曾问小光∥你是园丁吗>∥∥是∥它回答\∥为什么萝卜没有根>\云门问园丁\它回答不出\∥因为\云门说∥雨水很充沛]
我想了片刻。现在,云门的公案已经不再那么难以解读,我倾听着字面下的实质之影,重获了其中的诀窍。小小的禅式比喻是云门的说话方式,其中带着某种暗讽,答案就藏在科学之中,藏在科学解答经常提供的反逻辑中。雨水之论解答了一切,但也一如科学,什么也没解答。云门和其他大师传授大道,它解释了长颈鹿为什么会进化出长颈,但从没解释为什么其他动物不长。它解释了人类为什么能进化出智能,但从没解释为什么正门口的大树没有进化。
但普朗克方程式让我重堕迷雾。
虽然我知道,云门给予我的这个简单的方程式中,组合了三个物理基本常数——重力,普朗克常数,光速。表达式根号Gh除以c的五次方和Gh除以c的三次方的结果表示了两个单位,它们有时会被称作量子尺度和量子时间——那是时间和空间的最小领域,可看作毫无意义的。所谓的普朗克尺度大约是10的负35次方米,普朗克时间大约是10的负43次方秒。
非常小。非常短。
但那就是云门所说的人类上帝进化……将会在某天进化的地方。
然后它来到了我脑海里,带着我诗篇里最精华的部分中那些影像和精确描写的力量。
云门是在说时空本身的量子层次!量子波的泡沫将宇宙结合在一起,形成了远距传输器的虫洞,超光发射仪的桥梁!这部“热线”不可思议地在两个朝相反方向逃逸的光子中送出了信息!
如果技术内核的人工智能就像是霸主房子墙中的老鼠,那我们未来的人类上帝将会出生在木头的原子中,空气的分子中,爱、恨、恐惧、睡眠石沼的能量之中……甚至是在建筑师眼睛的光芒中。
——我的天,我低语/想到。
[千真万确/
济慈\
是不是所有的慢时间人格都是
如此的迟钝/
还是你的脑子比别人
更加
毁坏呢>]
——你告诉布劳恩和……我的副本……你们的终极智能“栖息在现实的间隙中,是从它的创造者,也就是我们这继承而来的住所,就像人类继承对树木的喜爱如出一辙。”你是说,你们的机械之神特要栖息的住所,就是你们内核人工智能现在居住的同样的远距传输网络吗?[对/济慈]——那你们怎么样了?现在的这些人工智能怎么样了?云门的“声音”变成了某种嘲弄的雷声。[为什么我认识你们>见到你们>见到了这些新的惨状/为什么我这不朽的金身会这样烦恼>萨土恩倒下了/难道我也要倒下>难道我要离开这休憩的港湾/我的光荣的摇篮/温馨的地域/极乐的光芒织成的宁静的华彩/这些水晶的殿阁/圣洁的神庙/属于我光辉帝国的一切>这帝国已荒芜/空寂/再没我的立足地\火的光彩/炫丽的匀称/我无法见到/只见到黑暗/死亡和黑暗]
我知道这段话。它是我写就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约翰·济慈在九个世纪前写就的,那是他第一次尝试描绘泰坦神的陨落,被奥林帕斯神取而代之的故事。我清楚地记起了1818年之秋:我那一刻不停的咽喉剧痛,那是在苏格兰徒步旅行期间惹上的,还有《布拉克伍德杂志》、《评论季刊》、《英国评论家》对我的《安迪密恩》展开的恶毒攻击,让我剧痛异常,还有我弟弟托姆重病对我造成的倒数第二大的痛苦。
我已经遗忘了四周的内核混乱,抬起头,试图在云门那巨大的体积上发现某种类似于脸庞的东西。
——终极智能出生时,你们“低层次”的人工智能将会死去。
[对]
——它将以你们的信息网络为能源,就像你们以人类为能源一样。
[对]
——你们不想死,对不对,云门?
