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世界里,和风与旭日随主人的心意变化,皆有片刻的凝滞,那丛常常出现在湫十小世界里的竹林也渐渐停下了枝叶摩挲的细碎声响,像是在刻意的等待着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和虫喃戛然而止,湫十甚至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莫软软骨骼纤细,只是脸颊和身上的肉也多,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粉嫩丸子,安安静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显得十分乖巧惹人疼。
湫十和她相对而坐,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石桌,也隔着两盏香茶袅袅而上的腾腾热气,抬眼看彼此,像是蒙了一层纱,若隐若现,似有似无。
莫软软侧着头认真地去想那个问题,湫十也不催她。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颤了颤,在如玉般细嫩的肌肤上投落下一丛小小的阴影,像是也在想什么一样,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地抿。
她问莫软软的问题,何尝不是在问自己。
程翌和秦冬霖是不一样的,她内心无比清楚。
秦冬霖与她一起长大,他们了解彼此的性情,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欲言又止、未尽之语,他们之间没有秘密,任何话都可以毫无顾忌敞开了说,甚至,再贵重的东西都可以分享,不分彼此。
而程翌……
不可否认的是,在才将程翌救回来的那顿时间,湫十确实是有过心动的,那种感觉十分奇特,来势汹汹甚至可以说不受控制,奇特到引人一再沉沦,无从抵抗。
她当时只会想,秦冬霖会懂她,会明白她,他们玩得那么好,比兄妹还要亲,饶是她解除了婚约,饶是她情窦初开,有了真正喜欢的男子,他和她,也依旧是最亲密的伙伴,依旧是能将生死托付的战友。
那种宛若失心疯的想法和行为,湫十现在想起来,只觉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她没有资格说莫软软半个字,因为她自己中招的过程一样迅速。
如果没有那场梦,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幻象,她不会对程翌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产生防备和警惕,她将伤害父母,伤害宋昀诃,伤害秦冬霖,伤害一切关心她、呵护她的人。
一如莫软软现在。
湫十突然很烦躁,她蹙着眉,忍耐般的吸了一口气,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原处。
她原本以为莫软软想不明白,也不会回答这个问题,可没有想到,莫软软回答了。
她皱着一张肉乎乎的包子脸,满脸纠结地道:“骆瀛永远不会对我生气,他说不论什么情况,都会一辈子守在我左右,为我之臣,我跟他在一起也是开心的,我什么都不需要想。
但程翌他……”说到一半,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顿了好一会才接着道:“很奇怪,我一见他,眼睛就挪不开了,他分明生得没有骆瀛好看,但不知道为什么,每回同他说话,我心就扑通扑通地跳,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湫十沉默了一会。
按理说,她不应该插手这样的事情,她也一向不喜欢管别人的私事。
天族是一盘乱棋,那几个小仙王戒备心强得要命,她宋湫十就算什么也不做,在他们眼里都是重点观察对象,若是再说几句什么,莫软软之后跟程翌走得近了,说不得还要她来背这口黑锅,她光是想想那样的情形,一口气就更在喉咙口上不得上,下不得下。
她会气得爆炸。
可若是不管,说不好她就要眼睁睁看着莫软软走上一条脱离人生轨迹的路。
莫软软可能会跟梦里的自己一样。
那是一条不归路。
湫十眼睛盯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了一会,莫软软的那些字眼围着她打转,一刻都不停歇。
“我问问你,如果,我说如果,日后有一日,因为你和程翌的关系,会让骆瀛受到伤害,你怎么选择?”
