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是中州之主,还是秦冬霖啊?”
宋湫十问这话时,眼神在他身上打着转,一双好看的眼里,情绪明明白白地堆叠着,疑惑,新奇,还带着点探究似的试探。
样子有点儿乖。
秦冬霖难得见她这样,他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将手掌上的血渍一点点擦干净,而后朝她伸过去。
“干嘛呀,都看着呢。”
湫十细声细气地嘀咕着,飞快地往皎皎那边看了一眼,见没有被注意到,才做贼似的飞快将自己的手递到他掌心中,不满似的拍了一下,啪的一声清脆声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呐。”
秦冬霖眉梢微动,想,她这哪是会怕,会忐忑的样子。
别说是中州之主,就算是造物主,只要他还顶着这张脸,这副嗓音,她都不见得会害怕一下。
湫十几根手指在他掌侧安安静静地搭着,突然往后蜷缩着退了一下,他似乎不满意这个动作,捏了捏她尾指的骨节,动作不疾不徐,声音有些淡淡的哑:“你希望我是谁?”
诚然,他只是随口一问。
湫十却认真地思考了下这个问题,并且很快给出了答案。
“希望你是秦冬霖。”
她一脸“这样的问题还需要问嘛”的神情,但为了避免某种情况的发生,她还是尽量将话说得圆满些,勉勉强强补充道:“其实中州之主也不错,你看方才,多威风,你一出剑,涑日都不敢说话了。”
秦冬霖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这人说的每个字眼都极好听,连在一起,就怎么听,怎么让人不爱听。
“人死不能复生。”
秦冬霖慢悠悠地应她:“秦侑回在当年中州巨变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再说。”
他状似不经意地提起:“中州之主再如何威风,也还是不得你喜欢。”
“不是不喜欢。”
湫十得到了想要的回答,胆子大了许多,白玉似的手指冰冰凉凉的,一下一下点在他瘦削的手背上,“我那是对前辈的尊敬,景仰,敬佩,你不要乱说。”
尊敬,敬佩。
真行。
宋湫十气人的本事有所长进。
秦冬霖好似突然来了些兴趣,他将半蹲着的人拉起来,面无表情地扯了下嘴角:“哦?”
“那对我呢。”
这从小到大,知根知底的青梅竹马,总有一个古怪的现象,湫十可以在人前人后,将秦冬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可唯独面对着他这张脸,这个人,半个字都形容不出来。
除了“长相好看”这一点上,她并不吝啬,常用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来夸赞他。
“你啊。”
于她而言,秦冬霖,比妖帝好形容多,也熟悉多了,她拿眼瞅着他,声线拖得长长的,“性格不好,脾气臭,经常板着脸,冷冰冰的,常年下来话都不说几句,木头一样。”
秦冬霖在那句问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便已后悔了。
早知道会是这样的回答。
他气得笑了一声。
湫十见他一副吃瘪的样子,乐不可支,弯着眼笑嘻嘻地去闹他。
半晌,她见秦冬霖没什么反应,用手肘碰了下他的手腕骨,像是在三言两语间找回了曾经的熟悉感,问题一个接一个往外冒。
“你现在什么修为了啊?”
“湖底那是个什么地方?
星冕怎么会变成那个样子?”
“你将他杀了吗?
会不会惹麻烦啊?”
殊不知,秦冬霖现在最听不得的两个字,就是星冕。
他重重地闭了下眼,眉宇间是藏也藏不住的阴翳之色,不过控制得好,不过顷刻间,就被强压了下去。
湫十反过来,学着他的样子去捏他的手指,重重的,带着催促似的力道。
秦冬霖忍无可忍似的睁眼,看了她一会,问:“问完了?”
湫十:“我暂时就想到了这些,你先回答了。”
“宋湫十。”
秦冬霖喊她,面无表情地问:“你会说话吗?”
“我在你面前站着,全身都是伤,你不问我,三句话里两句在问别的男人?”
自从进入秘境以来,秦冬霖的臭脾气在湫十面前变好了许多,但这么多年的习惯,骨子里生来带的性情,一经刺激,便又轻易被勾了起来。
湫十抬起手悟了捂耳朵,诶了一声,满不在乎地嘀咕:“知道了知道了,你别嚷我。”
“我问问还不成吗?”