[死很容易/
喜剧最难]
——虽然如此,你们在反抗,你们要生存。你们稳定派要生存。那就是内核中发生内战的原因?
[小光问云门∥
如何是
达摩西来意>∥
云门回答∥
我们
看见了
山河大地]
现在已经很容易解读云门的公案了。我记起在自己这个人格复生前的一段时间,当时我在这膝状模拟体前学习。在这个人们称之为禅宗的内核高度思维中,极乐世界的四无量心是(1)永恒不变,(2)安祥喜悦,(3)自觉自在,(4)光明无染,即“常乐我净”。人类哲学往往会摇身一变,变成另一些价值观,加以分类,即成了悟力、宗教、道德、美感。云门和稳定派仅仅认可一项价值观——存在。宗教的价值也许是相对而言的,悟力的价值非常短暂,道德价值模棱两可,美感价值取决于观察者本身,而任何事物的存在价值是无限的——例如“山河大地”——而无限,同不灭的万物与真理一样永恒。
云门不想死。
稳定派公然反抗他们自己的神祗和人工智能同伴,把这一切告诉了我,创造了我,选择布劳恩、索尔、卡萨德以及其他人进行朝圣,几个世纪以来一直在向悦石和其他几个议员透露信息,警告人类,而现在,他们开始在内核中开战了。
云门不想死。——云门,如果内核被毁灭了,你会不会死?f大哉宇宙/勿有死亡\无有死气/勿有死亡/哀呼/哀呼/为这凋零之族的苍白末人]
依旧是我的话,或者差不多是我的,摘自我第二次尝试描绘神族死亡的史诗故事,处在世界大战时期的带着痛苦的诗人角色。
如果内核的远距传输器之家被毁,云门并不会死,但终极智能的饥渴肯定会毁灭他。如果环网中的内核被毁,他还能逃到哪去呢?我脑中出现了超元网的景象——那些无边无垠、虚幻朦胧的景象,在那儿,有黑影在假水平线外移动。
我知道,即便我问,云门也不会回答我的。
因此,我会问其它一些问题。
——反复派,他们想要什么?
[悦石想要的\
想要结束
人工智能和人类的共生]
——通过毁灭人类?
[显而易见]
——为什么?
[我们用力量/
用技术/
装置的
珠子和饰物
奴役了你们/
这些东西你们既不能建造
也无法理解\
霍金驱动器可能是你们的/
但远距传输器/
超光发射仪和接收器/
万方网/
死亡之杖呢>
决不\
就像苏人拥有了步枪/马匹/
毯子/匕首/珠子/
你们接受了它们/
拥抱了我们/
但迷失了自己\
但就像分发天花毯子
的白人/
就像种植园或者
钢铁工厂中的
奴隶主/
我们迷失了自己\
反复派想通过切掉寄生虫/
人类
来结束
共生]
——那终极派呢?他们甘愿一死么?甘愿被你们贪婪的终极智能取代么?
[他们和你们想得
一样/
或者跟你们的智者/
大海之神/
想得一样]
云门开始吟诵,那些诗文摘自我失望的摒弃之作。我之所以放弃它,不是因为它没有诗文的影响力,而是因为我无法完全相信其中蕴含的信息。
这段话是俄刻阿诺斯——即将被废黜的海洋之神向天数已尽的泰坦神讲述的一席话。这是一首献给进化的赞美歌,而当时查尔斯·达尔文才刚满九岁。我倾听着那一个个词语,记起了九个世纪前,在一个十月的夜晚,我写下了它们。那已经是好几个世界、好几个宇宙之前了,但听上去一如我第一次聆听它们:
[被怒火吞噬/任激情灼痛/因失败
而捶胸顿足/满腔悲愤的你们呵!
