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魔宫天气本就恶劣,又因为秦冬霖情绪失控,魔气紊乱,地底下的沛遗也跟着心性大变,魔焰喷涌,鹅毛大雪接连不停地下,很快,魔宫殿宇被层层覆盖。
北风凛冽,似刀刃一样刮在人身上。
伍叡的幻境只困了秦冬霖不到两个时辰。
没了幻境中的“宋湫十”牵制,秦冬霖攻击他们时,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个词可言,包裹整座院子的灵力气浪像一层轻薄的纱,轻而易举被撕开,在半空中成为碎屑,悄无声息弥散,匿于无形。
无数条纂刻了阵法的灵力锁链从伍斐等人的袖袍中猛的冲天而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怪蛇,它们前赴后继,毫不畏惧地缠到秦冬霖腕骨,脚踝,腰、身,寸寸断裂后又如浪潮般涌上,铺天盖地,浪潮一般。
伍斐咬牙,嘶地抽了两道凉气,对身侧的宋昀诃道:“我快撑不住了,这样耗下去,神仙来也吃不消。”
“不必再撑。”
回答他的是伍叡,说话间,他脱力似的从结界中抽身而出,和伍叡一脉相承的桃花眼却半眯着,盯着天边如云朵般轻飘飘往下坠落的身影,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解铃人来了。”
伍斐抬眼斜觑,掌心中的灵力跟着偃旗息鼓。
唯独宋昀诃的脸色不算好,侧脸每一根线条都紧紧绷着,收手而立时,吩咐陆珏:“姑娘那,你拿我的令牌,亲自挑一队主城精锐在暗处守着,任何人如有冒犯,不论身份,无需迟疑,直接斩杀。”
一侧,阮芫的脸色十分不好看。
她心里那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忍不住要开口,被秦越皱着眉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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湫十落入西院时,结界已经支离破碎,她进得很顺利,没有阻碍。
甫一落地,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危险直觉便附身脊背,她举目四顾,周围雪色纷纷,一片狼藉。
唯一的颜色,来自她正前方身子颀长,肩骨消瘦的男人,察觉到湫十气息闯入结界的一瞬,他便没有再出手,数不清的锁链趁机捆住了他,一动,耳边便是金属碰撞的叮当脆响。
湫十慢慢走上去,直到两人的距离变得很近,她顿了下,伸出两条细长的胳膊,从身后无声环住他被锁链缠绕的腰、身。
她侧首,脸轻轻贴在他笔挺的脊背上,良久,更声道:“我回来了。”
秦冬霖身体绷得极紧,他睫毛无声扯动了两下,下颚线条锋利,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危险,可安静下来时,拖着满身的锁链,安静无声任由她抱着,又显出一种与他气质不符的无辜和乖巧。
湫十伸手抚他的后背,一下一下,无声之中透着安抚之意。
秦冬霖转身,清冷冷的黑眸落在她那张小小的脸上,又巡视般将她由上至下看了一遍。
他声音微哑,如包裹着砂砾:“受伤了?”
“没有。”
湫十连着摇头,目光控制不住的落到他的眉眼处,那里盘踞着大片魔纹,颜色张扬,将九尾狐妖族原本盛极的容颜衬得更为妖异。
往日,即使气氛颇好,她也总是不敢直视他眉眼,偶尔四目相对,也会很快挪开视线。
今日却不知哪来的胆子,踮着脚,葱白的手指在半空中顿了下,而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蓦的触上那片刺目的魔纹。
雪越下越大。
魔纹在发烫,甚至隐隐有流淌进肌肤底层的趋势,秦冬霖看着她,既没有出声,也没有阻止,眼底是还未彻底平复的紊乱和失控。
屋内已经一片狼藉,凳椅七倒八歪,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唯一没有受到波及的只有外间那张搁置在窗牖下的美人榻。
湫十踩着满地的茶盏碎屑走过去,坐在床沿。
秦冬霖立于一侧,黑色鎏金广袖微垂,像一头暗中潜伏的凶兽,偏偏那张脸十分有迷惑性,长睫微垂,手腕上拖拽着两根银色长链,满目阴鸷被尽数遮挡。
湫十拉过他手中的长链,用力一扯,脆响之后,银链断为两截。
从她回来到现在,秦冬霖只说了一句话,三个字,问她受伤没。
湫十读了无数描述堕魔的书籍,知道他现在处于什么状态,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只是他这个人,从来不肯在人前示弱半分,一如从前,一如现在。
骨子里的东西,分毫未变。
“是不是疼?”
