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话落下,除却两人的呼吸,只剩死一样的寂静。
苏韫玉往下扯了扯嘴角,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胸膛起伏了下,道:“行,不逼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楚明姣手心里团着被鲜血染红的手帕,鲜亮刺眼,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声音不如从前脆爽,带着点疼痛克制下的颤意:“三天,最多四天,界壁就会被全面抹除,哪还有重修的时间?”
说实话,早在楚明姣察觉到本命剑剑心出问题的那一刻,她心里就起了重修的想法。剑修追求极致,一点瑕疵都意味着内心的摇摆,越到后面,越会崩碎,很快就会面临难以为继的局面。
换句话说,除了重修,现在的局面,找不到第二种解决办法。
可偏偏事情发生在这种时候。
重修本命剑的凶险不用多说,最为要命的是,重塑剑心,多则一年半载,少则一个月。她不可能一边重修,一边兼顾着其他事情,也不可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去赌一个未定的结局。
而且关于剑心,她心里不是没有数。
楚明姣修炼本命剑这么多年,修为和境界的提升,没有哪一回是靠着世家里堆积如山的灵药,全是实打实凝练出来的。导致剑心破碎的缘由,只有一个。
正如苏韫玉所说。
除了这个,她自己都想不到还有什么别的能这么牵动自己。
这一点得不到解决,就算是重修,也会在同一个地方出现问题。
等于陷进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死胡同。
苏韫玉心里轻哂,看看,他说的两段话,她好像只听到了半截。
牵扯到江承函,一向直白热烈的人,竟连装聋作哑都学会了。
“以后呢。”苏韫玉眯着眼睛看了看昏沉的天际,他这个时候显得特别恶劣,她要遮拦什么,他就非要挑破什么:“战胜深潭以后呢,本命剑重修,你与他一日是道侣,你就一日过不了这个坎。”
说完,手里玉简亮起,他看了看,将它收起来,起身,说:“楚二,人活着,总得有点盼头。这些事,就算是为了本命剑,你也该好好想想了。”
楚明姣在原地坐了一会,等身体里涌动的灵浪稳定下来,扶着身侧的树干起身。想了想,指尖涌出一道热焰,将那条被血染红的帕子燎了,才半垂着眼,顺着来时的路朝楚南浔的院子去了。
还没推开门,就听见不知从谁的玉简里传来的声音:“……不需要过多考虑了,我们现在只有两条路。”
苏韫玉替他将话说全了:“一,五大世家围攻神主殿,对神主出手。”
“二,在界壁被彻底抹除之前,组织山海界住民去凡界,越快越好。”
楚南浔皱眉,理性分析:“第一条太冒险。江承函是神主,整片天地都偏向他,纵使无人与他交过手,可数十年前,流霜箭矢一箭之力,大家亲眼所见。”
听到这话,宋玢不自在地摁了摁喉咙,咳了一声,准备蹦出一句。
——今时今日,流霜箭矢的威力早已经不复存在了。
话音还没出口呢,就见楚明姣推门进来,先是冷淡地瞥他一眼,又垂下头,看不出具体神情,平静地反驳:“确实太冒险。”
“若是不成,我们反被压制,谁带山海界人出去?若是成了——深潭现在每天都需要神力压制,到时候,谁去压制?”
