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十回到谷雨城的时候,天已经隐隐黑了下来,狭长而幽静的深巷边,屹立了千百年的古树朝四面八方伸展出无数根干枯的枝丫,呈现出没有半分生命色泽的灰黑色,张牙舞爪,形态各异。
因为临近天黑,这几天在城中漫无目的搜查的人都回了自己的院子,街道上空无一人,安安静静,湫十甚至能听见昌白虎喉咙里细微的咕噜声。
它今天扑杀了不少黑雾,玩得还算开心。
湫十脚步停在了漆红色院门前十米的地方。
秦冬霖微微倚靠在院门前,街道边的小树上。
他肤色冷白,黑发如绸,眉目清浅疏冷,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看上去脾气就不好的老样子。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两人四目相对。
湫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他从上到下审视般的视线中,没忍住往上翘了翘唇角,又很快压了下去。
再抬头时,已经俨然是一副“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的骄横跋扈样子。
果不其然,她清了清嗓子,说了第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说话时,秦冬霖已经到了跟前,他比她高了近一个脑袋,居高临下看她时,能将她眼底往外淌的笑意,以及脸上强撑着的表现出来的不乐意等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宋湫十心情不畅快的时候,有多口是心非,秦冬霖从小到大已经见识过不知道多少回,因而这样的话,他一听,就辨出来了。
“哪里伤了?”
秦冬霖的声线有些哑,难得的透出些疲惫的意味。
这几日,接连参悟神语中的玄机,再跟送过来的地图对比,秦冬霖从早到晚,眼都没阖过。
从主队伍驻扎的冰原山脉到谷雨城,相隔数千里,他接连撕裂空间,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再强悍的身体,也有些受不住了。
湫十极少听到他这样的语调,也知道他忙,因而磨磨蹭蹭半晌,态度总算是好了些,她看了秦冬霖一眼,小声道:“我没什么事,你其实不必来的。”
这句听起来,倒是真心话。
她站在跟前,发丝用一根浅蓝色束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气息平稳,活蹦乱跳,确实没什么事。
“天黑了,别站在外面,先进院子吧。”
湫十扯着他的袖子,拉他进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秦冬霖侧首,看了眼她搭上来的几根手指,没再说什么,提步踏进了院门。
院子里,殊卫正在被琴灵劈头盖脸一顿骂。
被骂的那个满脸肃然,列松如翠,半个字也不吭。
“我让你去做事,你就是这样做的?”
院内显然布置了结界,里面闹得震天响,外面一个字也听不见。
湫十早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全当没看见似的,拉着秦冬霖一路七弯八拐,入了一座水上凉亭,才慢腾腾地松开他,自己在长椅上坐下。
秦冬霖下意识蹙眉,下颚绷着,站得如一柄经受风雨洗礼的剑。
“你说。”
一坐下来,湫十就绷不住了,她绷着一张小脸,用手拍了拍冰凉凉的石桌桌面,颇有那么些公堂审案的意味,语调气哼哼的:“你为什么把流夏留在主队里。”
宋湫十就是宋湫十,她不开心了就是不开心了,女孩子的含蓄内敛,娴静友善,在这个时候,那是半点边都不沾。
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妖怪。
从意识到自己被宋湫十刻意冷落这么几天,秦冬霖不是没有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一遍遍回想,他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能让心大无比,且恨不得一天到晚黏在他身边湫十直接无视他。
整整六日。
明明分开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也算十分愉快和融洽,她走的时候,被九尾狐的魅惑闪得眼里都是星星。
直至湫十说这句话之前,秦冬霖都还是没想明白。
听完之后,他沉默了半晌,瘦削的指尖用力地碾了下眉心,问:“宋湫十,这几日你跟我闹,就是因为这个?”
湫十闻言,坐不住了,“什么叫就因为这个?”
“我知道流夏在你手下做事,我从来也没插手过流岐山的内政,但我和她同时带队出来,这是本来定好的,你突然换人,将她留在主队中,让别人怎么想?”
