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淑气,秋月春花。
冬日冰原的雪融化,中州嫩柳开始吐露春日第一抹绿意,枯木逢春,一阳复始,眨眼,便是兜兜转转又一场四季轮回。
湫十风调雨顺,事事顺心的生活终结在跟秦冬霖成婚千年后,一个阳春三月的太阳天。
当年,秦侑回父母早亡,才懂些事就被送到了无妄峰上,成为无妄峰峰主座下的首席弟子。
他天赋极高,年少成名,“少年第一剑”这个称号,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压在当时年轻一代头顶的大山,无妄峰峰主既当他师尊,又当父亲,教他功法,关心他冷暖,最后死在极大世家联手的狙杀中,秦侑回盛怒,顶着天罚亲自出手。
当年一役,尸山血海,白骨成堆。
秦侑回的师父,宋湫十曾见过,老人道骨仙风,十分和善,可惜是个独行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时常也就喝一盏茶,并不久待,总的来说,两人接触不算多,所以宋湫十在听到他膝下还有两个女儿的时候,十分吃惊。
这份吃惊在得知那两个女儿要上门时,达到了顶峰。
听着芦苇仙的禀报,皎皎如临大敌,一时间连打花牌的兴致都没了,她顺势将手里差得不行的牌推出去,侧首对湫十道:“老头的道侣过世得早,留下两个女儿,老头痴情,一直没有再找,尽量给她们父亲的关爱,从小到大,各种要求都竭力满足,一宠,就宠坏了。”
“她们随母族那边的习性和功法,在阿兄承载天命前就开始闭关,一直到现在……算算时间,也确实该醒了。”
说到这,一向好脾气的皎皎不由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用一种十分罕见的不待见语气道:“想都不用想,她们出关,发现老头没了,阿兄又成了君主,肯定哭天抢地卖乖装可怜。”
说完,她见湫十心不在焉,如临大敌地坐直了身体,道:“湫十,你真别掉以轻心,两姐妹中大的那个喜欢我阿兄许久了。
老头对阿兄没话说,又为阿兄而死,阿兄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对她们算不得多好,但肯定不会差。”
这话一说,妖月和招摇都开始笑,就连湫十也忍不住莞尔。
皎皎目不斜视,强撑着道:“本来就是,诶,你们别这么看我。”
“行啦,你那点事,大家都知道。”
妖月一条条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抬了抬眼,戏谑道:“不就是当年跟你抢了阿远嘛,你瞧瞧你这小心眼的,记到现在。”
皎皎伸手去拍她:“是那回事嘛?”
“你当年跟在君主和老头身边,短手短脚,天天抱着肉丝啃的时候,还是个雪娃娃呢,谁能想到你那时候就打上淞远的主意了。”
妖月毫不留情地揭她的老底,末了,眉心也皱了一下,看向湫十,道:“旁人没机会接近君主,但那个大的,你真得防一防。”
“你当年在北域,可能不知道,当年有一句话在南疆盛行,说的就是君主和无妄峰峰主的大女儿。”
皎皎很快地接:“说他们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湫十脸上的笑容顿时变戏法一样垮了下去。
日暮西山,外面淅淅沥沥下起小雨,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身上尚带着一身稍显寒凉的风雨气。
殿内暖和得很,小妖怪是个爱折腾的性子,每次心血来潮,殿里的东西都要大变样,她私库里的东西千奇百怪,有美得令人啧啧赞叹的,也有丑得千奇百怪令人不忍直视的,这样新奇的组合效果,往往叫人大跌眼镜。
秦冬霖在踏进内殿的一刹那,脚步微不可见顿了下。
呈现在眼前的珠帘已经大变了样子,上面硕大的珍珠全部变成了绿油油的晶石,大小参差,色泽也不尽相同。
丑得十分有特色。
珠帘后的屏风变成了一幅山水图画,画上是一棵直耸入云的桃树。
时值春日,一树嫣红,风过无声,半空中却纷纷扬扬下起一阵桃花雨,树下站着一男一女,男子着白衣,收剑而立,女子素手扬琴,抬头远眺,两人也没有靠得多近,可画面就是特别温馨,笔触十分温柔。