大家互相看看,都陷入沉思之中。
是啊,没了神力压制,深潭立马就会沸腾。
这就意味着,那一天时间里,他们既要对江承函出手并重创他,又要马不停蹄将山海界这么多人送出去,同时做好大战的准备,这难度,与徒步上青天无异。
都不用多说,光是将江承函重创这一点,就足以叫人觉得荒谬了。
说得也是,宋玢将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只剩第二条了。”玉简里的是蒋家少家主蒋平允,此时言简意赅:“做了决定就别犹豫了,时间宝贵,越快越好。”
当天,五世家的命令就悄悄散布了整个山海界,无数五家弟子受命而出,奔走在大街小巷和山野田间。不到三四个时辰,大街上连人影都少了,倒是田野间,灵农们苦着脸看着不曾成熟的稻谷,长吁短叹,埋头将极少部分已经泛黄的稻穗收入灵戒中。
各处矿场里最为热闹,都是焦急的指挥吆喝声。
许多实力不算强的宗门和世家,全靠手底下这一两条灵矿撑着家底,而今突然要撤离山海界,身上不带点硬家伙,心里都发慌。
毕竟,谁也不知道凡界是个什么情形,他们都只认准了一条真理,任何地方,有钱总比没钱好混。
矿场上多了不少强大的气息,他们是宗门里的大人物,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现在现身,是为了压着矿地的长工拼命劳作,将尽可能多的东西收入囊中带走。
平时听话的长工们却一反常态,卯着劲要往外面冲,他们都是家里的主心骨,是顶梁柱,一家老小现在都在家里等着他们,这种时候,还不许他们回家短暂团圆吗。
冲突与矛盾强烈对撞时,必然会迎来强势打压手段和鲜血。
楚南浔他们下令时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三令五申,还派出五世家弟子管束,但这种事依旧屡见不鲜,无法杜绝。
楚明姣跟在楚家弟子身后,出手,警告,平息风波,收拾一个又一个惨不忍睹的烂摊子。
起先,心中一片钝痛,后面也麻木了。
从矿场出去后,她又和楚家人去了田间。
雪过天霁,灵农们三三两两坐在田埂上,望着眼前的土地发呆。
灵农地位不高,一年收成勉强够养活家人,余不下多少积蓄,土地就是他们的命脉,可这偏偏是最不可能带走的东西。
想要多带点粮食离开,都要发愁没有多余的灵戒。
楚明姣看了半晌,倏地走过去,将自己手里的灵戒挨个发下去,听着一叠声的道谢,重复着同一句话:“尽量将家中东西收拾好,准备起来,随时撤离。”
直到发完最后一个灵戒,她吐出一口气,曲腿在田垛子边坐下,坐下没多久,就见两位老人带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往自己身边来。
老人的衣裳洗得干不出原本的颜色,操劳一生,经历了岁月的摧残,脸庞上沟壑丛生,但精神矍铄,面容慈和。
他们一辈子没和什么位高权重的人打过交道,也认不出楚明姣,只是看她一路走到田埂尽头,又发东西又叮嘱人,温声温气的,下意识从心底生出希冀,觉得这姑娘好说话。
“大人。”
老叟双手老实巴交地叠在一起,朝楚明姣弯腰行礼,后面的老伴与小丫头也跟着这样做,楚明姣顿时站起来,将人扶起,问:“这是怎么了?”
是没有分到灵戒吗。
楚明姣举目四望,搜寻楚家弟子的身影,轻声道:“别着急,灵戒我已经让人回去取了,等会就会分下来。”
谁知两位老人连连摇手,老妪将腼腆得脸红的小丫头拉到自己身边,操着一口方言说明来意:“大人,现在的情况,先前就有世家的人来告诉过了,我们大家伙啊,心里都清楚,真要发生不好的事,山海界这么多人,哪能个个都走得脱哩。”
楚明姣脸上强撑的笑意凝了凝。
因为这是实话。
她能拖江承函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即便是争分夺秒,他们能转移多少人出去?
