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小的屋内,纱帐被风窗牖下漏过的风吹起,皎月的清辉撒在上面,宛若飘动在水中。
秦冬霖两句话落下,宋湫十愣了一下,半晌,她嗫嚅着试图遮掩:“没什么。”
“鲛珠,我拿着。
你不要生气。”
诚然,她又知道如何讨好他,这似乎已经成为刻在骨子里的本能,纵使物是人非,时光匆匆,他眉一皱,眼一垂,她仍会下意识地告诉他,不要生气。
可有的人,特别是身居高位的人,一点端倪,一个情绪的泄露,足以成为推断全局的突破口,断然不是一两句含糊其辞的话语可以搪塞过去的。
“宋湫十,跟我说实话。”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声调清冷,几乎带上了经年累月不自觉的命令语气。
湫十眼神躲闪着节节溃败,最后被逼到绝路,又开始盯着地面上曳动的影子不出声,死一样的沉默在两人间一点一点漫开,在某一刻,秦冬霖陡然没了耐心,站起身来,问:“要我将宋昀诃叫来?”
湫十慌了,她跟着站起来,裙摆曳动,屏息一瞬,干巴巴地道:“别。”
除此之外,仿佛不知该说什么,或者说,该从何说起。
秦冬霖无声看了她两眼,拧着眉坐了回去,可那意思,同样明显极了。
炭火堆得有些高,明明灭灭亮着光,秦冬霖看着她一左一右搭在裙边的手捏紧又放松,几个来回之后,愣是半个字没吐出来。
他于是沉声问:“听谁说的,看的哪本书?”
湫十顿时闭了下眼,想,根本瞒不过他。
“一本古书。”
她磕磕绊绊地说,说一个字,去看他一眼,颇有一种他冷脸,她就立刻缄口不言的架势,“我无意间得到的。”
“在哪?”
饶是早猜到真有其事,在她这两句话落下之后,一向如幽潭般波澜不惊的男人也屏息了片刻,再开口时,眼底晦色交织,一身酒气散了大半。
烛火下,湫十低声跟他商量:“我说给你听,行不行?”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倏而动了动,他掀了掀眼皮,抬眸,与她的视线对撞,昔日种种,便如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掠过。
她生了双十分好看的眼睛,水光潋潋,长长的发垂在脸颊两侧,整个人是说不出的温柔娴静,婉约乖巧。
他却清楚的知道,也切身的体会过,她缠起人,撒起娇来,是怎样令人心神曳动,难以招架的样子。
那是他们的曾经。
他在黑夜中禹禹而行时,独自回顾了千遍,百遍,锥心刺骨,难以释怀。
他的沉默,令宋湫十屏息。
她磨蹭半天,最后转着手里的空间戒,找出一本镶金边的泛黄古册,翻到折了个小角的一页,又拍了拍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不安地道:“其实没上面写得那样夸张,你,你随便看一看就好。”
秦冬霖抽过她手里的书。
折起的纸张上,写的是洪荒时的神语,比较难懂,可好在有人操着娟秀小巧的字逐字逐句地标出其中的意思,他一眼扫过去,只看到了那几行从头连到尾的潦草小字。
短短数百个字,意思已经明明白白标注出来,随意瞥一眼就能懂,可那些字在秦冬霖眼里,却仿佛是颠过来,倒过去的陌生。
秦冬霖捏着那本不薄不厚的古册,看了足足一刻钟,直到炭火盆中一声突如其来“啪”的炸响,他才像是终于读明白,看懂了一样,缓缓将书阖上。
——生剜鲛珠,半数修为。
他没忍住,闭了下眼。
湫十辨不清他的神色,是排斥,还是厌恶,可毋庸置疑,男人的脸色很不好看。
她忐忑地解释,越说越乱:“你不用觉得这是欠我人情,这个东西凑不凑效还是未知,你若是,若是觉得对你有帮助,可以、也可以拿别的东西跟我换。”
“凑不凑效都不知道。”
秦冬霖声线已然绷到了极限:“你就敢将鲛珠取出来?”
湫十肩头一点一点耸了下去。
她看不到秦冬霖的样子,却看过一本本描写堕魔之症状的书,字字句句,令人提心吊胆,她想,既然写了,总该有些效果的吧,只有有万分之一的效果,就可以。
她从前其实是个特爱邀功的性子,做了事一定要说,一定要晃到他面前让他夸,而后才能心满意足地离开,可这样的事,她却偏偏想着瞒得死死的,最好谁都不要知道。
秦冬霖想,怪不得——怪不得所有人都说,他堕魔之后心性尚存,除非极端受刺激的情况,不然轻易不会发作。
彼时,他心性甚高,以为是运气使然,也以为是自己意志还算坚定。
其实,哪来那么多的幸运平白无故撞到他头上。
秦冬霖喉咙干涩,良久,问:“为什么?”