这是当年他们成婚,淞远送的贺礼。
淞远做得一手好画,但很少亲自出手,这画生了灵智,已经被制成了灵器,里面自成空间。
他们成婚,收的礼太多,这画需要养护,便也跟着在私库里落了锁,没想她今日会突然翻出来。
小妖怪的反常往往有迹可循,从前如此,现在依旧如此。
秦冬霖垂眼,想,这不是又想去哪玩了,就是又做什么错事了。
他提步踏进了内殿。
湫十最近喜欢捣鼓西域北疆的女子妆容,长长的发编成发辫,一条条缠上彩绳,两条远山眉被精心描过,额心用正红的灵露颜料勾出一朵小小的牡丹,朱唇上口脂的颜色也是极具气场的浓烈。
她身上的那股干净和张牙舞爪的灵气于是摇身一变,成了一种盛气凌人,居高临下的美艳,眼与唇皆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
听着动静,湫十转身,红唇微扬。
秦冬霖看着她金灿灿只有半截,露出腰腹的上衣,以及长裙之下,她雪白伶仃的脚踝上套着的金镯,很轻地皱了下眉。
“回来了?”
与这身装扮不同的是,她一开口,就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秦冬霖嗯的一声,伸手迎住了主动投怀送抱的小妖怪,他冰凉的唇触了下湫十的发顶,却触到了她金灿灿的发饰,他在心里低叹一声,手掌落在她白玉般露在空气中的腰腹处,问:“今日在外面,也穿成这样?”
话语里带着点不动声色的愠意。
成婚这么多年,秦冬霖其实并不拘着她,她整日快乐地蹿来蹿去,今日到了北边,次日人又去了西边,喜欢人间的曲,天族的衣,妖族的各样首饰和香粉。
若是她高兴,一日换三件衣裳是常有的事,秦冬霖不懂这些,也不管这些,随她开心,可男人骨子里的占有欲作祟,这样的衣裳,他并不喜欢她穿着出去。
他嘴上不说,可每回只要见了这样或露肩,或露脐的衣裳,总会在意乱情迷之时不经意撕成无法复原的碎布,哪怕是刀枪不入的鲛纱,羽衣,到了他手中,无一幸免。
久而久之,屡教不改,一向左耳进右耳出的小妖怪心疼坏了,也终于老实了。
湫十乖乖地任他揽着,殷红的唇一撇,逼人的妆容给人带来的压迫感顿时荡然无存,她却丝毫不知。
因为怕痒,她腰、肢扭着往他怀里缩了缩,才要说话,鼻尖却贴在他衣袖边嗅了嗅,小狗一样,再抬头时,眼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指责意味,语气凶巴巴的:“你去看谁了?”
“一股山茶花的味。”
秦冬霖垂着眼细望她的神情,半晌,捏了捏她挺俏鼻尖,不疾不徐地道:“鼻子还挺灵。”
湫十顿时嗖的一下挣开他,声音不满地低了下来:“外面说的果然是真的。”
她委屈时,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语气再凶,都没丁点该有的气势。
秦冬霖顿时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看了眼外面挂着的那副桃花图,又向明显闹脾气不开心的小妖怪,下颌微抬,朝她伸出的手掌骨节分明,意思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湫十兀自垂着头不搭理人,她坐到窗牖下的雕花美人榻上,一双玉足一搭没一搭的晃荡,白生生的惹眼。
君王威仪,在她眼前,形同虚设。
她眉心皱得很紧,想了想,还是问:“秦冬霖,你是不是去见你师尊的女儿了?”
男人依旧坦荡,无声颔首。
湫十嘴角翕动了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问些什么,问多了,显得自己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不问,心里又堵了棉花似的。
须臾,她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揉了下眼睛,又看了看外面的月色,提着裙摆往外走,裙角漾动时,她闷闷道:“我去找妖月说说话。”
下一刻,她纤细的手腕被一只手掌不轻不重扼住,男人的嗓音依旧如年少时那样迷人:“白天说,晚上还说?”