湫十琉璃般的眼瞳转了下,视线落在莫软软的脸颊上,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挣扎。
这一回莫软软回答得很快,她紧了紧拳头,道:“骆瀛是我带回来的,任何试图伤害他的人,都是在与天宫作对。”
她是天宫正统嫡出的公主,她有说这话的底气,当初也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给了骆瀛一往无前的保障和底气。
这不仅仅是一句话,这意味着天族资源的倾斜,意味着他能在六界横着走的身份牌。
“那是因为有你的偏爱,如果哪一天,这份偏爱给程翌了呢。”
湫十似笑非笑地道:“你父亲会竭力培养骆瀛,风头甚至超过莫长恒,可是打着让他做天族公主驸马的主意,若有一天,你厌烦了他,想跟别人在一起了呢?”
那骆瀛的境地,将前所未有的艰难,天族给出的一切权势,全部收回,甚至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公主,也要拱手让人。
断臂为臣,跪匐女皇座下,说不定就是这位小仙王最终的结局。
莫软软很想说些什么,想否认,想站起来大声说她不能这样假设,但最终也只是蠕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
“行了,我不逗你了。”
湫十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她音色清脆,如珠玉落盘,听着却并不强势,反而甜滋滋的,听着像玩闹似的:“莫软软,你想想我之前闹出的事,固然是天族造谣我和程翌在先,可若我自己没半分想法,便是他们想捕风捉影也没由头。”
“他程翌到底有多高强的本事,又到底生了张怎样绝世惑人的脸,能先救我再救你,救完还能令你我二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心动。”
湫十冷而重地哼了一声:“我身边男子,不说秦冬霖,就是伍斐、陆珏,哪一个拿出去不比他能看?
便是我见色起意,首先他也得有那个能令人一见钟情的样貌。”
莫软软听完,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两条眉毛拧起来,小声附和道:“我自己也觉出些不对来了,可我站在程翌面前的时候,便觉得他生得可真好看,每一处都有韵味极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听得不行,他半个字的不好都说不出口。”
她说完,湫十就有些后悔要和天族合作一起找遗迹所在了。
这个程翌太邪门了。
不该凑得太近的。
“且再看看,之后若是查证出来确有不对之处。”
湫十看着看向莫软软,近乎一字一顿道:“黑龙族虽归顺天族,但仍列妖籍,流岐山和主城绝不放过他。”
莫软软看着突然变了个气场的湫十,愣愣地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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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定了出发的具体时间,天族和妖族整顿队伍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烈日还悬在高空的时候,两支队伍便合并成了一支。
天族和妖族世代不对付,从这一辈年轻人的领头者之间的关系也能看出一二。
但既然决定要一起走一段时间不算短的路程,又是在秘境这样处处危险的地方,该叮嘱的该约束的都得做到位,别一方队伍出了事,另一边乐滋滋地看热闹,这样的状态别说合作了,只怕会当场打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骆瀛、莫长恒便到了妖族的营地里,进了宋昀诃设置的小世界里。
湫十和莫软软将各自保管的半张残图拿出来,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终于凑成了一张完整的遗迹图。
原本还灰扑扑的牛皮纸张在拼接完之后泛出了一层淡淡的灵光,那些像孩童信手涂鸦的曲线和黑点仿佛有了生命一样融合,在半刻钟之后,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全新样子。
他们凑在那商议讨论接下来的路程规划,湫十看了两眼就兴致缺缺地坐到了一旁,时不时往外看一眼,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心不在焉的样子。
又苦坐了半个时辰,湫十起身,她凑到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中间,视线落在那张图上。
秦冬霖长指点在图中的某一处地方,他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明,白得像是才见日光,甚至能看见上面分布的一根根细小青筋。
他指的地方,是接下来将要前往的第一站。
秦冬霖将手收回来,撑在桌沿上,才要开口,手背上就传来了羽毛一样轻抚的触感。
他垂眸,看到湫十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挠了挠他的手背。
她的手指冰凉凉的,像是小猫挠痒一样的力道,小而再自然不过的动作,却自然而然的吸引了其他几人的视线。
偏偏她还仰着一张明媚的笑脸,毫无所觉似的,见他望过来了,便指了指门口的位置,对他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我、出、去、啦。
秦冬霖微不可见蹙眉,与她那双盈盈楚楚的水眸对视一瞬后,不动声色地落败下来,他道:“戌时之前回来。”
湫十点了点头。
她提着裙摆转身,小小的一个,骨架纤细,白颈欲折。
“湫十。”
秦冬霖的视线从那张遗迹图上转到她的背影上,声线清清冷冷,如往常一般,“记得,听话点。”
这个时候,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
“没看出来,你们这位小公主,还挺黏人。”
云玄挑着一双桃花眼笑了声,接着将实现落回到遗迹图上,问秦冬霖:“你方才说的哪?
