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阶梯,层层往上铺陈,落在浩渺天地间,宛若一根颤颤巍巍的悬丝,它由一股不知名力道牵引着朝天蜿蜒而上,看上去随时可能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被滂沱的雨势冲垮淋断,可又偏偏历经岁月,完好无损的留存了下来。
湫十陷入回忆时,眼睛是睁开的,但眼神空洞,没有半分神泽,看着有些像灵魂出窍。
秦冬霖牵着她的手朝上走,一步一顿,走得很慢。
这一次,他什么都没有看见。
该看见的,早在两日前,就已经全部看到了。
秦冬霖朝前跨过一层阶梯,而后手上用了点力,被他牵着的人就像有意识一样,亦步亦趋地也跟着踏上来一步,站在他的身侧。
雪肌黑发,蛾眉曼睩,模样特别乖。
秦冬霖再次面不改色拂开一条朝他张牙舞爪冲来的雷蛇,眉心凝着,抬眼看天穹,发现他们已经快走到阶梯的尽头。
这也意味着,那些回忆,也该结束了。
他没再往前走,而是停在某一层上,等宋湫十醒来。
越等,心绪越不平静。
半晌,秦冬霖用大拇指指腹细细地摩挲了下她落在自己掌心中的指尖,突然啧的一声,带着罕见的现于人前的烦躁意味。
说实话,他真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不由得想,等会宋湫十醒来,会用一种怎样的眼神看他呢。
心疼,自责,还是愧疚?
都不是他想要的。
宋湫十,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妖怪就好了。
她每天最大的烦恼,还跟以前一样,不是霓裳阁里最好看的簪子被人提前订了,就是拍卖会上什么东西被天族的那个小天女截胡了,每天快快乐乐,不想什么中州覆灭,也不想什么前世今生。
没有什么背负臣民生死的君主和帝后,只有青梅竹马,一路吵吵嚷嚷长大的秦冬霖和宋湫十。
但他不确定,宋湫十会是怎样的反应。
湫十从回忆中陡然抽身的时候,手指尖蓦的在秦冬霖的掌心中颤了两下,前者及时察觉到什么,侧首望过来。
四目相视。
湫十深深吸了一口气,嗖的一声从他掌心里将手收回去,以飞快的速度拔出他腰间的软剑,气得哇哇乱叫:“星冕和世界树在哪?!”
俨然一副要去砍人的架势。
她生起气来,眼尾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再怎样气势汹汹提剑,也看不出凶狠的劲。
这层阶梯本来才刚够两个人并肩行走,她这么大幅度一闹,险些一脚踏空,秦冬霖握住她的手腕,沉声提醒:“马上到帝陵了。”
“想掉下去再走一遍?”
他垂着眼,不轻不重地问,言语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湫十看了眼身后长长的阶梯,又看了看近在眼前的宫殿,气得跳脚。
“星冕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她其实不怎么会骂人,每次气势很足,能说出口的最严重的的话也只是这种程度,再严重的,她就卡住了,因而这一句话,她来来回回用各种语调骂了三遍,才稍微解气了点。
“当初就不该救他,让他死了才好。”
“走了。”
秦冬霖提步走过最后几层台阶,在尽头背着光侧目看她,瞳色是纯正的黑,看上去清清冷冷的,谪仙一样,半分火气也没有。
湫十拎着长长的裙摆,三步两步跨过台阶,到他身边时,还是恨恨地磨着牙尖,道:“我好生气啊。”
她嚷了几声之后,发现秦冬霖没理她,顿时像是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样。
她跟上去,小喇叭似的喊他。
秦冬霖低低的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些沙沙的哑意。
湫十绕到他跟前,仰着一张如远山芙蓉的脸,问:“你不生气吗?”
秦冬霖皱眉,不知道她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
他脚步顿了一下,鬼使神差般的,没敢去看她那双眼。
怕从里面看到些从前宋湫十没有的情绪。
“不生气。”
半晌,他堪称心平气和地吐出了三个字。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一脸的不信,“不生气你拿剑去砍人?”
秦冬霖站在原地,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反问:“知道我生气你还问?”