秦冬霖黑瞳墨发,见了她的动作,半晌,也伸手捏了捏她藏在青丝后的耳朵,软软的,小小一只,他的手落上去,她的眼便睁圆了,蓦的跳远了些。
秦冬霖便蓦的想起,她还没有那些记忆。
而那些缠绵悱恻,那些浓情蜜意,他踏着长长的阶梯,忍着悸动又再经历了一回,而那种眼睁睁眼看世界树将她和星冕的神识凝聚着绑在一起时钻心刻骨,痛彻心扉的滋味,他也结结实实挨了一遭。
以至于现在想起来,他的胸膛里,除了痛楚和烦乱,生不出什么别的滋味。
如他方才所说,中州之主秦侑回已经死了。
而秦冬霖,不会去走天道。
不会再坐上朝圣殿。
湫十慢吞吞地踢着脚下的枯树枝,踩得嘎吱嘎吱响,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宋昀诃,说起莫长恒,又说起自己,顿时一口气上不得上,下不得下,“你说你们一个个的,不管身份上有没有玄机,都各有各的机遇。”
“只有我,从进来到现在,两手空空。”
“你当年给自己留机缘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给我准备一份啊。”
湫十在他耳边嚷嚷,这会完全没觉得自己吵,偏偏她声音好听,即使一句接一句往外蹦着字句,每个字眼也都是好听的,带着女孩子独有的绵甜。
“我怎么办啊。”
她双手捧着自己那张小脸,愁眉苦脸地叹:“六界盛会,我岂不是要垫底了。”
她真要哼唧起来,能把秦冬霖三个字使唤出花样来。
秦冬霖不厌其烦地应。
等她话说完了,情绪好了,盯着平静的湖面指望宋昀诃和伍斐能带出点好东西上来的时候。
秦冬霖突然哑着声音唤了她一声:“宋小十。”
他近来都是这样喊她,不同于从前连名带姓的疏远,也不跟着宋昀诃叫小十,透着一点点不易令人察觉的亲昵,可由他清冷的声线吐露出来,又让人感受不出半点异样。
湫十扭头去看他,眼里亮晶晶的,好看得很。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已经取了剑道,顶多再过两日,帝陵便会现世。
届时,有些人,有些事,不可避免的,她会知道,会想起来。
“那个星冕。”
秦冬霖只觉得胸膛里吸入的全是冰棱子,咔嚓咔嚓的搅起来,疼得他蹙眉,即使竭力控制,也只能先吐出四个字。
后面那几个字,以他这样的心性,要在湫十面前吐露出来,实在太难。
湫十等了一会,没等到下文,追问:“星冕怎么了?”
秦冬霖脸色沉了下来,他手掌微微握了握,几近一字一顿道:“他对你有男女之情。”
湫十没想到这茬,顿了一下,思考了半晌,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问:“所以你才出来,就提着剑去寻他,是因为这个?”
秦冬霖岿然不动,眼里翻滚着冰凉的剑意。
“我生得好看,修为也高,有男子喜欢,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听完,湫十还有些骄傲地将她那张脸凑到他眼前,“你看,你不喜欢么?”
秦冬霖眉心突突地跳。
不可否认,这张脸,这个人,他喜欢。
喜欢得不行。
正因为如此,所以看不得别人肖想她。
更别提,那人还真得到过她。
“你行了啊。”
她反而跟他算起账来:“那些倾心你,对你抛橄榄枝的,我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呢。”
说着说着,湫十还渐渐的现出些不合时宜的得意来:“再如何在你眼前招摇,她们也入不了流岐山。
这叫珠玉在前,她们早没机会了。”
“你学学我,心眼放大些,别同这些人一般计较。”
“学不了。”
秦冬霖长而浓密的眼睫垂着,冷白色的肌肤下现出一排细密的阴影。
他倾身上前,滚热的气息凑近,眼瞳里是霜雪一样的温度,他伸手,慢慢将她散落在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
他对她的指责全盘接收:“是,我心眼小。”
“我忍不了。”
=====
于此同时,妖月独自去了一趟湖底。
她动作快,穿过青铜水墙到小世界的时候,世界树还在,星冕也还在。
后者被钉在墙上,世界树正伸出枝丫,力道粗暴地将那道剑意拔出来。
星冕那张脸,已经有一半布满了裂缝。
“妖月。”
他支撑不起身体的力量,半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咳出一手断裂的红线,勉强止住了咳,他才抬眼,看着妖月,笑了一下,声音却嘶哑得如同砂砾擦过。
“帝陵要现世了。”
妖月并不上前,他们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话,“你将程翌藏去哪了?”
星冕却只笑着,不说话了。
“方才君主来过。”
妖月看了眼被红线布满的地面,声音比起上回见面时,不知冷了多少:“你以为他如此动怒,只是因为你曾用那样卑劣的手段拥有过玲珑一世吗?”
“你又当真以为,上一世,你的那根幻骨,有代替你好好陪伴,照顾玲珑吗?”
“怎么,想好好珍藏那段美好的记忆,甚至想让那块骨逃出去,好再想办法达成你心中所愿?”
