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十怀孕之后,尘游宫上下都绷着一根弦。
昔日的主城姑娘,如今的中州帝后,却丝毫没有要当母亲的样子,吃喝玩乐,样样不离。
唐筎和宋昀诃简直操碎了心。
数次沟通无果后,将目光转向秦冬霖。
“怎么管。”
一日早朝后,秦冬霖提了下眉梢,四季轮回在男人的眉眼间淌过,将他的轮廓磨得越发深邃,言行举止间,全是说不出的沉定,“她最会什么,你不知道?”
宋昀诃扶额叹息。
宋湫十最会哼哼唧唧撒娇,软磨硬泡耍赖,各种小招数令人防不胜防。
他遭不住,秦冬霖更遭不住。
宋昀诃的话秦冬霖可以不当回事,可唐筎的话,秦冬霖却不能当做没听见。
书房内,送走唐筎,秦冬霖坐回案桌前,提笔蘸墨,才写没几个字,便搁了笔,问芦苇仙:“殿下呢。”
芦苇仙脸色微垮,有些无奈地回:“殿下半个时辰前出了宫,据伺候的女使说,是去了妖月大人府上。”
秦冬霖又问:“可有说何时回?”
芦苇仙为难地摇了摇头。
见状,秦冬霖不轻不重地摁了下挺立的眉骨,起身道:“喊上婆娑,去琳琅府。”
琳琅府,阴了半日的天在正午放了晴,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探了个头,光线从树影的间隙中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圆斑,投落到地上时,呈现出碎金般的色泽。
三张躺椅摆在院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湫十被阳光照得昏昏欲睡,耳边是妖月和皎皎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笑过之后,又支起身子往上挪了挪,道:“行了啊你们。
从我来到现在,这叹气声就没停过。”
皎皎散着满头青丝,额心勾着霜雪样的古老符文,她单手抚着一侧脸颊,道:“你在尘游宫跟没事人似的,哪知我们过的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最近朝中事多,阿远才上任就挑了大梁,一天到晚人影见不着人影。
这段时日好容易清闲了点,下值得早,结果宋昀诃三天两天来找他。”
皎皎显然十分不满,控诉道:“他就是怕我带你出去玩。”
听到这,妖月简直不想说话。
皎皎伸出覆盖着一层霜雪的长指,道:“阿月就不提了,虽不在君主手下做事,可早朝和隔三差五的议会都得参与,最近两月,每回都被我阿兄单独留下来——”
她笑了一下,挤眉弄眼地问妖月:“感觉如何?”
妖月想死。
湫十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她一边笑,一边举手投降道:“我回去说说他们,说说他们。”
妖月斜觑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已经显怀的腹部停留一瞬,道:“他们担心得不是没有道理。
就剩最后几个月了,你好好在都城待着,哪也别去。”
皎皎在一边附和着点头。
其实不怪湫十精力充沛,她肚子里这个实在令人省心,寻常妇人孕期的反应她是一点也没有。
说着说着,不知是谁开了个头,聊到了妖月身上。
湫十在阳光下惬意地眯了眯眼,问:“听人说,涑日现在天天守在你府门口,想着能再住进来?”
皎皎一听,将脑袋凑过来,睫毛上覆着厚厚一层冰花,来了精神:“说句实话,你到底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他爱怎么怎么。
那么大一活人,我能控制他不成?”
妖月下意识拧眉,道:“想进我府门的男人多了去了,个个都关注,我还活不活了。”
湫十和皎皎顿时用一种“怎么就是不说实话”的谴责神情看她。
湫十压低了声音,道:“你和婆娑之间是怎么回事?