他们想的自然是将山海界住民都安全送出去,可现实情况就是,他们只能看情况来,能转多少就转多少。
但肯定不能将这事如实说明,否则,还等不到通过界壁的那天,山海界就先乱了。
“就算是真能出去,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啊,也经不起折腾了。”老人摆摆手,唏嘘道:“我们生在山海界,长在山海界,对这片土地有感情,而今是要去的年龄了,都说落叶归根……我们不打算去凡界了。”
说着,她将扎着两尾麻花辫,睁着大大眼睛的懵懂小女孩推到跟前:“可这孩子,她还小,人生都还没开始。”
楚明姣明白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半晌,弯腰摸了摸小女孩一侧的辫子,说:“好,这姑娘,跟在我身边吧,到时候,我送她出去。”
两位老人彼此对视,如释重负,连连道谢后,又颇为难为情地说:“其实不止是我们,村里许多人家都是这样想的,大人看……能不能将孩子们带出去。”
楚明姣垂着睫,招手将田埂上另一侧站着的楚家弟子叫过来,吩咐道:“你去跟着这两位,将村里愿意将孩子提前送到五世家的都记下来。”
楚家弟子点头,跟着两位老人走了。
留下个小女孩,也不哭也不闹,脸蛋像被火气燎过,熏出不寻常的黑色,她用手去擦,越擦越黑,某一刻,还是没忍住回头朝老人的方向看过去,一看就瘪嘴,绷不住地直掉眼泪。
这个年龄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懂。
楚明姣拿出帕子替她擦干净,心中那种麻木尽数化为钝痛,化为枯柴,此时骤逢烈火,无声而放肆地烧起来。
烧得她浑身每一根骨骼都扭曲折断了似的痛。
楚明姣找来一个楚家弟子,让他将小姑娘带在身边,等这边事了了带回楚家,自己则翻身去了村庄后的小山上,打碎的神祠被她清理过,只剩残骸,她隔着一段距离,冷冷地看着。
像是在透过它与另一个人冷然对望。
空间漩涡在她指尖下诞生,她没有迟疑,一步踏进去,径直通往潮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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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澜河的气氛一日比一日压抑沉寂,神使们来来往往,脸色紧绷,愁眉不展,没人敢大声说话,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出错。
没人能摸准神主的意思,也无人知道他的打算,外面那些广为流传的谣言,他一概置之不理,好似根本没有听说过,也根本都不放在心上。
这让神令使们走在大街上,面对无数人谴责而愤恨的目光时,觉得连头都要抬不起来。
昔日无限荣光都化为耻辱。
楚明姣一路飞掠,上了神主殿七楼。呈半扇形扩开的巨大筒子楼里,灯火簇簇,守门的神令使察觉到背后居然有灵力波动,纷纷转身,见是楚明姣,匆忙上前劝阻:“……殿下,神主殿内,不能凌空而行。”
她当真止下步子,一双眼里再不见笑色:“神主呢?”
为首的那位神使见势不对,但也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回:“殿下在和神官们商议要事,不在殿内,殿下不然进殿内等候,臣即刻去通传。”
话音才落,就听走廊的另一头,几道脚步声传来。
楼梯的拐角处,江承函一人在前,几位神官在后,每个人手里都捏着书卷之类的东西,原本还在彼此交谈,在踏上最后一节阶梯时,不约而同顿住,朝楚明姣这边看过来。
这一看,心中了然,与同僚间对了对眼神,心照不宣地看向神主的背影。
才说话的那位神官心里一咯噔,想,真是早不来晚不来,这下好,他连提前给神主支个气的机会都没有。
江承函脚步在原地短暂滞了一瞬,随后面色如常地朝她走去,几位神官眼观眼,心观心地静默不语,跟着提步上前。行至殿门口时,江承函将手里的书卷递给离得最近的一个,清声吩咐:“照着先前说的做,都下去吧。”
说完,他又朝守殿的神使摆了下衣袖:“你们也退下。”
没人想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氛围中多留,偌大的神主殿主殿,人顷刻间散得干干净净,只留江承函与楚明姣两个。
殿门被神力拂开,江承函跨过门槛,看向她,低声说:“外面人多眼杂,有什么话,进来说。”
楚明姣垂眼跟进去。
大殿里没有烧炭火,空无一人,又清又静,江承函伸手拨开珠帘,脚步停在屏风前,驻足细细观察她。
她的脸实在挑不出什么瑕疵,烛火下,一点异常都很容易被发现。
“去哪了?”知道她怕冷,神力在殿中燃起了蓬不熄灭的火,他衣袖半卷着,将素色绢布用温水沾湿,露出一段干净苍白的腕骨,再和从前一样,走到她跟前,将绢布贴在她下巴一侧,擦了两下,道:“像田间烧火后沾上的灰。”
楚明姣紧紧抿着唇。
他说话时,两人离得很近,近到她一抬眼,就能看到他浓黑稠密的睫毛,那样干净剔透,一如从前。
可现在又算什么。
打一个巴掌给颗甜枣,都不带这样的。
楚明姣连退几步,衣袖狠狠一挥,带起的灵力涟漪将江承函重重推到屏风上。他没有出手,也没有防御,任凭肩头磕在屏风一角,而后在手背上划出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他默然不语,站直了身体。
其实算一算时间,她也该是这个时候来找他了。
“这就是你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决定?”楚明姣字字切齿,矿场上横亘的尸体,田埂上明知必死却不肯背井离乡的灵农们仿佛都化为了一个个小人,就在她眼前,在她胸膛里跳跃,“江承函,你到底在做什么?”