湫十这个人,堂而皇之唬人的时候,一板一眼,有理有据,明明是自己不好受,她偏不这么说,将一切因果推到“别人”头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说罢,她看了秦冬霖一眼,道:“你别说没有,那日留音玉里,我都听见她声音了。”
这不是留下不留下的问题,湫十压根不在意是自己单独带队出来还是留在主队伍,对她来说,单独带队出来还好些,琴灵和殊卫的存在也不容易被发现,但问题是,秦冬霖不能特意指定留个女子在身边。
她的声音很好听,落在秦冬霖耳里,又现出些欲盖弥彰的哭笑不得来。
“是有。”
秦冬霖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开脱,他颔首,语调由最开始的冷然转而带着星星点点哑意的散漫。
湫十的嘴顿时撅得可以挂油瓶。
那张统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上,几乎被“我不开心”四个字密密麻麻挤满了。
“十一日前,你带着队伍一路向北,主队朝南而行,恰与流夏队伍同路。”
秦冬霖微顿,音色清冷:“你我说话那日,我才令她带着手下队伍,前往望鱼城,画出地形图之后再赶往海角楼。”
他逻辑缜密,记性好得出奇,三言两语般将当日发生的事明明白白铺开摊在她面前。
“第二日一早,流夏的队伍与主队分开,各自入了传送阵。”
秦冬霖与她对视,语速缓了下来,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主队的去向是宋昀诃决定的,同行一夜的决定是骆瀛下的。”
结果到头来,那么大一口黑锅,全是他背的。
秦冬霖像是气得笑了一声,他缓声开口:“我想知道,你从是哪得知,我开口将流夏留在自己身边了。”
湫十慢慢地用手掌捂住了脸。
秦冬霖倚在凉亭中的漆红梁柱上,衣摆被风吹得拂动,身上那股冷然疏离的气势淡下去之后,便现出一种骨子里的懒散,月明珠的光落在他的腕骨,眉眼处,沁出几分不易令人察觉的温柔来。
宋湫十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单方面自发自动地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她在秦冬霖清冷的眼神中,两条细长的眉拧着,将软软搭在手腕上的衣袖挪开,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上面还透着殷红的血印,像是从肌肤内里渗出来的一样。
“你看。”
从方才气势汹汹的质问,到现在可怜巴巴的嘀咕,前后只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湫十道:“我真受伤了。”
她皮肤白皙,跟依靠肉搏死战出头的体修和剑修又不一样,随随便便磕着碰着就是一块青紫,而且往往显得格外严重。
这是之前在藏书阁里被前赴后继扑上来的黑雾不小心抽的一鞭,是小伤,药都不需要用,修炼一晚,第二日晨光升起时就能好透。
秦冬霖自己作为剑修,从小到大受过的伤数都数不过来,但从未想到有一日,会有人将一道皮都没破的淤青伤递到他跟前,委屈巴巴地诉苦。
他小时候替她挨罚,被自己父亲拿戒尺抽掌心的伤都比这严重。
秦冬霖阖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落在湫十耳里,是沙沙的哑意。
这就是她说的,伤得都快死了。
“你看。”
她低低地道:“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半晌,踱步,在她身侧的长椅上坐下,道:“转过来。”
湫十这会特别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
“手伸出来。”
秦冬霖望向她缩回衣袖里的手腕,湫十这才看到,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个瓷白的小瓶,一看就是用来装治跌打伤的药粉,她慢吞吞地卷起一小截袖子,将纤细的手腕送了过去。
秦冬霖不松不紧地托着她的手腕,将丹红色的药粉均匀地撒上去。
这是顶级的伤药,原料生长不易,只有妖族北部才有,伍斐每人给了他们一瓶。
药粉落到伤口处并不疼,反而清清凉凉,像是薄荷叶碾碎了敷在手上的感觉。
湫十看着看着,突然问:“你说伍斐要是知道你把风灵散这么用,会不会把给我们的都收回去?”
她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莫名的好笑。
“他不敢。”
秦冬霖抬眼,问:“这伤,怎么来的?”
湫十便一五一十地将近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先是流云宗,再是突然出现的殊卫,还有出现在皎月宗的圭坉等人。
秦冬霖听着,心想,她的生活倒是精彩不断,波澜壮阔。
难怪能一连那么多天,理都不带理他的。
秦冬霖不动声色松开湫十的手腕,看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的淤血,想,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上,还是不留任何一点伤痕的好。
他道:“想救人,也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湫十点头,两根手指扯着他的袖子,憋了会,问:“你是不是等会就要走了?”
“嗯。”
秦冬霖道:“天亮之前。”
“那你来的时候,天族那几个,是不是为难你了?”
毕竟打过不少次交道了,湫十稍微一想,连云玄和莫长恒他们会说什么都猜了个七不离八。
秦冬霖看着她麝鹿一样的眼,声调没什么起伏:“他们为难不了我。”
两人在凉亭里吹了一夜的风。
天将亮的时候,湫十脑袋歪在秦冬霖肩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些睡意,她总结了一下这几日发生的事件,嘟囔着道:“其实也不能怪我,我这叫关心则乱。”
她说着说着,又精神起来,将脑袋从他的肩头挪开,无比认真地道:“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可生气了,我都快气哭了。”
说完,怕秦冬霖不信,她还强调了一遍:“真的。”
不过只是见了她一面,听着她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秦冬霖的情绪比起来之前,无疑平稳了太多。
“我知道。”
秦冬霖突然开口,回应了她的话。
“你知道?”
湫十用怀疑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知道什么?”
秦冬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回她:“知道。”
“很生气。”
宋湫十这个名字和程翌被人放在一起提起的时候。
他也很生气。
他也曾咬牙切齿,对日日闪着光的留音玉视而不见。
那些现在才在她心里滋长的情绪,他早就完完整整体验过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