湫十跟在他身后走,声音蔫了下来:“这都跟我想的不一样。”
“原本,我听着妖月和皎皎的描述,觉得这个帝后肯定被我当得威风八面,潇洒快活。”
万万没想到,是舍己为人,大义牺牲,结果还要被人卖。
早先,她那些断断续续的梦境,跟程翌之间的纠葛荒唐事,经过这么一闹,全部被证实了。
难以想象,她上一世,得有多凄惨。
秦冬霖他,又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没多久,两人到了那座流光溢彩,恍若建在云端的宫殿前。
这座宫殿是典型的中州风格,翘起的檐角,琉璃瓦上像是抹了一层金粉,即使在没有阳光的阴雨天也现出一种灿灿的浮光来,如梦如幻,仙气缭绕。
“这帝陵,是你命人修建的?”
湫十将近在咫尺的宫殿上下打量了一圈后,回头,有些迟疑地问情绪一直不太好的秦冬霖:“你什么时候提前将陵墓都准备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
秦冬霖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
事实证明,是他多想了,他不应该担心那些有的没的事情。
宋湫十就是宋湫十,永远无厘头,气人最在行的小妖怪。
“你修陵墓,还只修一个?”
湫十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那我呢?
秦冬霖气得笑了一声,他拉着又恢复了元气,吵吵嚷嚷的人跨过宫殿的大门,低声道:“你什么。”
“生前都未曾亏待你,死后还能少了你一口棺木?”
但这座帝陵,还真确实跟秦侑回没关系。
宫殿外看着碧瓦朱甍,富丽堂皇,人真正站进去,才发现不是那么回事。
里面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庭院,庭院里种着许多花木,因为此地灵气浓郁又无人打理,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放眼望去,满目皆是深深浅浅的绿意。
一柄缩小了的剑以及一颗水滴般的晶石凭空出现在眼前。
秦冬霖和宋湫十脸几乎是同时冷了下去。
世界树树灵出现时,自己也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它连着咳了两声,将两样东西朝他们跟前推了推,摇头晃脑地道:“经过这么多年的休养,世界树的情况稳定下来,我腾出了手,将你们前世散给中州的修为凝了回来,从中提取了一些东西。”
“是你们前世所走道路上各个阶段的感悟。”
“权当赔罪,赔罪。”
世界树树灵不知活了多久,从洪荒到中州,从中州到现世,从未有觉得对不起人的时候,秦侑回算是头一个。
这事,确实做得不厚道。
可当时那样的情形,秦侑回自身做了那样大的牺牲,血都流干了才凑到一些生灵之源,如果只是顺其自然,想要生长出嫩芽,说句不好听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星冕在那个时候撞上来,世界树没办法不答应他。
在出手将星冕那块和九尾狐狐尾融合的骨送入轮回道之后,把本该彻底消散的秦侑回的神识带回生灵之井蕴养已经是当时的树灵能做到的极限。
那个时候,树灵也很虚弱。
树灵看着秦冬霖,道:“你也知道,我做出的承诺,涉及天道,必须兑现。”
世界树树灵已经相当于是这片天地最高层次的存在,言出即法,若是不兑现,对它自身有一定程度的损害。
新的世界树长成之后,原本斩出去的四洲地界又重新分了六界,已经过了十几世,宋玲珑和那块骨的神魂已经在轮回道上蕴养了足够久的时间。
星冕求的是一世情缘。
求的是一见钟情,常年相伴,恩爱半生,白头到老。
那日,树灵看着一左一右两道神魂,一张本就垮着的老头脸愣是皱着褶皱横生,长吁短叹许久,终于出手将人送入轮回。
紧接着,它将秦侑回的神魂也送了进去。
活了那么久,世界树树灵头一次体会到良心不安的滋味,所以它也没一头扎回本体内沉睡,而是站在轮回道前,看着他们这一世的缘分纠葛。
那一世,秦侑回成了秦冬霖,冷冰冰的性格,寡言少语,倨傲张狂,依旧年少成名,在剑道上颇有造诣。