当初,为了程翌,她能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就走,后面,又为什么会为了他,将鲛珠都取出来。
这话,怎么叫人回答呢。
无从回答。
湫十手里捏着那颗小小的珠子,视线落到他掌心里的箭伤上,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她忍了忍,轻声道:“你的伤,得处理一下。”
秦冬霖摁了摁泛紫的掌心,浓稠的魔力化为有若实质的火焰,从皮肤底层往上焚烧,一点点将那些作乱的箭气焚烧殆尽,动作要多干脆有多干脆,似乎感觉不到半分疼意。
可湫十知道,程翌的箭,不是那么好挨的。
伤筋动骨不至于,皮肉之苦却跑不了。
寒夜无声,此时此刻,见惯了风雨,做了流岐山少君,又做魔君的秦冬霖很快从昔日和今日种种里抽身,他目光沉沉,道:“三个问题。”
湫十点了下头,坐直身子,又很轻地嗯了一声。
“取鲛珠时,可曾想过他之后会因此难为你。”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湫十慢慢地从喉咙里嗯了一声。
“为什么?”
秦冬霖再次问。
湫十手指蓦的弯曲着蜷缩进袖子里,她张了张唇,几近只发出一点点气音:“因为重要。”
因为秦冬霖很重要。
这些话,她从前刻意毫不避讳在秦冬霖耳边嚷嚷,说多少遍都行,可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们再看彼此,都已不是当初的模样。
这样的话语,她没脸说出来。
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不是对她,而是对自己,他像是终于妥协,又像是终于跟自己无声和解,薄而冷的眼皮微掀,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要不要和我在一起?”
湫十倏而抬眸,圆溜溜的杏眼中,满目震惊。
她顿了原地,有那么一瞬间,耳边似乎能听见血液在全身流动的声音。
这若是从前,她眼睛一亮便答应了,可现在的她知道,一个嗯字之后,代表的是什么。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人和事,注定回不去从前。
她干巴巴地咽了咽口水,道:“可是我……”
“宋湫十。”
秦冬霖打断她,长指摁在额角,道:“我不看曾经,你只要回答我,要,与不要。”
湫十垂着眼,深深沉默。
秦冬霖食指在桌边点了三下又三下,眼里的光如流萤般起起伏伏,明明灭灭,最后化为一潭令人探不到底的湖水,拎着那本古籍无声转身。
湫十仿佛能听到他在耳边说,到此为止。
宋湫十和秦冬霖,就到此为止了。
她捏了捏拳头,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突然仰起头,吐字很轻:“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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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发现秦冬霖异样的,是伍叡。
三千年来,他用幻境一次次平衡秦冬霖的堕魔情况,早已对他的状态了如指掌,一看他对幻境中巧笑嫣兮的女子无动于衷的模样,便笑着啧的一声,抿了一口香茶:“这么快就如愿以偿了?”
闻言,秦冬霖提了下唇角,算是露出了个笑,声音依旧清冷:“大战在即,等赢了,再提别的。”
伍叡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怎么也不见你带出来?”
“人多眼杂,加之天气尚冷,她不爱走动。”
懒散的语调,配上他那张将各族各界小姑娘勾得前赴后继的脸,怎么看,怎么带着一股人生得意,春风拂面的味道。
伍叡跟着道了句“也是”,须臾,抬了抬眼,好奇似地问:“从前那些事,闹得满城风雨,你真不介意?”
试问,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不介意。
谁也不能。
谁也不是圣人。
“介意又如何。”
秦冬霖轻哂,对自己道,他介意得要命,又能如何。
再见到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靠近,想拥抱,想回到从前。
忘不了,又舍不下。
一败涂地之下,他除了举手妥协,毫无它法。
“那你打算之后怎么着?”
伍叡挑眉,问:“你父母亲那里,他们能接受?
我听伍斐说,阮姨还挺喜欢流夏。”
秦冬霖指腹摩挲着杯盏内缘,闻言,面无表情地道:“她喜欢的人很多。”
可能让秦冬霖喜欢的,只有一个。
“九尾狐的血脉,落在你身上,真是可惜了。”
伍叡惋惜地摇了摇头,道:“白张了这张勾魂的脸。”
傍晚,秦冬霖踩着最后一丝天光踏进湫十的院子。
守门的女使早换了一批,明里暗里都有人守着,整座庭院在无声无息之间,如铁桶般牢固。
湫十正在案桌上勾画些什么,被他从身后无声环住的时候,整个人还是绷不住的从头到尾僵了下来。
程翌醉酒时,也曾这样抱过她。
“画的什么?”
男人清冽的声音落入耳里,湫十才恍然落下一口气,身体悄无声息松了下来。
她眨了下眼,看着画卷上清晰可辩的几棵巨松,知他明知故问,还是如实低语:“雪松。”
秦冬霖俯身,握着她的手指勾了几笔,寥寥几处,画风凌厉,与整幅画细腻的笔触格格不入,却奇异般融合在一起,并不难看。
他随意扫了两眼,道:“还算凑合。”
湫十小小的骨架被他拢在怀中,很乖地嗯了一声。
他们似是在无形中达成了某种共识,关于从前,只字不提。
夜里,熄灯,两人同床而卧。
湫十在黑夜里睁大眼睛,呼吸放得格外,就连翻身,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终于,在月色高悬之时,她疲惫地闭上了双眼。
秦冬霖睁开眼,扫过流淌了一地的月色,又看着床边单薄的一团小小隆起,想。
这个情形,出现在他梦里,已说不清多少回。
可只有这回,这夜,是真的,可以触摸的,不会消失的。
他对自己说,这就够了。
哪怕她耗子躲猫似的避着宋昀诃和伍斐,张口闭口不提及他们的关系,哪怕她从不提从前,也只字不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