这总该交代一下吧。”
皎皎顿时惊讶地侧首,道:“还有这回事呢,我怎么不知道。”
妖月沉默片刻,开始一本正经地打官腔:“官场同僚,清清白白,能怎么回事。”
这话说得,要多义正言辞有多义正言辞。
下一刻,管家便格外恭敬地引着秦冬霖和婆娑踏进院子里。
四目相对,妖月嘴角忍不住抽了两下。
湫十被秦冬霖带回尘游宫之后,皎皎也踩着天边的云隐去了身形。
妖月孤立无援,靠在躺椅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婆娑行至跟前,整个人隐进碎金的光圈中,半晌,意味不明地提了下眉,问:“清清白白?”
妖月目光躲闪,难得心虚。
婆娑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看着那张风情万种,引得男人们躁动的脸,又想起外面那只日日蹲守,试图让她心软的昌白虎,声音跟着沉了几分:“明天就去跟他说清楚。”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三人中,妖月向来自诩风流浪荡子。
她身居指挥使要职,又是帝后身边最信任的那一位,各色各样的男人如潮水般攀附上来。
她自得其乐,来者不拒,却不沉迷于此,除了从小养到大的那只昌白虎,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翻过车。
招惹上婆娑,是妖月怎么也没想到的。
那日她醉得厉害,乐伶在一侧乖顺地伺候她,谁知正逢中正十二司办案,于是妖月的眼前,乐伶乖巧柔顺的脸俨然换了副模样。
男人站在榻边,视线从她轻纱下滑出的圆润肩头上滑过,声音格外冷:“长老院兵荒马乱,独独妖月大人有闲情闲心,纸醉金迷,寻欢作乐。”
妖月眯着眼睛看他,少顷,懒洋洋地朝他招了下手。
婆娑沉着脸走近,美人榻上的女子媚眼如丝,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令人难以招架的香气,话语却仍旧是强势而清浅的:“弯腰。”
这是将他当方才的乐伶看了。
婆娑忍耐地皱了下眉,半晌,还是弯了腰,神情格外屈辱。
“伺候人,会吗?”
妖月问。
婆娑活了这么久,从未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妖月问完,懒洋洋地扯了下他的衣领,力道不重,像某种催情的前调:“说话。”
婆娑看着她,没说话,在她啪的一声解开他腰封时,他忍无可忍地握着她的手腕往上提,声音危险地哑了下来:“妖月,你确定要招惹我?”
回答他话语的,是贴上他喉结的唇。
妖月当时想,这男人穿着官服,怎么就那么好看呢。
第二天起来,她彻彻底底懵了。
人是她招惹的,且都在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
妖月捏着鼻子认栽。
原本想着以两人的性格,怎么也该合不到一起,可时间确实是最难预测的东西,几次磕磕盼盼的磨合之后,她对身边人的存在习惯起来。
事实证明,中正十二司的指挥使大人,想要不动声色。
诱一个人入局,有无数种方法。
即使身处劣势,也能迅速把握机会扭转乾坤。
妖月反应过来时,几乎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在男人身上栽第二次了。
情势彻底失控,一步,一步走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
“舍不得?”
婆娑眉心皱出一个不大愉悦的弧度,问。
男人三番两次跟小崽子争风吃醋的样子,总会现出一种执拗的与身份不符的可爱。
“没。”
妖月无声叹息一声,亲了亲他缓慢滚动的喉结,道:“明天说。”
===
回到尘游宫之后,湫十往秦冬霖身上一靠,流水般的长发像盛开在男人胸膛前的海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起宫外的琐事,说起婆娑妖月,说起皎皎和淞远。
越说,声音拖得越长。
说到后面,已经是想让他陪她回主城过灯节。
一年四季,有三个季节,她的心都在外面飞着。
“我也有事跟你说。”
秦冬霖将手中的竹简反扣在桌面上,往下一扫,视线落在她一张娇艳的芙蓉面上,道:“岳母今天找我了。”
湫十偃旗息鼓,不吭声了。
“已经是第三次了。”
秦冬霖捏了捏她脸颊一侧的腮肉,道:“能不能老实一点?
嗯?”