我看着像是镜城。”
秦冬霖罕见的顿了一下。
他方才想说的话,被宋湫十那么一挠,云玄这么一说,仿佛从脑海中飞了出去。
这对记忆力超常的他来说,是极其反常的事。
同样反常的还有宋昀诃。
他再一次被亲妹妹的态度打击到了。
他人明明就站在这里,湫十去了哪,去干什么,他作为兄长,竟还要开口问秦冬霖才知道。
其中差距,谁看谁知道。
秦冬霖很快便发现自己心不在焉了。
他知道,宋湫十这时候出去,十之八/九是去找那只昌白虎了,之前因为要共同抢夺仙柚果,他们曾短暂的合作了一下。
昌白虎作为洪荒虎种,也算赫赫有名,即使还未成年,也是凶性难驯,随时可能来个翻脸不认人。
她又是那么个一次合作即是朋友,毫无防备的性情。
秦冬霖越想越乱,眉头越皱越深,等霍然回神的时候,胸膛处几乎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时时刻刻分心想人、想事的不受控制的感觉。
但自从出了上次流言风波和这次失散事件之后,这种感觉几乎渐渐攀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湫十没心没肺,从前还只是惹祸生事,现在倒好,越活越回去,连自己都保护不好了。
就真的,很烦,很让人操心。
秦冬霖摁着眉心,闭了下眼,言简意赅说完接下来的路线之后,朝面色凝重的宋昀诃颔首,声线清清冷冷,听不出什么起伏:“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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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湫十才走不久,莫软软也提着裙摆跟了上来。
两个人隔空相望,湫十择了一根倒塌的巨树坐下,莫软软也跟着坐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
湫十看向她,道:“有什么想说的,你现在说,说完就赶紧回去,别等下出了什么事,你几个哥哥还找我的麻烦。”
“你又不怕麻烦。”
莫软软慢吞吞地,以一种说惊天秘密的口吻对湫十道:“我听莫长恒说,在骆瀛伤没好之前,不准云玄去惹秦冬霖,打不过还惹,就是给天族丢人。”
说完,她煞有其事地道:“所以你别担心,没人敢怪你。”
湫十从未见过如此憨厚老实,将自家家底揭露的人,她面对着莫软软那张软乎乎的包子脸,唇角动了动,愣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你要出来做什么啊?”
莫软软问她:“为什么秦冬霖和宋昀诃都要你听话点啊。”
“没什么事。”
湫十盯着前方昌白虎小世界那个无形的入口,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在秦冬霖眼里,只要我别惹出大事,别让自己受伤,其他的都没什么,他不会多过问。”
莫软软点了点头,有些好奇地问:“秦冬霖对你也很凶吗?
我就没见到他有笑的时候。”
湫十听她这么一问,便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也那么随口一说吓唬她:“凶,可凶了,你见有谁不怕他的?”
她话音落下,莫软软忽然坐直了身体,湫十循着方向看过去,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
“程翌?!”
她沉沉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心中的震撼随着话语吐出来:“他跟昌白虎是怎么认识的?”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也跳了起来。
“湫十,它把仙柚果叼给程翌了!”
琴灵跳脚,被昌白虎的行为气得不行:“这虎崽子脑袋没长全吗,它自己都只有一颗,叼给别人,日后渡劫必败无疑,连命都保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