湫十与他对视几眼,起身往外走:“我去叫伍叡。”
秦冬霖拉住她,手掌微不可见地抖了下,他握拳置于唇边咳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痛意:“不必。”
“伍斐说,往日你情绪不稳,都是伍叡接手。”
湫十眉尖凝着焦急之色,低声道:“他总比我管用些。”
“没用。”
秦冬霖掌心温度不正常的高,他又咳了一声,道:“他只是个灵修。”
伍叡身上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如秦冬霖所说,他只是个修幻术的灵修。
于他而言,有用的是幻境中的人,而非伍叡自身。
湫十还想说什么,就听他有些疲惫似地道:“陪我。”
下一刻,秦冬霖闭着眼,身体无声滑落,靠在美人榻的床沿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湫十望着这一幕,从鼻尖出涌上一股巨大的酸意,她想,三千年,无数个日日夜夜,他失控过几次,这样难捱的夜晚,他又无声度过几回。
什么道心不稳,剑道激进,她一个字都不信。
秦冬霖的剑意是从小用九天玄雷淬炼而成,稳扎稳打,凝实得不行。
从前湫十跟他冷战,就喜欢看他被惊雷逮着劈的样子,看着看着心情就好了,等他冷着脸从结界中走出来,她已经能拉着他胳膊缠着要出去玩了。
如果这样的道心,这样的剑意还能堕魔,那六界剑修,都无路可走了。
湫十屈膝坐在秦冬霖身侧,絮语般地跟他说话:“这件事,我——”
秦冬霖没睁眼,但眉心皱着,下颌线条根根分明,他打断她的话语,道:“这件事,我处理。”
湫十停了片刻,而后轻声道:“算了。”
“算了吧。”
秦冬霖抬眸,眼瞳里蕴着沉甸甸的黑,噬人的墨色一圈圈荡开,他问:“什么算了?”
湫十看着他那双眼,仿佛听见他在问。
是你我之间就这么算了,还是这件事算了。
昏暗的烛火下,湫十鬼使神差般伸手,捂了下他的眼睛,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阮姨和流夏都没有伤害我,这件事,按照魔族律法来吧。”
秦冬霖无声扯了下唇角,拒绝的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她一只手落在他手背上,无声攥紧,耳边的声音似保证,又似安抚。
她道:“秦冬霖,我们不分开。”
秦冬霖唇色苍白,黑色眼瞳如琉璃,良久,他侧首,冰凉的唇瓣落在她额心,心想,只有这个时候,才感觉她没怎么变。
仍是那样会哄人。
情绪失控的后遗症在秦冬霖神志彻底回归之后显露出来。
深夜,秦冬霖额心滚烫,清绝的眉宇间全是病色,湫十低声唤了在门外伺候的女使,没多久,女使端着温水进来。
一直守在院子里的几人也轻手轻脚地踏进里屋,伍斐为首的人才掀开只剩半面的珠帘,眼前的屏风便陡然在眼前炸开,四分五裂。
伍斐等人微楞,而后露出一副“又是这样”的神情,无奈地倒退几步。
“出去。”
秦冬霖不知何时睁开眼,他眼一垂,眉梢眼尾,皆是凉薄之意,“非我允准,擅入西院者,自行领罚。”
说罢,他又道:“宋昀诃,你来处理。”
闻言,阮芫身心俱疲,她用力地摁了下眉心,也知在这个时候,不能多说什么刺激秦冬霖,只好跟着伍斐等人又退出来。
湫十施了个小术法,将狼狈不堪的里屋收拾了一番,秦冬霖躺在床榻上,陷入沉睡。
深夜,星月无影,寒风呼啸。
伍斐等人都来看过一趟,湫十坐下床沿的小凳上,一只手被秦冬霖紧紧握着,阮芫进来时,她有些无措,想要站起身来。
阮芫神色是说不出的复杂,她无声做了个手势,声音疲惫:“你就坐着吧,别将他吵醒了。”
湫十点了点头,白玉似的长指蜷缩着,肉眼可见的不安。
伍叡望着这一幕,在心底无声叹息一声,借着月明珠的光,探究的目光落在湫十脸上。
这张脸,他曾在自己的幻境中看了无数次,可真正面对面说话,却还是头一次。
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十几日前,秦冬霖那句“她变了许多”是什么意思。
眼前的人很安静,很乖,跟幻境中古灵精怪,笑起来明艳动人的样子全然不同。
“湫十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伍叡跟伍斐有一两分钟相似,特别是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时显得温润有礼,声音不疾不徐,十分好听。
湫十听说过伍叡,这三千年,因为有他在身边,秦冬霖的情况才没有继续恶化下去。
“好。”
湫十将手从秦冬霖掌心中抽出来,见榻上的人敛眉,有转醒之势,忙俯身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帷幔垂落,熏香无声。
行过阮芫身边,伍叡驻足,他问:“阮姨可要同往?”