江承函能看到她眼睛里全然的怒气,因为这种情绪,她的眼尾像是沾到了辣椒水一样,很快红起来。
楚明姣觉得自己已经被逼疯了,从十三年前开始,他的每一次决定都让她止不住的怀疑,又不得不紧接着说服自己,去考虑他身上的责任和不容易。
她性格不算好,这么多年下来,她都将自己迫进死胡同里了,可在每一次和他见面时,都还是会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不要让情绪冲昏头脑,恶语伤人,无可挽回。
江承函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和苏韫玉,和宋玢也有闹翻脸的时候,一口气上来了,什么话都能说,“断交”“永不联系”这样的话不止一次两次,事后彼此给个台阶下,谁也不会将这些话当真,过去了就忘了。
谁都有情绪不受控的时候。
这是人的一生,无法避免会出现的情况。
可江承函理解不了,他没有那么多想法,不会用任何手段,对他而言,爱一个人,就是付出自己所有能付出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对待她。
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格外当真。
也正因为这个,楚明姣之前总是会找各种各样的词刺他,就算不伤及肺腑,也一定要让他尝尝被划破肌肤的滋味。
但也仅是如此。
可是现在站在这里,想起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她没办法克制自己,她觉得,自己如果不走这一趟,不把话全部撕开撕碎,她根本做不了接下来的任何事。
她一定会疯掉。
“我从来不愿意相信,你是这样一个人。”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楚明姣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看着他,审视他,声音又冷,又带着不受控的哽意,她伸手指着殿外,一字一句说:“今天你自己告诉我,告诉我,如我所见,如外人所说,你就是一个冷酷到底,能为凡界生灵舍弃山海界百万生灵的人。”
“你让我死心,行吗?”
她很少有被气得这么狠的时候,江承函指节拢进宽大的袖口,他在这方面实在拙劣,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此刻,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的这些话语。
唯有沉默。
楚明姣真是恨透了他这样,她眨了下眼,将眼泪都憋回去,不肯让自己在对峙时流露半点弱势,一声声质问:“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
她非要问出个答案:“为什么啊?”
“……姣姣。”他顿了顿,终于开口,声线净澈温和:“神灵身在其位,不可因私欲而误苍生。”
监察之力听到这句话,第一次展露出满意与认同的意思,它觉得,就这几天,江承函的言行简直像极了神灵该有的,也是它一直以来期盼的样子,而这些话,它费尽十三年也没能听到。
这太梦幻了,梦幻到它下意识觉得有些飘飘然,居然生出种泡沫般虚浮的,被刻意捧高哄着的错觉。
就像现在。
它甚至觉得这话,根本就是故意说给它听的。
楚明姣看着江承函,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笑话,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好像五脏六腑都彻底破碎了:“到底什么是苍生?在你的眼里,凡界是苍生,我们不是?”