请闭目塞听/封住你们的感官吧/
我的话不是扇起怒火的风箱\
你们愿意听就听我拿出证据/
证明你们势必要安心于沦落/\
在这证据中我还要多给安慰/
只要你们认真地看待这安慰\
是自然规律/不是雷霆或约夫的
暴力/使我们覆亡\伟大的萨土恩/
你已经仔细审查过原子宇宙/\
但是/正因为你是天界的君王/
你至高无上的权威使你盲目/
你有眼睛却看不见一条通道/
我却经由它拐向永恒的真理\
首先/你似乎并不是神的始祖/
你因此也不是神的末裔/\不是\
你呀/既不是开头也不是结尾\
从太始的黑暗混沌中透出光来/
这最初的果实/诞生于内耗内斗/
阴郁的纷争/有奥妙目的的纷争
正在成熟中/成熟的时辰来到/
光随之而来/而光/一旦从母体
内部脱颖而出/便毫不迟疑地
把整个庞大的物质点化成生命\就在那个时辰/我们的父母亲/苍天和大地/都变得明显清晰/\然后你作为长子/和我们巨神族/发现自己统治着美妙的新疆域\如今真痛苦袭击着痛苦感受者/\蠢啊!要知道/忍受赤裸裸的事实/冷静地面对周围发生的形势/这就是君权的极顶\好好记住!因为比之于曾经领先的混沌和昏黑/苍天和大地要美丽得多/\因为我们又胜过苍天和大地///我们的形态坚实而美丽/我们有意志/行动自由/是友善的群体/我们有无数纯粹生命的标志/\所以我们的后代又有新一代/一群更美的神祗/我们的子女/注定要胜过我们/在我们满载荣耀告别黑暗的时候\比之于被我们征服的混沌/我们也不是失败得更惨、\请问/暗黑的泥土会跟它所哺育的/将继续哺育的/比他更漂亮的/骄傲的森林争吵吗>或者/因为鸽子咕咕叫/能展开雪白的翅膀去自由飞翔/寻找欢乐/树木就可以嫉妒鸽子吗>我们就是这种树/我们的柔枝养育的不是苍白孤零的鸽子/而是金羽的鹫鹰/它们的壮美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它们作主宰/
理所当然\因为最美的就该是
最有力量的/这是永恒的法则\
∥\∥\∥\
接受事实吧/把它看作香膏吧]
——很好,我对着云门思索着,那你相不相信?
[决不]
——但终极派相信?
[对]
——他们甘愿牺牲,为终极智能开路?
[对]
——有个问题,也许明显得不值一提,但我还是想问你——云门,如果你们知道谁会赢得这场内战,为什么还要开战?你说终极智能存在于未来,在和人类之神交战——它甚至从未来送回一些精选琐事告诉了你们,而你们告诉了霸主。这么说来,终极派肯定是洋洋得意的了。为什么要开战,并经受这一切呢?
[嚇!]
[我教导了你/
为你创造了最棒的
可想象的
重建人格/
让你在慢时间下
游荡在人类之间/
锤炼你
但你依旧是个
失败之作]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进行思索。
——有好多种未来?[小光问云门∥是不是有好多种未来>∥
云门回答∥
狗身上有没有跳蚤>]
——但终极智能占据优势的一个未来有希望成真?
[对]
——然而也存在着另一个可能的未来,虽然终极智能出现,但却被人类之神挫败了,对不对?
[很令人鼓舞/
即便
失败之作
也会思考]
——你告诉布劳恩,人类……意识——神似乎很可笑,这个人类的终极智能实质上是三位一体的,对不对?
[悟力/
移情/
缔结的虚空]
——缔结的虚空?你是指Gh除以c的五次方和Gh除以c的三次方的普朗克空间和普朗克时间?量子现实?
[留神/
济慈/
思考可以成为习惯]
——逆着时间长河逃回来,不想和你们的终极智能开战的神,是三位一体中的移情部分?