他这样问,必然是有事要说,且还是关于秦冬霖的事,阮芫无法拒绝。
她看了湫十几眼,颔首,率先出了西院院门。
从西院到伍叡常住的院落,一行三人,走了一刻钟。
伍叡在院门前止步,他望着心事重重的湫十,温声道:“魔域中许多人传我身怀绝技,能化解魔气,这些都是无稽之谈,请湫十姑娘不必当真。”
说罢,他笑着望向阮芫:“阮姨也莫听人胡乱猜测。”
对他,阮芫颇有好感,也十分感激,回道:“你是有真本事的。
这么多年,冬霖的情况多亏有你压制,不然我们面对这种情形,也是束手无策。”
伍叡摇头,意味深长地瞥了下湫十的位置,道:“有些事情,说再多也不如亲眼所见。”
“能镇住秦冬霖的另有他人,阮姨的夸赞,伍叡愧不敢当。”
话音甫落,他推开院门,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落入两人的耳里,“门内是秦冬霖的幻境,这才是真正可以束缚他的东西。”
闻言,湫十似有所感地抬头,望进一片茫茫雾色之中,眼皮不轻不重地跳了两下。
从爬满藤蔓的秋千架,到屋下曲折回环的长廊,从水中央的亭台,到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紫竹林,长长的一条路,湫十走得泪流满面。
数不清的“宋湫十”从她眼底晃过,穿着五颜六色的华丽长裙,或笑,或嗔,或怨,神情生动,蝴蝶般招摇灵动。
伍叡抚了下额心,摊开手掌苦笑:“我哪来的通天本事困住秦冬霖,不过是仗着他舍不得伤害这些人罢了。”
于是这三千年,他看着位高权重的男人作茧自缚,明知是假,还要以假为真,明知是妄求,却偏偏要求。
伍叡推开院子尽头的一扇门,望着湫十脸颊两侧蜿蜒的泪痕,道:“他曾在这里,烂醉如泥。”
湫十控制不住地抬眼。
入目是喧闹,喜庆,窗牖边的薄纸上,贴着红彤彤的“囍”字。
秦冬霖最不爱吵闹声,而此刻,院外坐着吵嚷上了天的宾客,伍斐等人赫然在列,酒一杯接一杯灌下肚,没个消停。
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院里桃花一树一树开。
一阵风过。
湫十蹲在门边,潸然泪下。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无声告诉她。
有人曾梦见她夜夜红装,为他做了无数回新娘。
一旁,阮芫无声捂了下眼,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精神,她摆了摆手,呢喃:“都随他去吧,随他去吧。”
湫十回西院不久,秦冬霖便醒了。
月明珠的光无声倾泻,外面雪色依旧,屋内屋外静悄悄一片。
男人无声坐起身,盯着宋湫十看了半晌,旋即,他将她狠狠拥入怀中,体温依旧滚热,力道像是要将她嵌入身体中。
“宋湫十。”
他声线极哑,透着高烧之后的虚弱之意,他道:“我做了个梦。”
他问:“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在外那么多年,你在别人身边,是不是过得不好,是不是受了许多旁人不知道的委屈。
湫十微楞,察觉到不对,去看他的神情,却在触到他眼尾那抹红意时,彻彻底底怔住。
从前,现在,三万多年,她第一次见秦冬霖红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