“江承函,我不指望你能偏向我们,可你是在山海界中诞生,成长起来的,山海界是你看着成长到今日这般规模的。”
“你展开神识,看看外面那些人。他们尊敬你,爱戴你,将你奉为毕生信仰,只要是你下的命令,哪怕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他们都会眼也不眨地照做。”
“所以到头来,我们在你这位神灵眼中,究竟算什么啊?”
她肉眼可见的瘦了很多,下巴尖尖的,再怎么说不哭不哭,不能落了气势,现在脸腮上还是挂上了冰凉的泪珠。
她哽声,将她所能想到的最残忍恶毒的词甩到他身上,说他虚伪,说他高高在上地摧毁一切,说他怎么……变得面目全非。
江承函指节根根拢紧,细小的经络血管在苍白的手背上迸现出来,他承受着这些沉甸甸的词语,一个字也不曾反驳,静得好像一座连呼吸都冰冷的雪人。
楚明姣话音落下后,他往上掀了掀眼,瞳仁里盛着她的小小影子,静默许久,才终于说话:“这些,我无从辩驳。”
他放手去做那些事的时候,就想到会有今时今日,这场诛心一般的对峙。
楚明姣眼里最后一线希冀,随着这样一句话,彻底湮灭了。
极致的心灰意冷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她借着桌角的一点力撑着身体,唇瓣颜色尽失,甚至觉得自己极为可笑:“当年,所有人都告诉我,你是神灵,你天生没有七情六欲,我不该招惹你。”
不该与神灵相爱,不该成为神灵的道侣。
江承函有所预料,他倏地抬睫,看向她,喉咙被某名惊心的情绪阻塞,明白接下来可能要面对怎样的话语,却不知如何承受。
楚明姣不再看他,自顾自地说:“年少时,我太自负,对自己有天大的信心,以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浮世万千,总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那个。”
也确实是如此,她自幼出色,实力,家世,天赋,容貌,无一不在顶尖之列,少年一辈,风华灼烈,偏爱沾惹白雪,妄攀山巅。
“之后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说到这,觉得自己多可笑似的,她嗤的笑一声,带着自我嘲讽的意味:“江承函怎么可能和我们不一样呢。”
江承函心那么软,连拒绝人都不擅长,凡事亲力亲为,半点架子都不端,他怎么会没有七情六欲呢。
“直到今日,我站在你面前,才意识到,自己错了。”
受不了这些话,江承函抬了抬下颌,侧脸线条根根紧收,乌黑的瞳仁里浮冰碎裂。
凡界臣民提防他,担忧他偏心山海界,二话不说将秽气丢回来,将一切布局搅得稀烂;山海界住民觉得他们被放弃,痛骂他,唾弃他,将神祠砸毁,将他诋毁到尘埃中。
亲近者一一离他而去。
众叛亲离。
他日日站在神殿之上,能看见的除了火急火燎,明里暗里要个说法的神官们,只有漫天飘零的雪,好像永远下不到尽头。
这些,江承函通通能够忍受。去做天意都不认可的事,这条路注定崎岖坎坷,每一步都走在风尖浪口上,即使身处这个位置,也不能既要这样,又要这样,这是他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唯独,不能接受楚明姣拿两人之间的感情说事。
他克制不住自己。
他会当真。
楚明姣走近他,两人身上都很狼狈,她裙摆上还沾着天里的泥土,发丝凌乱,他脊背贴着屏风,胸膛起伏,手背上横亘着方才的划痕,充血肿起,被他用衣袖无声覆盖住。
她小小的一张脸凑到他眼下,情状亲密,像极了从前厮磨耳语时的样子,只是乌溜溜的瞳仁里全是冷意,唇瓣翕张时,连一个低微的气音都让人觉得难过到极点:“江承函,神灵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你爱我们吗?”她歪头,用一派天真的姿态说最残忍的话:“你爱我吗?”
“你爱过我吗?”