湫十是属于那种典型的得寸进尺脾气,这个时候若是不理她还好,越理,越来劲。
特别是他一靠近,身上馥郁的山茶花味几乎见缝插针的往她鼻间钻。
她一下子炸开了。
“你别管我。”
湫十挣了挣手掌,圆溜溜的杏眼里似乎蓄着星星点点的水光,声线是被惹急了的无理取闹:“我就要说。”
秦冬霖也跟着皱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脊背稍倾,轻轻松松将人打横抱起来,稳稳当当放到柔软的床褥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闹腾得不行的小妖怪,声线如常:“又闹什么?”
湫十曲着膝,脸颊粉嫩,提高了声音指责他:“秦冬霖,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被点名道姓的男人一撩衣袍,从容不迫地坐到床沿,眼皮往上抬了抬,好似在问,他错在哪了。
“你去见别的女人。”
湫十用衣袖捂住鼻子,一副十分嫌弃的模样,“染了一身的怪味。”
“你还有理了。”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你去见她们,你还不告诉我。”
秦冬霖一句句听着,清绝的眉眼反而随之舒展下来,他肩头稍动,将气急败坏的小妖怪连人带被揽过来,困在臂弯中,声音清徐:“她们才苏醒,不知师尊的碑立在哪,我和淞远带她们前去祭拜。
花是师母生前喜欢的山茶,师尊爱屋及乌,也喜欢这个。”
他条理清晰,三句两句就将整件事情顺了下来。
“还有什么要问的?”
秦冬霖问。
湫十抿着唇角,不说话。
秦冬霖清冷的唇瓣凑近她修长的脖颈,气音极低:“我见她们,闹这么大的脾气?”
湫十拽着他的衣袖,嘟囔着说了句听不清的话语。
当夜,秦冬霖十分温柔,将莫名其妙生了一场大气的小妖怪伺候得舒舒服服,整个人蜿蜒成了一滩水,男人总是喜欢亲她长长的睫,将眼尾的那一小块肌肤碾成桃花样的粉色,她婉转入骨地哼哼,娇气得不行,像是刻意勾着人撒娇。
雨打窗疾,夜风声声。
湫十小小的脸裹在被子里,困得眼睛只睁开一条缝,偏偏秦冬霖左捏一下她的手,右抚一下她散乱的青丝,她烦不胜烦,终于来了脾气,脚尖踢了他一下,嘟囔着问:“秦冬霖,你烦不烦?”
“宋小十。”
秦冬霖在她耳边低语:“不喜欢我跟她们接触?”
湫十困得不行了,领土意识却尤其清晰,她青葱似的指尖点了点外面那幅图,位置也没指对,含糊地道:“不喜欢,讨厌,讨厌死了。”
“你看那幅图,就我们两个,再多半个,半个指甲盖都不成。”
她翻了个身,将小腿搭在他身上,眼皮动了动,手指自顾自寻了他的手,小小的手掌攒成拳头,示威般地道:“你师尊的女儿不行,别人也不行。”
“反正,怎么都不行。”
秦冬霖低低地笑了一声,他伸手捏了捏小妖怪的指骨,一下一下,兴致高涨,不知疲倦。
湫十啪的一声打在他的手背上,又开始嚷着嫌他吵:“秦冬霖,你还睡不睡了?”
半晌,小妖怪的气息趋于平稳。
秦冬霖倾身,亲了亲她的眼尾,无声哑笑:“睡不着。”
“被你说得有些高兴,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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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妄峰峰主的一对女儿出关,君主和她们前去祭拜了两次恩师,昔日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顿时又盛行起来。
即使那两位峰主千金很快就回无妄峰继承父业去了,这件事也还是被有心之人大肆宣扬了一番,大街小巷的消息雪花一样不间断传开。
湫十对秦冬霖无比放心,闹了一次之后,第二日一早得了数个保证,乐滋滋的又出门玩去了。
她是个心大的,唐筎却思来想去觉得不对,专门抽出了时间来逮她。
这日午后,湫十头一次听到关于“子嗣”这方面的话题。
“为了应对她们,生个孩子?”