唯一好的一点是,他和宋湫十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对这个麻烦精不算耐烦,全是看在两家世交,父母长辈的情面上。
谁都这样觉得,包括世界树。
因而宋湫十和程翌命运交汇的那一刻,树灵虽然尴尬得直摸胡须,但没有插手。
它没想到,那么要死要活,趁人之危也要强行求来这一世的星冕,他的那根骨在得到了宋湫十之后,会想着去攀天族的高枝。
它也没想到,被冥冥之中跟程翌捆绑在一起的宋湫十,面对着九尾天狐狐尾的诱惑,还是没能对程翌动心。
可最令它没想到的是,秦冬霖会入魔。
天赋那么高,心境稳若磐石的人,因为一个人的离开,道心全乱,弃剑从魔。
原本以为一往情深的奔赴,轻易败给了权势,原本以为只是彼此习惯,并无情愫的两个人,却在分开之后,痛苦成了那样。
既定的轨迹,全都乱了。
在看到程翌当上天帝,囚禁湫十,秦冬霖当上魔尊时,树灵彻底忍不住,挥手斩断了宋湫十和程翌那段亲手由自己绑定的缘。
物是人非,再次相见的宋湫十和秦冬霖,都已非彼时年少的模样。
那个被秦冬霖亲手纵得骄纵肆意,无法无天,太阳花一样的宋湫十,在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中,面对已成为魔尊的秦冬霖,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那是他们的第二世。
树灵没有干预他们,等第二世过完,回溯时间,有了如今的第三世。
这一次,秦冬霖依旧嫌宋湫十吵闹,却又非得时时,事事带上她。
他们一起来了中州。
答应星冕的事,只做到了一半,树灵为此挨了几道天雷,疼得好几年灵身都化不出来。
这两样礼物,花费了它不少时间和精力,就是为了让眼前的两位能看到它自知理亏,诚恳认错的态度。
秦冬霖已经取回了自己的剑道,对自己要走的路十分清楚,这东西虽然有诱惑力,但对他而言,只是锦上添花,而非不可或缺。
他轻飘飘地掀了掀眼皮,玩味似的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问:“拿了之后呢?
跟你去将天道再走一遍?”
宋湫十听到这几句,顿时警觉起来,她伸手捏了捏秦冬霖的手掌,用行动表示了抗拒。
树灵苦笑着用手指碰了碰鼻尖,道:“中州总得苏醒,这么多人,都是当年你们两个竭尽全力保下来的,这一直睡下去,总不是个事吧。”
“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寻一个人做君主,那些老头倒是有想法,可他们上去怕是连一炷香的时间都撑不住,就得被天道劈死。”
“天道肯定以为我在耍弄它。”
关于世界树和天道的关系,秦侑回一直摸不清楚,感觉既是同一个意识,相互依存,但是也有意见分岔,彼此不合的时候。
“是。”
这一次,宋湫十先开了口,她道:“他们确实睡得好好的,就我们两个大傻子过得凄惨无比。”
树灵跟她大眼瞪小眼。
“这君主之位,我们不要了!你爱找谁找谁!”
宋湫十豪气十足地放下话,拉着秦冬霖就走,走到一半,手一松,又折回来,将树灵跟前漂着的两样东西拢在掌心里,从鼻子里重而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一路顺着阶梯下去的时候,秦冬霖漫不经心掂了掂手中的小剑,问:“方才话不是还说得挺有骨气的?”
才说完,就目不斜视将人的赔罪礼给收了。
收得还挺有气势。
“怎么就没骨气了。”
宋湫十一本正经地纠正他:“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非得要。”
宋湫十愤愤:“那老头还好意思诓你做君主,中州那会,你都多惨了。”
小妖怪不假思索的维护令人身心舒畅,秦冬霖抬了下眼,黑色的瞳孔中终于沁出星星点点并不明晰的笑意。
说话时,他们已经快下云层。
“当个君王,救一回人,连道侣都丢了。”
湫十看着手心里水滴一样的淡蓝色晶石,道:“就这样,它还好意思再出现!”
她话音落下,秦冬霖眼里的笑意已然如雪花般消散。
“宋湫十。”
他忍耐般地开口:“你还能再大声点。”
“这样,方圆十里的人都能知道,我道侣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