这几句话,江承函一个字都听不了。
她好像要用这样的方式,将他们从此彻底区分开,他的爱,在乎,所剩无几的微薄情绪,都被这轻飘飘几句话悉数抹除。
——他们不是一类人。
——他们不会有好结果。
——她终将后悔。
这些,他从无数人嘴里听过无数次,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说这种话的人,会是楚明姣。
“姣姣……”江承函抑制不住抬眼,波澜不惊的语气终于紊乱,字音生涩,深究下去,不难听出里面极力压制的一点怒意,可即便如此,他都没有连名带姓地唤她。
楚明姣不避不让地与他对视,以为会看见这位神灵被戳中心思一样的动怒,呵斥,或者冷然拂袖而去。
可通通没有。
江承函难得姿态强硬地扣住她的手腕,贴近自己颈侧,音线清透:“我不是人族,可我依旧会受伤,会死亡。我的血是热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能感受到从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与跳动,一下又一下,不论是人与神,这都是最为脆弱的地方。
她忍不住去看他,一眼,就能看出里面的意思。
“——你要这样伤我吗?”
楚明姣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推开他,发天大的脾气一样将殿内的摆设挥得乱七八糟,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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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姣回了楚家,她乱得不行,楚南浔看着她闷闷不乐的样子,也不要求她做什么,从案桌上抬头,说:“你去苏家帮我盯一盯,苏家祖物见了苏韫玉,听说在谈正事,祖物有心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听说有正事,楚明姣一点也不犹豫,当即开出空间漩涡,前往苏家。
借苏韫玉的光,楚家二姑娘在大半个苏家范围都算是畅通无阻,她在玉简上联系苏韫玉,但迟迟没人应答,想一想,应该是正在和祖物谈正事。
到底是别人家,楚明姣也不好乱闯乱逛,于是转头去见了苏辰。
苏辰一边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和她说关于祖物的事:“你别听苏韫玉这小子乱说,祖物在苏家的地位很高,如果真能出手,对我们会很有帮助,具体的事宜,我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苏家藏书阁,你去过不少次吧?苏二给的令牌,权限很高,你可以去翻一翻具体的介绍。”
藏书阁这种地方,一般都是各家的禁地,苏二偷偷把令牌给她,这件事被主事人直接戳穿,楚明姣除了抿唇默默挪开视线,也找不到别的话说。
她就这样又去了苏家藏书阁。
正如苏辰所言,这藏书阁确实不是楚明姣第一次来,作为山海界五世家之一,苏家的功法底蕴大多聚集在这里,但她一本也没看,翻的都是些记载了各种奇诡异事,神秘古方的陈年旧书。
苏家藏书阁一共有五层,占地极广,抬头一看,像是置身幽旷秘境中。
顺着守阁人的指引,楚明姣来到二楼一处单独辟开的小角落里,书架上陈列的书都泛黄,翻开一瞧,都是薄薄的孤本,好似人翻页的时候稍微快一点,都会被撕破。
连着翻了十多本,终于找到了关于苏家祖物的记载。
很简短,只有三四行,上百个字,一眼就能完全扫下来。
苏家祖物是苏家一位修为只差化神期一步的老祖留下来的本命灵器,因为生前倾注了许多心血,大限来临前又想方设法将自身所有修为都封在了盾山甲里,天时地利人和都凑成,才有了今日懒洋洋的祖物。
这么看下来,这祖物确实很有本事。
只差化神期一步啊。
已经是人族能达到的最高极限了。
若是这种力量能发挥出来……大战的胜算,又在无形中增添了一分。
撇开这些,最让楚明姣在意的是,古书上说,这祖物是除了天青画以外,唯一一件从远古时传下来,形成了灵识的东西,那么关于深潭,它所知道的,会不会也比他们知道的要多许多。
从古至今,深潭都是叫人避之不及的话题,可关于它的形成,那期间具体的事,还有深潭具体的实力,他们只是一知半解,半靠推测半靠蒙。
他们现在确实需要更为准确的消息。
想着这些,楚明姣一直躁乱的心慢慢平顺下来,她想,和潮澜河那边彻底说开了,决裂了也好,自己也不用这么优柔寡断,天天自己折磨自己。
每做一件事,就想着他是不是有难言之隐,想着这是不是并不是他的本意。
事实上。
有什么好迟疑犹豫的。
神主殿下,心中早有了决断。
宋玢来的时候,衣裳上全是才淋上的雨珠,他索性将大氅解下交给随从,又摆摆手叫他退下,吸了一口书阁里的暖气,这才觉得整个人活了一样舒展身躯,拽了把椅子过来坐着。
楚明姣分出一点眼神,问:“你怎么来了?祭司殿不忙了?”