星冕的笑渐渐维持不住。
妖月冷笑了一声,一步一步朝前逼近。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粉嫩肉丸子的形象,而是变幻成了成年女子的模样,脸被雾气笼罩着,那双眼睛却格外冷漠,而她其实是个十分重情重义的人。
妖月重重地捏着星冕的下颚骨,一掌成五爪,朝他头上隔空一抓。
星冕陡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
“说起来,你能逐步成长,一步步位极人臣,有今时今日的成就,确实了不起。”
妖月道:“都说你性情凉薄,笑里藏刀,我从前却没放心上,你是玲珑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人,一路都跟在她身边,她那样善良的性情,我想着,你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没成想,玲珑也有走眼的时候,辛苦救出来一个白眼狼。”
“这份记忆,你不配留着。
今日由我取走,你就在此好好陪着世界树,好好思过。”
她抽取记忆的过程中,星冕不可避免的触及到了那些滚烫的,留在脑海深处,时时刻刻都咕噜冒着气泡的回忆。
星冕其实是个可怜人,他并不是什么天赋出众的少年天骄,宋玲珑将他带回星宿阁的时候,他沉默寡言,见谁都很警惕,唯独见到宋玲珑,那种从头绷到脚的防备感才会稍微收一收。
狼崽子一样。
妖月问从侍这是怎么回事。
从侍回:“前段时间,南疆北域好几个门派间又起了摩擦,惊动了司空门和御兽司,这两大宗门虽没说什么,但底下附庸的小门派却先上了,殃及了好几个小城池,姑娘心善,听了这事便亲自去了一趟,带回来这位小公子。”
“说来也是可怜,姑娘到的时候,这小公子的家人都没了,父母就在眼前落的气。”
“恰巧这小公子是个悟性高,有灵根的,姑娘便将他带了回来,跟前头的那几个姑娘一起去授课堂学习。”
宋玲珑,妖月是知道的,她从小就是这样的性情,平素嘻嘻哈哈的,其实骨子里最见不到这样的事。
看不得春风旭阳下,有人还会因为突如其来的争斗而死亡,看不得世家盘踞,抓人取乐。
而在当时那样的背景,那样的环境中,这样的情况实在屡见不鲜。
他们什么也改变不了。
这些微末的善意,已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星冕就这样留在了星宿阁,宋玲珑时不时会去看看他们,指点他们的修为,很耐心,又很温柔,有时间会给他们弹琴奏曲。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她的身上是发着光的。
这道光,吸引了身为圣物之灵的妖月,也同样吸引了痛苦得找不到方向,在绝望中自我堕落的星冕。
日子一天天过去。
直到中州大地,有人成功踏上了天道。
君主秦侑回,这个名字,被所有人牢牢记在了心里。
一天夜里,万籁俱寂,风止树静,宋玲珑一曲落下,转头将妖月从被褥里拉了起来。
妖月睡得迷迷糊糊,头靠在枕头上一点一点的,眼睛都睁不开,脸上神情十分痛苦。
“月月。”
宋玲珑有些开心,她整个人倚在窗前,被月色笼罩着,声线都跟着现出如水的温柔来:“我大概快要成亲了。”
妖月翻了个身,兴致不高地嗯了一声,声音里都是困意:“我知道,月礼商。”
月族那个同样被逼着点头的少族长。
这事传得沸沸扬扬的,不算稀奇。
“不是他。”
宋玲珑弯了弯眼,回。
妖月这才将眼睛慢慢睁开一条缝,仿佛在问:不是他,还能有谁。
宋玲珑伸手去闹她,两个姑娘嘻嘻哈哈滚作一团,闹过之后,她伸手点了点妖月的腮帮子,正经道:“秦侑回,知道吧?”
“他今日来找我了。”
“他说我若进宫,他不管着我,尘游宫任我来去自如。”
“妖月。”
她低低地喟叹一声,带着某种笑意:“我终于可以为这片土地,做些什么了。”
君主大婚,这样的消息,根本拦不住,它以极快的速度席卷了中州一百多座城池。
宋玲珑成婚前,再一次去授课堂看他们。
那个时候,星冕已经很出色,修为突飞猛进,宋玲珑的父亲甚至考虑让他入职星宿阁。
他们在树荫下站着。
她的眼睛很亮,她说起以后,说起中州未来的样子。
“星冕,千年之后,你家族的悲剧,不会再在中州别的地方重演了。”
那时候,星冕记得自己是有话要说的。
他想说,若是有可能,能不能再等等。
盛世安稳,海晏河清。
若这是她心中所愿,其实他也能做到,只是还需要一些时间。
可他没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