湫十不以为意地晃了晃自己白白净净的拳头,道:“不用孩子,她们加在一块都打不过我。”
唐筎扶额,轻声细语地劝:“这个是次要的,冬霖对你如何,我们看在眼里,母亲和你父亲都不担心他找外边的人。”
“主要还是,你们成婚也数千年了,是时候考虑要个孩子了。”
湫十不以为意,但也没跟唐筎争辩些什么,敷衍着应付了过去。
她自己觉得要个孩子没什么,可秦冬霖好似不太喜欢,他特别怕吵,勉强承受她一个人便已到了极限,若是再来个像她的孩子,只怕会当场黑脸。
她习惯了一个人霸占着独一份的耐心,日子过得滋润又舒服,再来一个小的争,还得分出去一半。
想一想,还是算了。
湫十觉得自己身体不太对的时候,已经又是五百个春秋过去。
深秋,黄叶落尽,山水萧瑟。
秦冬霖几人难得凑到一起,聚在宋昀诃都城的宅子里喝酒。
婆娑和长廷都才下值,身上还穿着官服,淞远还是老样子,清隽俊逸,笑起来如清风朗月,就连喝酒的样子,都格外令人赏心悦目。
“难得君主有空。”
伍斐揶揄着举杯,跟满目懒散的男人碰了碰,“真是稀奇,难得小十在尘游宫待着,你还舍得出来陪我们。”
秦冬霖勾唇笑了下,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道:“母亲来了,两人说着话呢。”
“听听这话。”
伍斐啧啧叹了一声,又跟淞远隔空碰了一下,道:“成了亲的男人,果真就是不一样。”
宋昀诃笑着瞥了他一样,说:“他们成婚多少年,你这话就说了多少年,能不能换一句?”
“你们都加把劲的,落后是落后了,可别落后太多。”
伍斐充耳不闻,只看向了身边的宋昀诃,以及宋昀诃左右两侧的婆娑和陆珏。
这话说完没多久,芦苇仙便架着一朵东摇西晃的云来找人,落地的时候甚至还一个踉跄,看得宋昀诃讶然侧首,问神情自若的秦冬霖:“他这是怎么了?”
秦冬霖摇了下头,私下里并没有在朝堂上那样不近人情,不好说话,他举着酒盏晃了下杯中澄澈的酒液,敛眉看向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芦苇仙,问:“出什么事了?”
芦苇仙的脸上满是遮掩不住的喜气,他朝秦冬霖行了个礼,又抱拳朝在座格外作揖,道:“君主,今日殿下身子不适,夫人让请医官来瞧一瞧。”
“医官去尘游宫看过之后,诊出了喜脉。”
秦冬霖眯了下眼,觉得眼前有些眩晕,他不动声色将手里的酒盏放回石桌上,却没控制好力道,哐当一声,澄亮的酒液撒了小半出来,又溅了些到手背上。
一向爱洁的男人恍若未觉。
半晌,他似是没听清似的,反问了一声:“什么?”
芦苇仙这两句话,像是两朵烟花,同时炸晕了伍斐左边和右边坐着的人,他飞快反应过来,手肘撞了下秦冬霖,道:“没听清啊,你要当父亲了!”
说完,他又去拍同样呆滞了的宋昀诃的肩头:“还有你,要当舅舅了。”
淞远摇了下头,跟婆娑小碰一杯,道:“才说不落后太多呢,转头人家就要当爹了。”
秦冬霖回尘游宫的时候,殿里殿外都围着人,他脚下生风,直到见到帷帐后,背后垫着软枕坐起来的小妖怪,脚步才蓦的停了下来。
她还是从前的样子,一张小小的脸不施粉黛,脸色有些白,不知是难受,还是受了惊,眼里水汪汪的。
察觉到动静,湫十嘴一撇,用她一惯撒娇似的语调哼哼道:“秦冬霖,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