宋玢从胸膛里挤出一声笑,说:“得了吧,祭司殿的人手都被神主殿端得差不多了,再忙,我都要被逮起来了。”
楚明姣神色微冷。
宋玢不如苏韫玉细心,也不知道她剑心破碎的事,他只知道自己最近要见楚明姣,总是格外难,需要见缝插针才能找到人。究其原因,和突然发神经围着她转的苏韫玉脱不开关系。
以前都是三人小团一起行动,现在,他直接被挡在结界外。
宋玢不由又在心里骂了一句。
苏韫玉肯定是有病。
“最近这么多坏事,和你说两件好的。”宋玢拽着椅子坐过来了点,也像模像样地抽出本书来看,但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反而朝楚明姣挤眉弄眼:“这第一件,苏辰哥和你说了吧,祖物的事。”
“说了。”
宋玢神秘兮兮地开腔:“第二件,天青画苏醒得差不多了。”
楚明姣来了精神,她将手头的书放下,想着既然是好事,证明天青画不在神主殿的阵营,稍微放心了些,问:“怎么样?”
“我也只摸索出来个大概。”
宋玢将缩小的画卷卷轴从灵戒里拿出来,它只有巴掌大,捏在手上,像一张纸,楚明姣从书架后走过来,半蹲下身,和宋玢脑袋挤脑袋地研究起来。
看了半晌,见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问宋玢:“什么大概。”
“像个答疑书。”宋玢手指戳了戳轴面,回答:“有一些事,你问它,它会现出字来,但有次数限制,时灵时不灵。”
“应该是没完全苏醒。”
宋玢今天专门来找楚明姣,是有事和她说,既然起了天青画这个话头,后面的话就接得顺理成章了:“我昨天才发现这件事,问了它几个问题,和潮澜河那位有关的,要不要听听?”
楚明姣脸上才带的一点笑脸顿时来了个变戏法似的消失,她冷冷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不想,别说给我听。”
宋玢扬扬眉,还真捏着鼻子歇了话音。
本来,他就有点不知道怎么说这事,只是自己性格和管东管西,操心这又担心那的苏韫玉不一样。
他一向是朋友之间,无所遮拦,只要是自己知道,对方也想知道的,从来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至于知道一些事后,对方的心里想法,他相信人都有自己的考量。
楚明姣又不是没有经历过风浪的孩子。
说句毫不夸张的,她的心理接受能力可比他们都强多了。
但既然她不想听,那就算了。
本来,也不算什么好处理的事。
楚明姣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眼神闪烁着,指尖搭在膝盖上,绷得泛白,想,反正都已经是这种难堪至极的场面了,还有什么更坏的事吗。
这样一想,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撞了撞宋玢的手肘:“什么事,你说吧。”
“这可是你自己要听的。”她改变态度,宋玢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人都有好奇心,特别是和自己相关的事,他咳了咳,也没卖关子:“我昨晚问了天青画……其实起先是想不出什么好问题,所以随意扯了两个试一试。”
谁知道天青画居然逐一回答了。
楚明姣似有所感,睫毛往上掀动,很认真地看他:“你问了什么?”
宋玢飞快看了她一眼,想到接下来要说的事,冲她伸出两根手指头,比划着道:“我问了两个问题。”
“我先问了天青画,是不是只要满足条件,招魂术就能无限施展?招魂术施展,是不是每次都需要神主的血液作为媒介?”