湫十蹙了下眉,默不作声地抓了他的手落在自己肚子上,低声道:“都五个月了。”
“秦冬霖,我怀着你孩子呢。”
任何男人听着这样的话都不会毫无触动,秦冬霖只坚持了不到一息的时间,便放下了手中的事,妥协似地问:“那个灯节,在什么时候?”
湫十眼睛一亮,道:“下月初三。”
秦冬霖眯了下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指腹从微微凸起的腹部一路流连向上,落在引人遐想的弧度上。
湫十后知后觉察觉到危险,扭了下身体准备往后撤,却被牢牢禁锢住,他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睑,声音慢条斯理的,语气却格外勾人:“五个月了。”
“你也疼疼我,嗯?”
九尾狐的魅惑,湫十数十年如一日逃不过。
面红耳赤闹过一回之后,明月高悬,夜已深了。
得到满足的男人春风得意,拥着人躺下。
她为自己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梦里,一幕接一幕画面在眼前停驻,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进秦冬霖的脑海中。
那是他们之间难以言说的第二世。
翌日清晨,秦冬霖醒来的时候,床边已经空了。
他难得心慌了一下,掀开被子下榻,穿过珠帘和屏风朝外走。
晨光微曦,清风徐徐,水亭中,她扬着一张小小的脸往唇上涂口脂,明月正在为她描花钿,她一动,便停下笔等她动作完再继续。
成婚多年,她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明媚热烈的小姑娘模样,笑起来总是格外好看。
这些年,他将她照顾得很好。
迎着朝阳,秦冬霖朝她走过去,越走,便不可自抑地想起另一个宋湫十,那个不怎么爱说话,不怎么爱出门,让人格外心疼的宋湫十。
明月朝着他福了福身,湫十朝他招手,拽了下他的衣角,生怕他忘了什么似的,开口第一句便是提醒:“说好了陪我一起去,不许食言。”
这若是换在从前,秦冬霖多少会反驳几句,可此时此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答应得格外爽快:“好。”
湫十狐疑地拿眼瞅他。
“陪你。”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轻声道:“想做什么,都陪你。”
接下来的时日,秦冬霖对湫十的放纵程度,简直到了连宋昀诃这个亲兄长都看不下去的程度。
投桃报李,主城灯会那日,湫十给了他一个惊喜。
华灯初上,人群熙熙攘攘,千万盏明灯闪烁,成了点缀天穹黑幕的一颗颗闪烁的星。
主城府的后山上,无形结界凭空展开,海水一层层漫上来,湫十足尖点在跃起的浪花上。
在漫天烟花声中,她扬着头,下颌尖尖的,目光停留在男人颤动的眼睑上,大概是有些紧张,声音干巴巴的:“你不是总问我,那日到底想跟你说些什么吗。”
就是她计划着要给他惊喜,拉着他成亲的那日。
秦冬霖眉眼深邃,静静看着人的时候,给人一种不可抗拒的深情之意。
湫十第一次干这样的事,平时说什么都信手拈来,这时候真要正儿八经认真起来,顿时就不行了。
她话说得磕磕绊绊,东一句西一句:“好多人说,从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做什么都让着我,看着脾气差,其实最舍不得对我凶。
他们说你肯定很喜欢我。”
她的声音含糊着小了下去:“我一直没跟你说过。”
“其实我也很喜欢你。”
“我也愿意照顾你,做什么都让着你。”
他们年幼相识,如今成婚多年,一切情意都藏在往日的言行,看彼此的眼神里。
这些煽情的话,多是他说来哄她。
月色下,他的妻子,怀着他的孩子,用笨拙而稚嫩的方式向他表达着喜欢和爱。
一向不动声色的男人喉结缓慢地上下滚动了半圈,须臾,他敞开胸膛抱了抱她,在她耳边哑声道:“我知道。”
湫十低低嘟囔:“我又没说过,你怎么知道。”
秦冬霖用下颚亲昵地摩挲着她乌黑的发顶,很轻地闭了下眼。
他知道,她曾在数万里长天外,在三千个春秋轮转中,将爱意无声说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