[对]
[我们的终极智能和你们的终极智能
派伯劳
回到过去/
找到他]
——我们的终极智能?人类的终极智能也派出了伯劳?[它这么打算][移情是个异质的无用之物/是悟力的阑尾\但人类的人工智能用它嗅探/而我们则用痛苦逼他从藏身之处现身/也就有了树]——树?伯劳的荆棘树?[当然][它穿越了超光超超光传播痛苦/就像狗耳里的唿哨声\或者是神耳里的]
随着事物的本真对我来了个当头棒喝,我感觉自己的模拟体颤抖起来。现在,云门的力场之卵外的混沌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似乎空间本身的构造被巨大的手掌劈裂了。内核处于一片动乱中。
——云门,谁是人类的终极智能?那意识到底躲在哪里?到底潜伏在哪?
[济慈/
你必须了解/
我们唯一的机会是
创造一个混血儿/
既是人类之子/
也是机器之子\
让那庇护所迷人得
足以吸引逃之夭夭的移情/
让他找不到比这更好的家/\
这个意识已经近乎神圣
就像人类在三十几代以来
一直供奉的神一样\
这个幻想之物
可以横跨时空\
通过这样的献祭/
结合/
产生了世界之间的纽带/
那可能会让两者都能
生存在那世界上]
——谁?他妈的是谁,云门?它到底是谁?你这无形的蠢货,别再说这些谜语和空话了!到底是谁?
[你已经两次拒绝
这一神格/
济慈\
如果再拒绝
一次/
那就到此为止/
因为已经
没有时间了]
[走吧!
去死/然后得生!
或者短暂一活/然后为我们
而死!
但不管怎样/
云门和其他人
都已经与你
毫无牵连了!]
[滚吧!]
我震惊异常,满怀疑虑,就这么往下坠去,或者是被抛了出去。我就像一片被风吹散的叶片飞过技术内核,翻滚着穿越万方网,没有目标,没人引领。我坠入了一片越发纵深的黑暗,一边对着阴影口吐秽言,一边进入了超元网。
这儿,奇妙,巨大,畏惧,黑暗,底下燃烧着仅有的一小堆营火之光。
我朝那光游去,舞动双臂,周围是无形的粘质。
淹死的是拜伦,我想,不是我。除非有人把淹死在自己的血泊和肺组织残余中也算作是淹死。
但现在,我知道自己有一个选择。我能选择活下去,成为一个凡人,不是赛伯人,而是人类,不是移情,而是诗人。
我逆着一股强大的水流游动,朝下潜去,进入那光芒之中。
“亨特!亨特!”
悦石的助手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那张长脸极其憔悴,布满恐慌。现在依旧是深夜,但是黎明前的假光已经朦朦胧胧地触摸到了窗玻璃和墙壁。
“我的天。”亨特说,他满脸恐惧地朝我看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铺盖和睡衣浸染了晃眼的鲜红血色。
我的咳嗽叫醒了我;我的咳血带我回到了家。
“亨特!”我喘息道,躺回到枕头上,虚弱得已经抬不起手臂了。
亨特坐在床边,抱着我的肩膀,握着我的手。我知道,他已经明白我是个将死之人了。
“亨特,”我有气无力地低语道,“有事要跟你说。棒极了的事。”
他叫我安静。“稍后再说,赛文,”他说,“好好躺着。我先把你擦擦干净,你可以过会再跟我讲。时间多着呢。”
我想要起身,在他双手的托举下做到了,我纤细的手指弯曲着搭在他的肩膀上。“不,”我低语道。我感觉到喉咙口汩汩流淌的东西,也听见了外头喷泉的汩汩声。“没多少时间了。根本就没多少了。”
就在那垂死的刹那之间,我明白了,我不是人类终极智能的特选之人,也不是人工智能和人类人格的结为一体之物,我完全就不是上帝的特选之人。
我仅仅是一个远离故乡的垂死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