他当时问问题时还使了个小心眼,这看似是一句相关联的话,其实包含了两个问题。
——实在是招魂术太好用了,死去十三年的人,还是死在深潭的人,居然都能死而复生。
可以想象,只要利用得好,招魂术绝对是给自己留的最妥当的一条后路。
楚明姣没想到他问了这个,顿了顿,问:“它怎么回的?”
宋玢坐直了身体,与她对视,说:“它说,世上根本没有招魂术。”
楚明姣身体稳不住,晃了一下,她及时抓住宋玢的椅背,神色很懵,喃喃说:“没有——什么叫世上没有招魂术?”
她问宋玢,也在问自己:“没有招魂术,楚南浔是怎么活过来的?”
现在这个有血有肉,身躯与修为都完好无损的楚南浔,是怎么从深潭里回到她身边的。
说实话,宋玢才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傻了眼。
他虽然假扮凌苏跟着江承函去了凡界,但其实知道的并不比他们多,他倒是知道柏舟去姜家祖脉,降服地煞,都是为了帮楚南浔复活。
本质上,是为了楚明姣。
可这没有招魂术的事,他是真的半点都不知情。
毕竟,招魂术不是江承函拿出来的,它是楚明姣找出来的。
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楚明姣总不会害自己的亲兄长吧?
“我当时以为这东西。”宋玢指了指手里的卷轴,压低声音道:“我以为它才苏醒,不准。”
“所以我当时用玉简联系了苏辰哥,问他们,苏家藏书阁里有没有一卷记载了招魂之术的书。我说得郑重,苏辰哥以为是祭司殿查出了什么,特意找了四位管理藏书阁的长老问话,得到的结果都是没有。”
楚明姣张了张唇,半晌都没有吐出字音。
生在五世家之一的楚家,她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藏书阁的长老们需要数十年如一日的与书籍相伴,各式各样的书他们都要整理归纳,其中一个没有听说过这门术法不算稀奇,可同时四个都摇头,那就值得人深思了。
这可是能救命的东西啊。
居然无人对它上心。
这太说不通了。
宋玢接着说:“我最近不是听说,苏家那个祖物,常年都在沉睡,只有在神主悄然降临,或者和自己极为契合的灵物,比如这次的追星刃现身后,才会稍稍醒来一会。”
“我问了苏家的一位长老,祖物在你找到招魂术的前一天,有短暂醒来过。”
楚明姣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中,掐出月牙的弧度,她毫无察觉,只是觉得眼前剩下白茫茫一片,喉咙滑动了下,才能勉强发出声音:“所以,招魂术根本就是……是江承函自己编出来,再放进藏书阁中的。”
“他知道我在找救楚南浔的方法。”
宋玢捏了捏眉心,嗯了一声:“我猜也是这样。”
“第二个问题呢。”楚明姣求救一样去看他,好似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都在他手里捏着:“你问了什么。”
“帮你问了,别急。”
宋玢说:“我问它,如果世上没有招魂术,那要怎样,才能让一个在深潭中死去多年的人复活。”
天青画卷轴上出现了一行字。
【人族绝无可能。若为神族,罔顾天意,必受天罚,断骨敲髓,百次方休,以儆效尤。】
楚明姣抓着宋玢椅背的手指细细地抖,她像是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仰头去问:“什么叫断骨敲髓,什么意思啊?”
这叫人怎么回。
一听就又惨又痛。
宋玢哑巴了,他抚了抚楚明姣乌黑的发顶,含糊不清地嗫嚅着:“都过去了,没事了。”
是,都过去了,楚南浔活过来了。
反正这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谁也不会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楚明姣眼前突然浮现出今天她说那些话时,江承函的眼神,像被打碎的镜面,所有的情绪无可藏匿,其实很轻易的就能被窥出一种脆弱。
她闭上眼,耳边响起他那句。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
楚明姣又站回书架边,只是很久没有说话,等宋玢意识到不太对,站起来想询问她情况时,她才随便拿本书将自己的脸与眼睛都挡住了。